源阳、源协本以为在水道两侧搜寻线索,会一路无阻。
走出一段才察觉,水道上有武侯正乘轻舟小船,利用火把与灯笼照亮水道两岸,似也在找寻蛛丝马迹。
源协隔老远,与小船上的武侯套了个近乎,才欲加入,却被武侯制止。
岸上随船只而行的武侯,也很快将他拦下,众人言下之意是裴大理寺卿下令,此时除找寻线索的武侯,任何人都不允许靠近水道一带,更不准随意活动。
早先在裴谈那儿被小看、揶揄,这时又在武侯处被拒,源协心有不忿,准备上去理论一番。源阳在一旁拉住他,“与他们起什么哄,闹了就能让你上船四处去探?”
也不由分说,源阳径直拉住他,一路沿着河道往外去,逢人便问敬大将军在何处。
“既不让我俩调查,因而我二人此时只能站在敬叔父面前。”源阳回避了敬诚问他俩究竟浮尸一事有何眉目的问题,转而抱怨了一通在水道旁的遭遇。
“岂有此理,同时为浮尸一案尽力调查,且之前就言只此一晚,怎裴谈还如此横加阻拦。”敬诚手握刀把,将其一横,“我领你二人去,方才欲往何处?”
这时,源阳才给源协递了个眼神,他很快会意,“并非往一处,只是在那浮尸之上寻得……”说着说着,就见坐在几步外的那些人直着腰往前探。
敬诚手一挥,随行而来的兵士很快站成一列,挡在他们三人与众人之间,源协安下心来,缓和声音,“寻得与河岸擦碰痕迹,且见起泡浮之状,似早置于某处水中,藏匿多时。”
见敬诚似懂非懂,源阳将前因后果和全部细节再次说与他知,得到的回应却超乎预料,“方才这帮留于此处的书生,其中有人言,有暗流升至地面水渠,似作阻塞状。”
“水渠在何处?”姊弟二人异口同声。
敬诚将队列拨开,把房备德叫到跟前,直截了当地问方才说的水渠在何处,“若你所言确有其事,不仅立刻放你归家,还许你些金银钱币如何?”
“将军莫折煞房某,在下乃一介书生,岂能以助将军查案,换取金银。”房备德倒是个审时度势之人,猜到眼下状况的大概,以假意推脱,意图换取更大回报。
“哼,你倒是个聪明人。带路吧。”敬诚转向自己的四十名亲兵,大喝一声,一齐走向坊门内。
洛水自新中桥西侧流入南城,于惠和坊中,水流自西向东贯穿整坊,在才入坊的几曲处,因地势原因,为暗流,流至聚艳楼所在一曲,经水渠疏导涌至地上。
房备德所言水渠,即为此一处,曰“惠渠”,洛水支流途经的慈惠、通利、延福、睦仁等坊皆有类似水渠。
惠渠的独特之处在于所处坊的位置——惠和坊交通便利又极近南市——南市为东都,乃至大唐最繁华集市,往来商贾众多,东都之外乃至外域番邦皆来此处商谈、交易,一旁的花坊较之为享乐之处,更似一处景致。
因此就连一处水渠,也要妥当装饰,惠渠在武后朝最后一次翻修时,水渠附近众青楼东家一块凑钱,特购来关内道粗壮铁木,请能工巧匠给雕成一副百花图,还镶嵌了不值钱却好看的吐蕃彩石,入夜彩光闪闪。铁木雕刻长十数丈,中间阳刻有“惠渠”二字,就放在水渠之上供往来路人观赏。
对于才逛过一两次花坊的穷书生房备德而言,这雕刻确是一处难得的景致,所谓“不禁多看两眼”也不是什么值得讥笑的事。
源氏姊弟二人与敬诚被他领至水渠对岸,相隔不远处,东向一片光亮,大理寺武侯驾的轻舟小船眼看也要驶到跟前。
站在岸上,房备德指向百花图最西头,“早先就是在彼端所见,水渠处似水流遇阻状。”
源协性子急,从兵士手中取过一个火把,就往坊墙和水渠相接的拐角处走。
洛水暗流涌向地面处,两岸相隔远不足一丈,源协身长近六尺,伸直手举起火把,照向房备德说有过异常的地方。
一路沿河道走来未见桥下、岸边有任何异样,若自己与家姊的猜测没错,藏匿浮尸的机关就只有可能在此了,源协心想。
他仔细打量着最初受崔湜命,被放下的水渠格栅内侧、外侧,几乎看不出任何端倪。
源阳和敬诚一直交流着过去两个时辰发生的事,但见源协一人在坊墙下停留时间过久,便走上前去。
才走到源协身边,从他身后就能看出一无所获来——源协半个身子都要探出岸边的石栏,而火把几乎已经捅向了水里。
“你收回来些,再向前,可就掉下去了。”源阳在身后轻轻拍了拍他。
源协撤回身子,“嗐!”他丧气地大声吼到,“得来不易的线索,就这么断了,”说着手就伸向鞋子,准备脱下鞋袜下水,“如此在岸上张望,见不到水底情形,只有下水一探才知。”
“疯魔了不成?!水深未知,如何能让你就此下去。”源阳一把拖住他,“要探水底,也要寻珠户、渔户、水兵等水性好的来,你下去算怎么。”
她担心家弟安危,死拽住他不动,一边向后呼喊敬诚。
两人一阵闹腾,驾船而来的大理寺武侯这时正到了离水渠格栅不远处,“几位,朝里四处探探,查查是否有别样机关。”源阳大声说到,仍拉紧源协不放松,直到在岸上行走的大理寺武侯到达身边,她便请武侯们围住源协,勿让他轻举妄动。
好巧不巧,裴谈像算准了时辰似的,从聚艳楼方向驾马走来,正站在惠渠雕刻上方,看见姊弟二人不无惊讶,又往他俩后端瞟了眼,对敬诚隔空作了个揖,“奇巧,与两位医官聚于一处,浮尸一事可有眉目了?”
站在船尖处的一名武侯抢先一步,如实替姊弟俩将情况报了,裴谈不显山不露水地蔑笑一下,“既二位都如此说了,定是有相当把握在其中,汝等还愣着作甚!照源医官说的做就是。”
顶头上司发话,水流均无任何怪异,武侯还将撑船的杆子穿过格栅缝隙,向里捅,左右拨动,亦未见有何阻挡。
“如两位所言,此处若有足以藏起十八具尸首之机关,岂能在不足丈深的水中,一无所获?”裴谈虽不乐于两人参与此案,但或多或少对两人得出的结果,亦有所期待。无奈崔湜一早先入为主地认为源氏姊弟年轻,即便有建树,也无法在此案中施展。且经临香阁前一出,身为大理寺卿的他更是信了崔湜的判断。
“既如此,想是我等皆误判浮尸一案眼下状况,还请各归各处。”裴谈轻叹一口气,手持缰绳准备离开。
“且慢!”
“且慢!”两声男声先后传来,一声来自源协,另一声——裴谈眉毛挑起,一脸不解地看向穷酸书生装扮的房备德。
他根本不屑知道这人是谁,仍旧掉转马头准备离开,“裴卿!即将五更,天将破晓,一时亦无头绪,两人正还有要说的,但听无妨。”
敬诚隔岸直视裴谈,对视中写满了不可辩驳,他便按下马头,也不言语,待源协或房备德开口。
源协自打着火把四处凝视无果后,同样没有太多想法,叫住裴谈也只是不想放弃好不容易整理出的可能线索。
而房备德则不同,他这一生中也没有这样一晚,正三品武将就在自己身侧,而正三品大理寺卿在对岸马上,此外还有方才听来的“源氏姊弟”——岂不是东都城中那一府显贵之后,此情此景,若是能展露一番,考不上明经又如何,上门做个门客,有何不可?
他连谦称都变了,“鄙人入坊,见水流缓慢之时,水渠格栅并未如眼前这般浸入水中,而是开启状,故而深觉稀奇。”
“荒唐!因尔一句‘稀奇’,此刻我便要下令打开水道不成?”裴谈蔑笑一声。
源协快速走至敬诚身边,几近哀求,悄声与叔父仔细谈着利弊,敬诚又如何不知,折腾一夜,若是什么结论都无,返回皇城,该如何上报都是件难事,但他依然拿不准就算打开格栅,后将如何。
思来想去,还是咬牙决定,“裴卿,既已至此处,水道、岸边——方才诸大理寺武侯皆已细细查验,如今只差这一处水渠格栅,如此拦下,莫非要等到结案那日才肯打开不成?”
裴谈听到结案两字,就听出其中的话外之音,若何事都不变,案情告破,则大功一件;可倘若迟迟不能结案,多做多错,水道是崔湜封的,这么一直封着不开,如果因此节外生枝,最后难免会成他裴谈的把柄,朝堂之上的事,大小都要考虑周全。
现在敬诚说开,出了什么事,自然是他的责任,至于如果有功劳,便由他占去,禁兵首领在皇城外的建树,再有说道也不过是分外之事。
武侯眼中,裴谈默默地点了点头,两侧的吊绳从水中拉起格栅,还未至一半,忽然水中传来一声闷响,源阳迫不及待趴在石栏往声音处看,一块四角栓有铁索的浮板渐渐从水底升起,半悬在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