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谈正想找机会给道士们一个下马威,但对一身异骨的渔夫、渔童又有顾虑。
且依道士所言,既是才自外地而来,在人生地不熟之处,宵禁时分,怎还能得闲往城墙边的静仁坊去盗人尸首,此一项实在太过于说不通。
可转念一想,一个胆小如鼠、连给他擦泪的姑娘都要小心防着的渔户孩子,何苦头次见面就平白无故地站出身来,污一群道士的清白,其中又定有其它缘由。
裴谈心中挂怀,眉头一皱,将源协招至身侧,小声低语几句。
源协先是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之后领会其中深意,转身离开,临走前对家姊比了个自己要往敬诚处去的手势。
这边,裴谈亲自走到父子二人面前,好言相劝勿要惊慌,又让两人稍事安坐,一面要源阳寻一些安神的药物,煎了让他们俩服下,之后有话要问。
源阳亲眼目睹裴谈正在耍的别样心机——为不让渔童与道士相互瞧见,特意亲自弓下身,将两张胡床拖离至双方视线无法交汇之处。
渔夫在裴谈面前显得异常局促,渔童则还陷在对靛色道袍的回忆中。
“敢问尊家,小老与犬子何时得返家?万事不敢欺瞒尊家,小老还有年迈母亲与拙妇二人,在家等候。”渔夫言语之间满是战战兢兢,手控制不住地攥紧自己臂膀,又担心碰到上头的异骨,手指无处安放地在空气中胡抓一番。
“哎,不忙,勿要心焦,你我地位悬殊,可终归都是东都城内住民。现洛水之上惊现骇状,你家中又突遇诡事,如今自是我二人相互协助之时……”既立于高位,又听到渔夫家中还有一位老母和一位妻子,裴谈不忍态度过于严厉,转而循循善诱。
“小老家中之事,如何与尊家所查之事,如何得有关联?”任渔夫怎么思考,他也无法把自己老父亡故的事,与洛水两岸陈放的数百具尸首联系在一起。
“吾非言之间定有关联,是你与家中小儿所言之事,或于我多有启发。”说到底,裴谈只对渔童所言靛色道袍一事感兴趣,对无故失踪的老汉尸首毫不在意,但眼下一时打不开局面,只好采用缓兵之计,迂回地想要套出二人口中的言语。
“我儿所言之事,皆已悉数报于尊家,无甚可多言了。”渔夫这一句话直接将场面冷下来,裴谈见一时再无搭话的可能,便起身站起,回头看向正在备药的源阳。
她磨开一粒菖蒲益智丸,用煮沸冷却好的清水兑成两碗,渔童的那碗还特意添了一些石蜜,变得更适口。
虽然方才裴谈所言,尽收耳中,但源阳觉得与自己并无太多关系。
于她而言,此刻心境与得知惠和坊中浮尸时相仿,比起案情,她在意病情更多。只因东都城内这一夜之间,早先听闻过的异骨症,就像是从遥不可及之处,突然降临到自己面前。
而亲眼所见带来莫大震撼也是不可磨灭的,在浮尸身上是,在瘦骨伶仃的渔童亦是,孩子才多大年纪,四肢就像是被粗大的箭矢整齐贯穿一样,异骨在瘦小身躯上更显瘆人。
“喝吧,用温水调的,”源阳先将药汤交给渔夫,他皱着眉头一口口咽下,让端着碗正要喝的渔童有些惧怕,“你那碗放了石蜜,甜着呐。”
渔童半信半疑地抿了一口,担心的眉头舒展开些许,一气将碗中的药汤喝完。
在渔童捧碗喝药的空档,源阳小心地掀开渔童的斗篷和衣袖,看着他小臂上的异骨,异骨根部与手臂相接处,外翻有露出的泛红血肉,虽已布满疮痂,但很显然,稍加磕碰,皮肉处就会出现新的细小伤口。
源阳怜悯地细瞧着,渔童发觉了也没有躲闪与阻拦,甚至无邪地咧嘴笑笑,主动开声说话,“这些骨头定是因阿翁与阿爷有,故我亦有。”
“若我能将它去除,你肯安心让我医治否?”源阳与他打趣。
渔童当真地点了点头,渔夫眼中更是显然亮起了光,又在源阳说“待我查明病因,定能医好此症”后,又很快黯淡下去。
“起初长于身周,怪不自在,久了,倒也觉不妨事,”渔童渐渐敞开心扉,话也多了些,“瞧,”说着就手拿着碗,用小臂的一排异骨勾住斗篷,将其取下,“用习惯后,还颇有些便利。”
源阳配合着赞叹不止,渔夫过意不去地笑笑,“犬子好玩闹,惊着姑娘了。”
“怎会……”她想问脊背上也长有异骨的渔夫,夜晚如何入眠,但想了想终究还是没开口。
“只是我怕,”渔童像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再次开口,“像阿翁那般猝然摔倒,”他从衣服里拿出一个一端尖锐的灰白色物件,把源阳吓了一跳,“摔倒后连骨头也断成这样。”
他把拿给过大夫看的那截断骨,握在手中展示给源阳看。
源阳小心地从他摊平的手掌上取过来,拿在手中并无这般体积之物该有的重量,且一眼就留意到断骨中空的一端。
表面光滑,截面平整,源阳喃喃到,“怪道尸首皆面朝下浮于水面,骨内中空,表层似有油面,岂不就会上浮!”
“小老知的,染上这异骨症之人,全是远近渔户。姑娘请看手中断骨,岂不如同鱼骨一般,”渔夫不知她口中言语是何意,只将自己想到的与她说,“他人相传,此症只因我等渔户平日索求过多,为洛水河神‘天罚’,才至此灾祸。”
“人人皆为讨生活,我于东都生活近二十余载,不止食洛水中鱼,更饮洛水之水,若是洛神天罚,东都又有谁能逃脱?渔家切莫自扰。”源阳说着,起身再去取来一碗水,将断骨中空一端直直捅入水中,一阵气泡过后,碗中水自然流入断骨中空处。
她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似乎对惠和坊中另三具浮尸的死因有所恍悟,转身欲将源协叫来身边,却听见层层路障外,人声喧哗。
裴谈满脸怒容地从那一侧走回,才站定就说到,“封路、封坊又有何用!来往之人即便只一二,也能将洛水之事说与十人听!百人听!传至千万人知!”
“我更未知异骨一症,早在东都城内四散各处,异骨尸首被盗失踪,亦非首次!”
“泱泱都城竟成了一处乱葬岗!”裴谈大吼一声,将不知从何处取来的卷宗攥在手里上下挥动,把从道士一处而来的源协冷不丁惊了一回。
他用问“这是为何”的眼神看着家姊,源阳同样不解地摇了摇头。
“只今年,神龙二年正月,利仁、崇让就报失踪十一起,其中七起为家中尸首不翼而飞;二月、三月,章善、会节、陶化、宣教又报失踪三十起!”他甩着手中的卷宗,“数百起失踪,若都与如今洛水两侧惨状相关,这又是谁之过错!?”
裴谈直觉自己气血上涌,心想初初被任命为大理寺卿时,心怀壮志,不敢奢求大唐不出大案、骇案,只求于自己身周的东都,一方平安。
如今手中的案宗,就像是天降的罚具,直落于自己脸上,一次又一次,乃至千百次。
源协被才几刻不见就突然口中抱怨之词连绵不断的裴谈,惊得一句不敢多说,只等到他稍稍归于平静,才悠悠补上一句,“与道士们相问过,一行十数人本月初才至东都,敬叔父亦查验过各人所持文书,时日、去处、住处皆可对上,想必渔童所言靛色道袍之人,并非眼下的道士。且听闻道士言,凡修道之人,大多有相似靛色道袍;甚至未入道只好道法之人,也会求来一两件作为常服。”
消停些的裴谈,还未纾解完自己的恼怒,又见自己的猜测扑空,陷入哑然。
源协不知该说什么,求助般看向家姊,这时才注意到她手中持有一碗水和一截断骨。
“我却有所发现,可说是已知究竟何人于惠渠藏尸,又为何十八具浮尸,独有三具格外不同。”源阳语气肯定,似十分有把握。
裴谈没有说话,自己默坐在一把胡床上,手无力地挥了挥,示意她接着说。
这时站在渔夫身边的源阳,示意渔夫站起,转身将脊背对准众人。源协惊呼一声,即便被惠和坊一事铺垫过,看到渔夫脊背上两排并列的异骨时,还是心中一惊。
源阳当着裴谈和源协的面,把断骨快速置入水中,一部分水被吸入断骨中空处的情形再现。
源协当即明白一二,手指指向渔夫背上神堂、心俞两穴之间的一根异骨,源阳点了点头。
“异骨皆似鱼骨,长出体外部分大多为中空状。若遇撞击,中空部倒插入身体,血流淤结于中空处,稍时片刻血便不流于心,人自然身故。”源阳把断骨拿给裴谈看。
“即是言,若有人用力将身周之异骨推入体内,则人必死?”裴谈稍微有了精神。
“想必渔童家中祖父,亦是因此缘故,跌落立架前,早已不慎撞击脊背之中异骨,隔断心脉,故而遭遇不测。”源阳格外看了一眼渔童,像是在安慰他异骨之症未必一定致死,“心脉不通,亦是口角流血的缘故。”
“如若你所言,眼下洛水两岸数百具浮尸,又是因何而亡?”裴谈提出了一个源阳同样在思索的问题。
“暂且不知,如今先需查明惠和坊中三具浮尸身份,定能知晓其中一些奥秘,”源阳胸有成竹,“此三人正是将另十五具浮尸,带入惠和坊中水道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