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阳的话虽然只面对四人说,但依然有一语激起千层浪之感。
反应最强烈的当属裴谈,姊弟二人离开惠和坊后,他独自一人再次走了一遍坊中水道,并在水渠一旁静立良久,甚至找人寻来几根重量与浮尸相仿的木桩,将浮板与铁索安装回水渠格栅,再把木桩投入水中。
一番测试之下,在武侯水性一般、气力有余的情况下,两人就可轻松将水中所有木桩移动至浮板,正好与此时源阳所言不谋而合——十八具浮尸中,泡浮程度显然有所差异的三人,确实足以完成将尸体固定在浮板、又将他们从浮板上推出的过程。
而裴谈自己在水边的测试也纠正了一点,崔湜口述提到的“箭矢状阵列”中,三人形成的“箭头”指向的并非水道下游,而是水道上游。
即是说,三人所处十五具浮尸之后,如此一来,一切都可说得通了。
更何况,方才源阳手持断骨,置于碗中的举动,恰好解答了裴谈最后的疑问——三人如何以活人身份,将浮尸推出水渠,却最终亡于水中。
脊背中所生异骨,受外力被推入体内,使心肺血流不畅,致人身亡。在惠和坊内一案中,即为三人将前十五具尸首推出后,自行相互将异骨撞入神堂、心俞两穴之间,顷刻内毙命,随水流一同流向彼时在花船上玩乐的崔湜面前。
惠和坊异骨浮尸案得此重大进展,裴谈险些一时遗忘洛水之上还有桩数百具异骨浮尸的悬案,至今未有任何头绪。
在惠和坊时,想通自己对不去确认浮尸身份一事过于武断的裴谈,天亮后,很快派人从县衙、州衙取来案宗。
本以为能获取线索,可是查得的却是数不胜数的失踪案,而能给眼下如此数量的浮尸提供线索的内容又不甚多。
他一时的恼怒主要来源于自己的无助,先是没经思考对惠和坊中一案大包大揽,陷入僵局后又没能及时应变,而试图改变时,答案却已由源氏姊弟解开大半。
因此,此时对源氏姊弟的态度缓和许多,更因为整晚过去,唯有眼前两位年轻人不停地探求真相,试图得到答案。
手中案宗带来的不只是东都为官之人对百姓之事与性命的轻浮与草率,更多的是迁都在即,这些东都官员内心的不确定感与只为谋官运、却不问其他的推卸和敷衍。
除此之外,对眼下洛水两岸数不尽的异骨浮尸悬案,这些纸张毫无用处。
何人于何时,出于哪般目的,又是以怎样方式在几个时辰内,将数百具尸体陈放与洛水两岸,都为谜题。
能着手去做的事,已然不多,只能听方才源阳所言,先将惠和坊中那三人的身份查明了。
说来可笑,自己几个时辰前才反驳过崔湜,说于东都百万之众中寻人,犹如大海捞针,而这一刻他堂堂大理寺卿要亲自在百万东都百姓中,找出三人,以匹配惠和坊内的三具浮尸。
源协、源阳看着之前几近于怒至癫狂的裴谈,这一刻陷入深思,便各自走开,源阳用给渔童擦汗的绢子,把断骨仔细包好,交还给他。源协从身边找来一个铜钱大小的香包,在渔童面前晃了晃,塞在他手里,“里头装了佩兰和栈香,无药用,放身边驱驱邪味儿。”
渔童看了一眼阿爷,渔夫微微点头示意他收下,源协见渔童对自己无太多防备,又问起离开前没能听全的张家主人尸首失踪一事,“方才你所言张家叔父,平日做何营生?”
“与小老相同,都为渔户。”渔童把玩着香包,渔夫把话接了过来。
“早先渔家就言,染上异骨症之人……大多为渔户……”源阳说着说着,停了下来,“渔家,可否将手掌张开,给我一看?”
裴谈默立在一侧,想起早些时候自己也同样在意的这句话,细想之下,也主动靠近过来。
渔夫有些胆战心惊地将手掌缓缓张开,一双粗糙厚实的手掌布满皲裂,掌纹清晰,其间嵌入许多污垢。
源协似乎看出了什么,但见到家姊对掌上几处似乎特别留意,便没有言语。
“渔家,双手都有两处刀痕,因何缘故?”源阳指着渔夫虎口与拇指上的裂纹,问到。
“娘子不知,此非刀痕,是我等渔户出外打渔,收回渔网,久而久之被网线刻于此处的,”他把虎口张开,“之外还有些竹篓、篾条留下的细痕,小老这等依靠渔船谋生计之人,这些伤痕并不打紧。”
源协看着源阳脸上浮现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阿姊此时可与我所想相似?”
“在惠和坊中所见十五具浮尸,皆为渔户!”两人险些异口同声。
不等两人看向身后探着身子望向手掌的裴谈,他就已经喊出“来人”二字。
“速去户部调集东都各坊内所有中、丁、老男编户、非编户名册,取其中渔户户籍,两个时辰内尽数送至我面前!”
三人相视一笑,自昨晚起,这难得一回的不谋而合,忽然把眼下如堕五里雾中的气氛,变得清晰松快许多。
“咱俩还进宫不进?”源协抬眼看了看逐渐向头顶移动的日头,想是已进巳时,这时赶两步往太医署去,还能解释一番,免去上司的唠叨。
源阳不置可否,一面宫中仍有每日都需例行处理的琐事,一面她希望能知晓渔户户籍到达后的事情,思考片刻,“不进,不成还可用为雍王诊疗为由,搪塞一番。”
“只是眼下只大群兵士、武侯,咱俩在此,只得干坐着等户籍来。”源阳才做下一个背离平日自己一贯意志的决定,紧接着免不得不敢更加激进,只对源协说留在原处。
身为至亲胞弟,源协怎会不知源阳此时心中所想,假意听话,转头就朝裴谈说到,“眼下我与阿姊都在一处,不如就同于惠和坊时,由我二人往水岸查探一番,可否?”
裴谈欲尽快了结惠和坊中之事,这时恰逢召人将验尸官、仵作安排一番,再细细查验十五具浮尸是否都如源阳、源协所言,手上尽是渔户特征。
此外,另三具本应一同运往大理寺中,可恰逢其时出了百具浮尸一事,运送浮尸的车便随裴谈一行人来到临时搭建的此处,于是他问姊弟二人,“你二人不再查验一回惠和坊中另三具浮尸了?”
比起再做一次做过的事,源协显然更愿意下到洛水岸边,近距离接触新的事件。
而源阳听闻惠和坊中三具浮尸就在军帐附近,心想若是能如观察渔夫手掌般得出些启发,或能对后续要做的事有所助力。
“不!”“喏。”两人同时说出不同的回答。
争执一番过后,源协确有武断误事的前车之鉴,离不开家姊的管束,因此不情不愿地答应了下来。
暮春初夏之时,尸首的存放亦是问题,若不尽快查验,不出三五日,这些泡过水的尸首必定垮烂无疑,因此裴谈叮嘱验尸官与仵作运输时,备了些青石板与白窑灰,目的是尽可能完整地保存下三具浮尸。
可如此一来面朝下的尸首,难免被白窑灰腐蚀去一些,待源阳、源协眼下再次查验,从面部很难判断出什么线索,所幸验尸官遣画师留了三幅像,若是将来要寻家眷,也用得上。
姊弟二人只好又一次从手部开始观察,“与渔夫手掌伤痕多有相似,只是此三人定不是渔户。”源阳边看边说。
身边的验尸官与仵作不解,忙问从何判断而来,“你们可瞧见危坐胡床的父子二人,肤色深棕黝黑,再看眼前的尸首,即便被水泡浮,却认为黄蜡色——此为终日少见日光之状。”
“那这手……”几人再发问。
源协索性从武侯处借来唐刀,让其中一人握持,任意敲击一处,“凡手持兵器、工具者,大多有类似伤痕,只是这三人虎口毫无血色便罢,缘何尽显亮黄。”
他指着虎口靠近手背一处,示意源阳。她摇了摇头表示不解,注意力却在手指根部的厚茧处,“渔家亦是劳动之人,平日也运搬重物,因何手心之茧,未有他三人这般明显?”
“娘子有所不知,运搬重物之人,未必有那些铁匠、木匠终日持锤持锯来得容易留茧。”一名仵作在旁解释到。
“铁匠?木匠?我看未必,花去这般劳力的工匠,双肩应比眼前的来得更加宽大厚实,”源阳指向身体并不算健壮的渔夫,渔夫双肩像两个盖子,盖在手臂与身体的连接处,“此三人还不如一名渔家,为铁匠、木匠说不通。”
源协此时蹲下,沿着浮尸背部两排异骨看去,“确如阿姊推断,神堂穴附近一根异骨要短去周边几根一些,接连处还有新发的血痕裂口。”
大家围在一处,没能察觉渔夫和渔童已经行至身后,惊恐又好奇地打量三具浮尸好一会儿,在众人未能预知的情况下,渔夫默默说了一声,“此人怕不是时常下蹲?”
一圈人猛地看向渔夫,连问如何得出方才所言这一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