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柬之、敬晖二人自韦后吟诗始,就察觉明堂之中风向有变,之后更是想直接打断武三思所言,可顾及他这时的口中,尽是一反常态、支持还都长安的言语,且群臣无论“显唐”“复周”,都对武三思的话毫无异议,甚至七嘴八舌地低声附和起来。
如此,直到武三思把话说完,两人便迫不及待地向圣人请奏。
圣人的反应颇令人意外,“早见你二人欲说还休,此刻直言无妨。”
对于助自己复位的五人,圣人内心总是千头万绪。按常理,上位对下臣论不上感激,但在张、敬、桓、袁、崔面前,圣人的感怀之情常常形于言色。
在长达十余年作为“庐陵王”的流放与幽禁结束后,返回彼时神都的最初一段辰光,被复立为太子的圣人暂居紫微宫外城中坊内,即将再度入主东宫,与所想的门庭若市不同,太子暂时的居所外门可罗雀。
期间独有此五人或携带家眷一同拜访,或寻一些神都街头可见的新奇小玩意,常来问候。
诚然,这当然并非本意,只是借机与名为东宫之主,实则却不可知将来的太子建立联系。
满朝文武群臣都认为武周还将持久延续多时,所谓复立太子,不过是彼时作为圣神皇帝的武后一时想出的权宜之计。
就在这样的氛围下,张柬之、敬晖依然坚信终有一日,太子不仅为东宫之主,更将稳坐明堂,成为紫微宫之主。
在回回拜访中,两人对太子多有宽慰,更是将彼时彼刻还需忍辱负重、韬光养晦等道理不厌其烦地以好言相劝。之后联姻武氏,借由裙带稳固自己东宫之位,同样是他们暗中遴选出绝佳对象。征得太子与两位公主的首肯,最终才与武氏族人结为连理。
无论在神龙兵变当日,还是在此之前,张、敬等五人始终不改初志,排除万难,一步一步将当初太子扶上如今明堂龙榻。
然而正所谓“坐江山难”,顺利复位的圣人在龙榻之上,很快察觉拥有一国在手,并非自己真实想要的结果。
“凡事皆似恰到好处,唯独一切非我本意。”圣人终为圣人时,常对枕边的韦后如此说到。
这一点恰巧是此时圣人对发动兵变的五王心绪烦乱的原因,若皇位得以恢复、都城得返长安两件事中,还掺杂了一些圣人自己的意志,其它那些结党连群、面折庭争之事,就与他心中所想毫无关系,甚至于背道而驰。
与武氏联姻的弊端,在此时此刻显而易见,与地位不稳的太子之女联姻,是为笃信,是为支持与宣告;而在太子为皇之事,彼时的联姻就成为一种牵制,一种容易将规矩与法度视若无物的危险关系。
相应的,与五王的关联亦如此,此前为太子时,五人与自己全然不似朝臣与太子,相互之间亦师亦友;眼下身处明堂之中,龙榻与地面一高一低,正如皇帝、臣子身份有别,在下的臣子不再如之前那般时时处处可为圣人着想,圣人也不得不顾虑朝堂之争,无法与他几人走得过近。
与五王渐生视如陌路之感后,圣人对一些日常之事的判断,开始慢慢产生偏差。在远近亲疏面前,他本人常常无法以长远利弊考量,只以个人一时喜好。
就如这一刻,皇后与武三思一唱一和,将局面完全掉转,原本对还都长安无感,甚至多有反对的两人,摇身一变竟成了要引朝臣一同筹划还都方案的主导。
即便张柬之、敬晖此刻还未说出心中所想,圣人却也猜到几分,于是让他们直言无妨。
张柬之和敬晖对视,敬晖小声说到,“张公为吏部尚书,且年高望重,在场百官之中,平日以张公为前导者众,故而先请向圣人进言。”
敬晖叉手,向圣人一拜,退回了原位,将张柬之让与身前。
“不足两刻前,武相才以长安已十数年未行都城之职,主张仍沿用东都为主,长安为辅之定都方略,怎转瞬之间又变了卦?”张柬之此一年恰逢八十耄耋之年,须髯雪白,眼神却极其锐利有神。
张柬之双目炯炯,直视眉尾尖细上挑的武三思,不留任何的余地,直指他对还都长安一事无知妄作、两面三刀。
这样的场景,在过往数月内,已重复发生过多次,武三思早有准备,戏笑两声,“张相何以直戳武某痛处,武某亦是恭听皇后玉口所开金句过后,才知圣意如此……既是圣意,我等臣工自当谨遵皇命,何必在此处继续纠缠于东都、长安之事?”
“圣人与皇后欲往何处,将居于何处,何处即是都城!”武三思嘴角的窃笑瞒不过离得很近的张柬之,更何况他在说完这句,悄然望向纱帘内的韦后,纱帘之中竟传来异常不得体的娇声。
而群臣更是因武三思一句圣人于何处,何处便是都城,一时一片喧呼,“圣人圣明”“大唐还都长安,定将千秋万代”“皇后体察”之言此起彼伏。
张柬之眉间一紧,高声咳嗽几句,直到身旁的声音无法压过自己的咳嗽声为止。
众人附和的动静减弱,圣人后仰靠在龙榻上一言不发,张柬之虽然心中有怒,但韦后、武三思的配合又无懈可击。
这位老者嘴唇微张,无法找到合适的言语,默立在明堂之中。
“圣人,下臣以为武丞相所言不错。还都早先既为圣人已决圣意,如今再无需论此事是与否,只论如何。”敬晖走上前,把年迈的张柬之搀扶至一旁,躬身直面圣人。
经过德高望重的张柬之在武三思、韦巨源等人面前碰壁一出,敬晖的想法变得简单而直接——复周一派岂是这般容易妥协之人,眼下话锋一转,在还都长安一事上,所选之路与显唐一派相似,其中定是筹谋多时,权衡利弊之后才做出的决定。
而究竟有何利弊,筹谋了何事,还待此时直入他们所设之局,方知道理。
敬晖站直,继续说到,“东都、长安之间相去八百余里,此等距离,若要举一城之力回迁,需得周密计划。而首当其冲,需定下还都吉日,万事也好提前做些准备。”
圣人在龙榻上稍稍动弹,鼻中“嗯”了一声。
工部尚书韦巨源见有自己表现的可趁之机,连忙手持朝笏,拱手上前,“禀圣人,下臣以为若即刻还都长安,需先行计算物力、人力,下臣愚见,先以紫微宫与大明宫,两宫迁移为重。”
“即刻?朕何时说即刻还都了?方才亦未见何人言过即刻?”圣人百无聊赖地再次拿起奏书翻阅起来,头不抬地说着。
韦巨源惊恐地与武三思对视一眼,连连躬身垂向地面,“圣人恕罪,”但嘴上言语并没有作罢,接着说,“若能定下还都吉日,臣为工部尚书,提请圣人指派下臣提前前往长安,安顿大工、修葺宫城事宜。”
此言既出,群臣之中陆续出现“臣亦愿往”的声音,武三思轻蔑一笑,声音很快弱了下去。
圣人这时扔下奏书,抬起眼,瞥了瞥一旁的纱帘,“还都之日再议,你们暂且不忙于表态。”
“此行若还长安,满朝文武,”纱帘之中的韦后轻笑一声,“莫非都愿往那沙土遍天、水源稀少之处不成?”
沙土漫天又缺水之处,所指的正是长安,与一川洛水贯穿全城的东都不同,长安作为曾经的都城,并无丰富水源,高宗朝更是几次三番因干旱导致全城缺粮。
这时韦后刻意提起此事,无非是在提前敲打那些不知为何复周一派忽然又对还都长安上心的大臣们,勿要此时早早表态,既是还都,定还有许多事是需要在东都完成的。
需在东都做的准备,才是她与武三思数人的最终目的,无论是要携带而走钱财珠宝,还是随行的臣民奴役,这些之中实在有太多文章可做,又有太多可获之利。
“还都长安既已定,这般牵扯国本之事,吉日吉时岂可由我等凡人定下,定要交由天子抉择。”韦后侧身撩开纱帘,看向圣人。
早先见张柬之欲言又止,拂袖跨步退回队列之景象,圣人留意到他的不满,但不知该在众人面前表示,只能单独点他,说,“今日还都长安一事就此定下,之后何人再对此有一文半句,以忤逆治罪。至于皇后、张相、敬侍中提及返长安吉日、吉时一事,只朕一人决策,恐远不及天定之数。”
圣人左思右想,凝视群臣问到,“此时礼部与翠峰山请丘真人者为谁?”
翠峰山为东都城外一角山丘,相传老子与创道教者张陵都在此处修道,自隋炀帝在此建下老子祠后,高宗朝、武后朝对此山与道观多次重建翻修,如今山顶道观正为玄元皇帝庙,而守在观中近百年,几近得道的那位道人姓丘。
紫微宫中,偶遇难决大事之时,都会往翠峰山去,请这位丘姓道人开示、解惑。
再早一年,常与翠峰山联络之人为礼部侍中源乾煜,而其不知缘何致仕,之后联络者就不知为何人了。
“兵变之初,丘真人料定城中有剧变,便亲身下山,此后再未得见真人,”圣人才发问,便自然而然向下继续,“此番还都大事,还是去请丘真人开示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