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谈此时正在翻阅的,是由户部亲自遣人送来的所需户籍。
与翻阅的动作几近一致,眼前正在进行的,还有众多兵士、武侯将堆叠起的一具一具异骨尸首侧翻过来,把住身上的异骨,以拎的方式挪离洛水两侧。
并非有意要不尊重这些尸首,只是数百具无名尸骨若要都按规制处理,不仅会花去诸多辰光,还将导致已经陷于静默整个早晨的东都,继续闭门封坊。
而住民对街面发生何事的好奇与对现状的质疑,也会随着时间延长,变得越加不可控。于是只好以现在这样的方式,快速草率对待。
因身周满是异骨的缘故,以往足以将货物错落放置的牛车,如今纵向只能放下五六具尸首。
这些牛车还是临时从南北两市寻来的——至于用作什么,无人如实告知,只说若遇毁损,朝廷自会照价赔偿。
洛水南北两岸,除去移动尸首算是有些进展,其他事务几近陷于停滞。
圣旨虽已下达,但相关之人互相推脱,无人统筹,圣人钦命的武三思岂会“屈尊”来到现场,应做之事全由韦巨源代理。
上朝有一个好处,退朝之后若要寻人,正是时机。属三省六部的小官吏,能由韦巨源调动的,都调去随裴谈一众人细查户籍名册,原本就在街面的兵士、武侯各归各位,只留有搬运尸首与照常护卫的执金吾武侯与县衙、州衙的府兵。
敬诚手下的三百余人尽数换班,不等他亲往宫中配备其他人手,属下右卫将军就携右卫长史与新调集的二百余人,从端门出,经皇城外南侧三桥直至敬诚面前。
“皇城中守卫已增派人手,尽由左卫接管,晚间由我等换下,今天就请大将军安心返家,操劳一夜,还望好生歇息。”右卫将军魏沛单膝跪地,看着眼角低垂、已是无精打采的敬诚说到。
敬诚摆摆手,“你且自带兵,于四下略巡一巡。待两岸尸首都清了,回宫复命便是。”
魏沛起身答喏,敬诚正好想起一事,问到,“眼下数百具浮尸将要运往何处?”
这个问题恰是愤愤不平又无可奈何,正在一旁垂头丧气的源协、源阳想听的。
数百具尸首无法一一详细查验,如今唯一掌握的只是源阳在新中桥附近偶见的那具渔户尸首,若是得以知晓这些尸首将往何处,还能赶在彻底不能辨清前,再查验一番。
“集聚在一处后,送往北城安喜门外某处义庄,”魏沛咧嘴干笑了一声,“韦后、静德王言异骨之症恐为疫病,将浮尸尽数送往义庄后,若无人前去认领,三日内就地焚烧。”
“认领?”源协坐正,日上三竿,日头从右侧打在眼前,他下意识用手遮挡,正能看见“拎”起浮尸的兵士一旁,还有一人游走在各处堆放的尸首旁草草记录大致特征。
“如此记录,又有几人能真的认领自己家人?”他知此法出于无奈,但亲眼见了,想到渔夫和渔童,却只觉为这些尸首的来处悬心。
说到渔夫和渔童,二人走上河岸之后,如源阳猜测,属实是久久望着再次被妥善掩藏好的自家渔船,不忍离开,船虽不及一家四口之命,但失了船,一家四口却仍有性命之忧——谁言太平盛世就无饥饿难耐?
父子俩带着一脸土色缓缓行至敬诚军帐旁,彼时敬诚和源协正端着羊汤馎饦大快朵颐,面前还有一盘现烤的胡饼与煮至透烂的羊寸排。
渔童吞咽吐沫的声音,十几步之外的源阳都听得一清二楚,她不喜在屋外用餐,只用绢子取了一块胡饼,用洗净的手掰着吃,嚼了几口觉难以下咽,就扔给了源协。
源协只觉饿,打小也无太多娇生惯养的毛病,吃食送到嘴边就用,这时家姊不想吃了,自己接过来继续吃,正好也得见远处饥肠辘辘的父子俩。
渔夫、渔童自是在帐前吃上了洛水断渔之后,万不敢想的朝食,直吃了两三名兵士的饭量才作罢,源阳不解地问渔童,“你与你家阿爷多时未用吃食了?”
“只今早,”渔童几乎要将羊汤馎饦的碗舔净,拿起胡饼一角仔细地擦抹碗中的残油,“昨晚难得用一顿夜食,前些日子余下的羊油,煎了洛水的鱼……”
还未说罢,想到鱼还未用完,就骤然身故的阿翁,“只是阿翁……”鼻头一酸眼看就要掉泪,却强忍泪意,将手中的胡饼吃完,妥妥咽入喉中后,眼泪也滑脱下来。
而不足半个时辰后,就是眼前这一幕,他们眼看着兵士、武侯,将异骨浮尸如提溜大鱼一般拿离河岸,仿佛那尸首就像是可随意丢弃的物件,但两人又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无可奈何地目不转睛盯着。
一旁悬心的源阳、源协想要劝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洛水之上似起来一阵风,将空中的鱼臭带走不少,一名武侯用力不当,将尸首用力提起时,不小心将异骨掰断,愣了片刻后,忙提起另一根匆忙将其放于车上。
这一幕在渔童看在眼里,若有所思,转头向源阳,“源娘,若真如早时阿爷与你所言,浮尸多为渔户,我阿翁的尸首是否亦会被歹人置于此洛水岸边?”
原本沉闷,直等一切收尽就打道回府的几人霎时来了精神,若真能在此数百具异骨浮尸之中寻得渔翁的尸首,既能证实一点——尸首失窃一事与洛水浮尸相关——两件如此随机巧合之事,竟同时发生,必然不是巧合而是有意为之。
如此一来,早先裴谈所提及各坊之中多起住民失踪案中,若以尸首无故亡失之事,优先寻得报官之人,再由其往义庄辨认,或能大大缩短认领尸首的时间,且一旦将尸首失踪与异骨浮尸相联,疫病一说暂且不顾,偷窃如此数量的尸首,不是东都异案,还能是为何事?
且韦后、静德王武三思亦下令,皆言要查明异骨尸首置于河岸缘由,照眼下之法,无论疫病也好,异案也罢,两事并往一处查,对后续找寻真相有极大助力。
如此一来,有意不被提起而莫名中止的吟天殿调查,或许将有转机。源阳、源协始终认为手中的金漆、金粉定有其它隐情与吟天殿相关。
整理尸首时,魏沛手下一名兵士的话也让姊弟二人产生莫大怀疑,在清点完南岸百又九十八具尸首后,那个兵士前来回禀魏沛、敬诚,期间无意之间嘀咕一句——“说来也怪,异骨浮尸自吟天殿下向西,就再无多一具”。
尸首是从吟天殿下开始出现的,虽不知其中具体关联,但彼时湍急水流之上,从黑帛下滴在源阳手背的金漆,与此事都直指这一处为“东都水祭”特别构筑的建物。
二人望向渔童、渔夫,又转而朝着敬诚,敬诚岂是有勇无谋之人,“将南岸所记尸首特征上报前,先交于我查看,派人往北岸裴大理寺卿处送消息,就言案情已有突破,他自会前来。”
他朝魏沛安排完这些事,不免仍有疑问,“若其中并无被窃渔翁,当如何?”
姊弟二人不敢言心中有底,只是源协说了一句,“曾偶看兵法,得过一句‘军争之难者,以迂为直,以患为利’,若眼下我与阿姊所想有纰漏,既为难、患,患难到眼下时,再计较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