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阳终究还是于在旁众人的提醒下,回过神,彼时却发现雍王与敬诚都已安坐与帐内,才知自己因渔翁的事已经愣了太长时间。
源协与她的感受无甚区别,一心只想着为何见过的多具尸首身上衣物都被水浸透,唯独渔翁这一具只是沾了些湿泥沙。
姊弟二人各有各的困惑,相视无言,帐中却传来渔夫的哭嚎,“万万不可啊,王爷!大将军!小老祖上于东都一带,世代为渔,至家父一代才遇上些太平年,开始安稳度日,至小老年幼,才在东都城内置下一处家宅,居住至今,实未过上几天好日子,而今亡故,小老为儿自然当为他妥善举丧。眼下二位言要将家父亡骨,带往别处继续查验,岂非让小老做定不肖之子……”
雍王在帐前时,见渔翁尸首最与其他不同,又看到源氏姊弟二人对渔夫一家又极为着意,顾念在北岸还有位大理寺卿裴谈,若眼下之事不让大理寺知,恐说不过去,几经斟酌之下才想到将尸首送往大理寺,待大理寺众人查验确认无误后,再做道理。
可渔夫乃一介草民,如何能知其中这些道理,只顾能将失而复得的阿爷尸首接回静仁坊家中举丧,以尽自己的孝道。
如此情状,动之以情是不能了,只能晓之以理,雍王虽与他地位悬殊,但一度仍然尝试与他讲明道理,眼下渔夫忽地开始哭喊,雍王心想除非以权势去压,或能改变局面。
可自己突然到异骨浮尸现场来,不便做这恶人,便借润嗓求助敬诚。
敬诚再心思细致,也是一介武将,哪能知雍王心中所想,便半打圆场半施压地言语,言下之意是若渔翁亡骨真能帮上官府,举丧入葬之事以及筹备所需花费的钱财,或可由官府承担。
失去活计、渔船受损的渔夫并非没有对此动心,只是在看向渔童泪流满面之状后,断然拒绝了敬诚本就为试探的劝诱。
身份、地位相差过于悬殊的相谈就此陷入僵局,而立于僵局之外的源阳、源协同样不解为何非要将渔翁的时候放于大理寺。
源协正想不由分说地走入帐中去问,但略有些想明白之后,又立停在原处。
源阳想得明白得多,既都为异骨浮尸,眼下数百具之中,被人盗走的渔翁这一具最显特别,交由大理寺再去查验也无可厚非。
她边想着,边不由源协分说地将他往武侯、兵士之中拉去。
未等他站定,耳边阿姊问向武侯、兵士们的话就进入耳中,“敢问各位,方才彼一具老汉尸首是由何处寻见的?”
武侯、兵士相互看看,一嘴一舌地回顾起那片区域是由何人负责来,四处见有热闹的武侯、兵士们在姊弟俩门前越聚越多,终于有人是真接触过老汉尸首的,却说不清究竟从何处而来。
就在事情再次进入一筹莫展的时刻,有人忍不住好奇便问是为何事。
这时亦无甚可对面前这些人可隐瞒之事,源阳、源协便一句接着一句将事情言明,连同静仁坊盗尸一案一道说得明白。
不出两人所料,在场之人皆陷入沉默——言其人在思考,却也未必,大多只是对东都突然出现如此多怪事感到不可思议。
“罢了,只南岸亦有近二百具,兵士、武侯之中多有昨夜就开始于惠和坊中协助的,这时要他们确认一具尸首,谈何容易。”源阳对源协小声嘀咕着,转身欲走。
源协很难不赞同家姊的说法,之外他更是看过兵士、武侯们对待浮尸的态度,不认为他们会对诸多可怜之人动何样的恻隐之心,也应声“罢了罢了”准备离开。
“娘子方才所言,静仁坊中,可还丢失一具否?”一名站在人群靠后的兵士突然问到,这人在人高马大的其他人里,个头显得颇有些小。
“正是!”源协在后听得清楚,扭转身把脚底沙土踩起飞灰。
“在下虽不知尸首自何处,却同见过一具与二位所言渔翁尸首有相似之处的,不知是否。”那人一边说着借过,一边双手扒拉开众人向前挤。
“相似?如何相似?”源阳心说渔翁之死多是因异骨撞击插入身体,致口中流血,后跌倒异骨断裂加重伤势,而渔夫父子并未提及张家主人亦因此而亡。
“娘子言,只渔翁周身之衣物尽干。在下正巧不久前才搬运过一具同为干衣之尸首。”
这人挤在最前,于姊弟俩面前站定,叉手行礼,“在下陆礼昭,乃右卫一名校尉,家住东都,见过源家郎君、娘子。”
陆礼昭一脸文官相貌,身形偏小,但双眼极有神。
“那一具尸首如今在何处?”源协几乎就要贴至他面前,呼吸急促。
“于黑帛之下寻得,似直落于在造吟天殿南侧下方。”陆礼昭抬手指向洛水西侧,黑帛在即将移至中天的日头下,愈显突兀。
这一句话直直戳进源阳、源协心头,无论是对姊弟二人一直坚信其中必然多有疑点的吟天殿,进行“确认”;还是重提一度被忽略、险些被遗忘的静仁坊张家男人同被窃走的尸首,陆礼昭此一句,足以堪称为“拨开云雾见青天”。
“有劳陆校尉引我前去。”“务必快些,方才所言之事关系重大!”
姊弟俩先后忙不迭地央告陆礼昭前方带路,此时这位校尉显然理智得多,“二位莫要忙慌,岂不先确认另一具尸首?那吟天殿于彼处,岂能无故消影无踪。”
见两人点头不止,陆礼昭笑笑,径直往岸上走,“那具尸首与其他皆不同,故独放于一处。”
“若距军帐近些,须先将渔夫、渔童唤来一同辨认。张家男人,我等都未见过,仅凭衣物干燥又岂知为他本人。”
源协认同家姊的说法,两步并作一步冲向帐中。
他的莽撞走入,恰好打破了雍王、敬诚与渔夫父子之间仍在继续的僵持。
“雍王,敬叔……大将军,有校尉言,静仁坊另一具被盗的异骨尸首,眼下似乎寻得了。”源协所幸在宫中担职,非紧要时,心中的礼仪教义仍未忘记。
人前,王终归是王,将军终归是将军,医官就只是医官。
敬诚与雍王对视一眼,这一次他读出了雍王还有其他事要单独与自己相谈,于是看向源协说,“先与二人同去,若有结论,直接来帐中报于雍王与我便是。”
雍王点头默许,亲眼看着三人行至帐外,走远,轻呼一口气,“早些时候,圣人召本王往贞观殿去,头一句便是武三思求他下旨封坊一事。”
“封坊一项,臣亦才方得知,如此大事,不知圣人准允之其中深意。”敬诚说得委婉,他心里虽认为数百具浮尸出现在东都,确事关重大,但不至举措至此,所言深意不过是“行动过激,操之过急”的浅显说法。
但在他得知始作俑者为武三思后,却没有最初得知封坊之时那般震惊——前朝遗属静德王的司马昭之心,往往都体现在这些对事的料理之法中。
“所谓封坊三日,本王以为,只是某事的暂缓之计。”雍王身体向敬诚一旁倾斜,“朝堂之上,他与韦后的一唱一和,众臣都看在眼里。只是圣人……”
敬诚听雍王话至一半,心中全然明白他的言外之意,“朝中诸多事项,未必每件都是圣人当下可左右。”
“敬大将军亦圆熟之人,现如今之朝堂真是不如当初张老、令尊敬相所在之时,朝中‘复周’气盛啊!”雍王双手幅度极小,却下手极重地拍了拍自己的膝盖。
敬诚在家没少听父亲敬晖发出相似感慨,却不知怎么劝慰,眼下对方是大唐雍王,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将话题转回封坊一事上,“敢问雍王,武三思所提封坊究竟是为何故?”
“依圣人所言,是为寻得城中所有身患异骨之症之人,”雍王望向随着日上三竿,越加显得白晃晃的帐外。
“城中百万之众,尽数寻得只需三日?”敬诚的自言自语,情不自禁地变为发问。
“圣人与本王言说时,我亦只当是玩笑,此刻水边都不止百具,东都城中百又九坊,岂是三日就可完成所谓尽寻异骨之人的?”雍王仍未有要停下嘴边言语之意,“依本王之见,怕是只为掩盖某事。”
这句话恰与敬诚所想不谋而合,于是他便大胆言到,“早些时候,那源氏姊弟医官二人,皆言惠和坊中三具甚有蹊跷之浮尸手中金漆金粉,与吟天殿或有相关。”
“臣从家父口中听闻,头年决定‘东都水祭’一事时,是为彼时工部尚书韦巨源主导构筑吟天殿,而韦巨源岂非韦后、武三思一派之要人,故臣以为……”
这时轮到敬诚言至一半,尽由雍王想象其中掩藏之意,“敬大将军与本王所想几近一致,只是不知眼下韦巨源在何处?”
“早时他与臣各分一岸驻守,此时想必仍于北岸,只是眼下臣以为还有一事更为迫切。”敬诚望向不久前源协与渔夫父子离开的方向。
雍王会意,“若他二人查明其中关系,吟天殿之事,由本王想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