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王手接黄绢布起身,内侍将他请至一旁,言圣人还有几句话单独说与他知。
已觉万分不解的雍王,这时正试图将这道诏书背后的缘由弄明白,无论是提及的封坊还是自己即将要被派往吟天殿驻守之事。
内侍紧挨着他,几乎作耳语状,短短一句除去圣人口谕,只八个字,“知者不言,言不知者。”
雍王默然,只感何处有些异样,却无法言明,可这内侍却又真是阿兄身边的近侍,所言应不至虚假,短短这八个字,其义虽明,背后之意却难以琢磨。
内侍说完,转身离开了,诏书交由雍王,但依然需将内容说与在北岸的敬诚知。
婉儿助韦后拟诏书时,被问到将敬诚派入吟天殿是否过激,婉儿言若是当下情状,满城无人知吟天殿中其详,倒也未尝不可,只是此事落停,或论功行赏,或追究其责——敬诚入殿,那吟天殿在东都水祭前,不许皇族之外的人进入的规矩,可就被如此破了,其后难免会有人在朝堂生无趣言语。
韦后心想言之有理,便让她将敬诚同去吟天殿一事,改为由右卫暂行接管洛水两岸防卫事宜,再成诏书,此外韦后还叮嘱交由门下省和中书省时,勿要多言,只让他们将相关事宜告知尚书省即可。
而给雍王传话的内侍,同是韦后指派的,平日圣人与雍王的对谈是有意便发生了,若有何密语抑或不便于第三人知之事,都为当面交流。
眼下特殊时期,全城封坊,雍王则在洛水岸边脱不开身,韦后正是利用这一点,以内宫内侍为幌子,假传圣人密语,为自己瞒天过海的计划得以更加顺利。
雍王察觉的违和正是来源于此,可他轻视了韦后的手段,又错信了自己的判断。
诏书在手,其中事项也已说得明白,源阳、源协在场,满脸都是与雍王脸上的默然,完全不同的喜悦。
雍王展开诏书,再仔细读了一遍,确认无误,面对已然姊弟俩,“如此,似不用再费力寻新法,便能将你二人带入吟天殿。”
说罢自己还勉强笑了笑,“都言雍王名守礼,自是循规蹈矩、言行一致之人,如今竟要为你二人行破格之事。”
“雍王此举本是为城中百万住民,如此破格,既是为查明异骨浮尸一案,还东都太平,未尝不是东都之幸。”源阳有意开解,又不敢言之过急。
源协本就欣喜异常,听到终可得入吟天殿后,更是欢呼雀跃直要去取自己的药箱,即刻就欲往吟天殿去。
“不忙,既得入殿中,”雍王唤帐外伺候的王府内官进来,将诏书取走收好,“你二人知晓了前因后果,入吟天殿后方更能施展拳脚。”
内官入帐时,捎带手提溜进来一个两掌大小的精巧竹篮,这时雍王坐回简易的榻上,打开竹篮才发现是嘉庆坊中所出的绿李,不觉赞叹一声,“亏这帮侍从有心,备下此物。”
“食否?”他自取两颗,剩余的和篮子一同举向源阳、源协。
源阳上前接下,“竟已是吃早李之时,真真又是过了一季。”从中取出一颗,谢过雍王。
源协谢过雍王,也取来一颗,一口咬下大半,先是被入嘴的酸涩弄得面目狰狞,随着咀嚼次数的增加,绿李之味在口中环绕回甘,这颗食罢,又拿起另一颗。
家姊看他这样有失教养,忙把竹篮放回雍王一侧的榻上。
“凡新鲜瓜果菜蔬,皆讲求不时不食,颇有些道法于其中,圣人与我言说那日一行人面见丘真人时,不瞒你二人,我亦有此感。”
雍王食罢一颗,将核儿放在榻沿,抬手示意两人寻胡床坐下。
圣人领韦后、温王、张柬之、武三思、韦巨源五人登翠峰山,此山并非何名山大川,只是东都城北一处葱郁的山丘,若非玄元皇帝庙于其顶,不过是一处普通景致罢了,何至于来往之人如此趋之若鹜。
而若非丘真人居于玄元皇帝庙,则未有如此多位极人臣、东都显贵前往此处。
按照丘真人复帖之意,才进山门,韦巨源就被道童拦停在了玄元皇帝庙正庙外等候,剩余五人随指引进了庙内。
当今圣人崇道,受的是亲身父亲高宗与武后的影响,彼时父亲往东都而来长居,过不多时就决定翻修那时还为老君庙的玄元皇帝庙,并将《道德经》奉为至上之典,足见他对道家的推崇。
而武后恰恰相反,她习佛,认定凡人凡事之因果轮回,福报业障,在丈夫面前自不敢对道家之事多做评价,而私下在诸多后人面前,对道所言万法自然却屡屡诟病,从而激发了彼时尚为年幼皇子的圣人的反逆心理,至如今崇道避佛。
如一行人所想,丘真人直到五人坐定,饮下一盏茶,才缓缓走出,放眼大唐,敢将国君如此晾着的人,唯有翠峰山真人一位。
真人闭眼缓缓走来,口中也慢声细语,挨个与几人问候,“贫道见过圣人、皇后,哟,今又有幸见大唐小温王,久未谋面,似成长许多,静德王进来安好?张真人可还康健否?早先贫道差人送至府上的构本丸可还在用?”
话还未完,真人眼睛微张,看向门边两名道童,两人很快取来一件小制的黄铜帝钟,将小温王勾请去堂外玩耍,他才悠悠落座。
如常见面,众人却回回都感不一般,明明丘真人与自己之间相距由远至近,而他的声音却丝毫没有大小之分,更令人称奇的是,真人用同样嗓音、语调说的一声“有劳韦相体谅贫道奇癖”,弹指之间,十数丈之外竟传来韦巨源的回复声音,“真人莫要折煞韦某,许在下于山门内候,已是大幸。”
真人微微点头,于坐席上盘腿,双手扶于两膝,莹白的须端微颤,“圣人此行至庙观,贫道那日以四象八卦推演,可是一件有意自东往西迁移国本之事?”
韦后对真人一直以来悠悠的情态多有不痛快,便假作温婉一笑,“真人得道修仙,参透世间万物之道,岂有不知之事,吾等前来既是为求真人开示……”
“圣人以为当如何?”她没有料想真人竟然略过自己的话,径直看向圣人。
“大唐根基起于长安,如今长安亦仍为陪都……”圣人当真人忽略韦后的反应,只当他对还都一事不甚认同,便欲详细解释,却被真人打断。
“贫道只问,圣人以为当如何?”
“朕以为……早先朕意已决,将返长安!”圣人言语之中比那一日在朝堂之上坚定得多。
“次年丙午年,长赢七月自是应时,期间十九日,为日月相映、五行调和绝佳之日,戌初至亥正,为当日绝佳之时。”真人胸有成竹,不紧不慢地说到。
“来年七月,一整月用于还都,自是绰绰有余,而真人言十九一日之一时半为绝佳之时,是所为何意?”武三思禁不住问到。
丘真人眼睛开合,看向武三思,又转向韦后。
“还都乃复唐后,当朝顶要之事,岂能往长安默然而去?”韦后霎时明白丘真人之意,也瞬间懂了方才自己一句“岂有不知之事”未被真人回复的含义。
真人知她心中盘算,并未当面戳穿,甚至有意予她一把助力。
悟到真人所赐玄机,韦后立刻端坐起来,颇有想要拜他一拜的意思。
“不知皇后言下,勿默然而去所谓何意?”坐入堂中之后就未言过一声的张柬之此时发问。
“大唐泱泱之国,现欲还都,东都百万之众,外藩远邦居于城内之人也未见都知其中深意,若不行大典,如何能以安然还都服众?”韦后偷眼瞧丘真人,他再次将双目合上,于坐席之上轻行吐纳。
“大典……”张柬之欲言又止,望向圣人。
“神龙复唐,还都长安,确为本朝顶要大事,然至今除朕登基之时,礼部粗制一典,还未曾有值得行大典之事。”圣人目光扫向武三思,曾为礼部尚书,之后更是将礼部牢牢控于手中的武三思,起身叉手,朝他深深地将身子弓了下去。
“圣人历经坎坷,而得以复唐,大典确为所需之事。请圣人着臣再办……”
真人仍旧双眼微闭,口中沉吟,“东都沿水而建,水运行之制——寒凉,滋润,自上而下,如以阴柔相处治之,则大盛——武后朝,想必各位道友亲历,有目共睹。”
头一句将众人说地连连点头,真人便睁开眼,与圣人对视,见圣人眼中闪烁,继续言到,“洛水、东都如今失了武后,则水至寒为冰,且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而今圣人举新代,恰是阳气炽盛,向上升腾之时,长留东都或贺复唐,庆还都,行大典亦可行。只依贫道之见,以祭洛水为前代之终,当代之始,正逢其道法机缘。”
一番话言罢,其他四人脸上皆神情复杂,各有所思。
只有圣人直接表示赞同,“真人于翠峰山得道修仙百年,所经之事千万,言语之间自暗藏道法,朕觉‘洛水之祭’确可行,你三人以为如何?”
张柬之按捺不住,率先表态,“臣觉以典庆贺复唐、还都,未尝不可,只恐于新朝之初举水祭大典,未免铺张浪费,如今大唐方兴未艾,正是处处都需使钱财之时……”
他仍欲继续,但被韦后一声冷笑打断,“大唐之初翻修太极宫、兴建大明宫,其后高宗、武后兴修、大建紫微城……眼下大唐国力不输以往,如何连一场大典都不得办?”
“皇后此言差矣……”张柬之正要举证反驳,耳中隐约听见真人的声音。
他猛然侧目看向丘真人,此时的真人再次合上双眼,镇定打坐,而其他三人并无任何反应。
正为自己年迈,耳旁出现幻听感到心力不足,停顿片刻准备再发言,耳旁却清晰地传来真人的言语,只有短短两个字。
“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