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源氏姊弟于家中和自己父亲少见的对话方式相近,雍王从未在明堂之中见过自己叔父——当今圣人在早朝上,如此不安,而又专注。
他心想一部分缘由是此一日,朝中众臣仅至不足二分又一,更甚还有中途匆忙被韦后厉声遣走之人。
未至的朝臣,大多为告假,有称自身身体不适,又有称家中有人染恙,这些朝臣已至年岁甚高的惜命之龄,因担忧城中未明异骨疫病,假意告假不难理解。
此外还有如敬诚、裴谈这般,一夜一日未得休息的朝臣未至,算是圣人对他们的恩典。
但匆忙往翠峰山而去的韦巨源,经过一夜断续的睡眠,同样心力交瘁,却不敢怠慢于自己授意的韦后,迟迟才从道化坊韦府出来,晚于平日多时,才赶在二圣上朝前,出现在明堂。
眼前的场景足以说明封坊对朝臣的威慑,在朝堂之中都如此,“想必城中此时定清净不少。”
韦后在知诸臣告假缘由后,内心多有对彼时封坊决定的欣慰,朝中对异骨一案关注的人越少,城中对异骨一症惧怕者愈多,则对自己一方越有利。
她甚至隔着纱帘,几次三番地朝笔直站于殿内,神情飘忽的武三思示意,两人之计果然奏效。
武三思早先自静德王府出,见到因封坊一片“祥和”的东都,与自己已然提早了些出门,却在路上未见一架官车、一匹军马向宫城方向来的景象时,他同此时的韦后一样,亦觉封坊之举奏效。
而后,经左掖门外偶遇雍王,又在车内与其同坐一趟,内心却再难有韦后这般思绪。
在车中时,雍王与他相对无言许久,直到经过明德门,武三思才又悠悠说了一句。
“雍王早起,想必是操劳于吟天殿之事?”
“谁又言不是呢,吟天殿三百余禁兵、亲兵,加之数百工匠,一夜之前尽数撤出;我府上不过数十亲兵,如不亲身前往,这般重任又怎敢放手由他人去……”
他一边说着,一边感觉静德王今日言谈略显暧昧,似话中有话,于是跟了一句,“静德王于此吟天殿亦倾注许多心血,若有过往经验,还请务必与小王言无不尽才是。”
“本王何来经验之谈,不过知守殿不易便是……”武三思显然对雍王的态度很受用,欣然接着说到,“吟天殿乃本朝第一处为大典所备之建物,其中所用之物皆为疆域之内,乃至外邦万千高物之中才得以挑一的上品,重兵把守自有道理,若非如此,哪怕将其一砖一瓦携带而出,怕不知要捅多大娄子……”
“此话怎讲?”雍王觉此时不知因何志得意满的静德王,确有自己不知之事欲说还休,于是决定套对方的话,“小王见静德王从未往吟天殿中去,而今从阁下话中,却听出些静德王对吟天殿中之事了如指掌之意?”
武三思表情停顿刹那,“哈!那是自然,若非韦后明令禁止韦氏、武氏等异姓王族不予入殿,武某还真想亲眼见见吟天殿中四合柱与‘龙兴凤举’一景。”
所言四合柱即为支撑殿内三层的四根主柱,一层主柱以金粉入漆、再于柱身金漆外裹以金粉;二层暗藏隐秘,故而以墨玉为柱身;三层柱身则以精冥石、璞玉为底。四柱共同支撑水祭大典之吟天殿,四角再由四象镇守,故曰四合柱,象征大唐天下一统,国盛民强,四合升平。
而龙兴凤举一景指的是初上一层,即刻能见到的玉盘之中,金制龙凤上下凝望之场景,其中寓意不言而明,既指如今复唐之后,端坐于明堂之上的二圣,又暗指一龙一凤虽上下有异,却始终共处一室——而“龙在上却下潜,凤于下却上探”。
皇室众人又有谁看不出这番明指暗喻,甚至连韦后彼般迫不及待,特特要让他们往工事未完的吟天殿中参览的缘由,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可如早先所言,李唐皇族自高祖朝至今,未能过几天平顺日子,族内相杀相残数十年,外族又夺其位,李唐同族死伤迁放数不胜数,由其取而代之二十余年,如今更是久立于朝堂,生死都已经历许多,如今直呈于眼前的些许屈辱又算得了什么。
雍王虽算是其中例外,但对此亦不显于声色,即便知武三思先言四合柱,再言龙兴凤举背后的含义,也只轻描淡写地回,“待水祭当日,静德王安坐于盛席左侧首位之时,想必初次亲眼得见,较小王等皇族,或更显欣喜。”
“如今本王也欣喜不已,水祭之日渐近,如非城中突发异骨之症,工事还能更为早些完成。”武三思表现出对异骨症了如指掌的样子,让雍王顿生猜疑。
“静德王所言如今城中之事,似来之猝然,去之却有定时?”这一句话从口中说出,连雍王都自觉直白异常。
武三思原本预备嘻嘻哈哈直接喧闹过去,可见明堂就在眼前,心想眼下就算将部分实情托出,一个嗣雍王能奈他与韦后何?
便有些大大咧咧地回答,“早些时候听闻兵部有人传,大理寺卿裴谈言惠和坊与洛水两岸突现异骨浮尸,正是有贼人选在显眼之处,让城民留意东都之中生出异病怪事,而这些怪异都直指吟天殿,吟天殿专为大唐国运、还都长安而造,被人误读亦为正常……”
“可倘若异骨之症与浮尸真是由吟天殿所致,莫非大唐神龙年这场水祭大典与还都一事,就不做了不成?”
“总归还是要保东都水祭顺利,因而本王之意即为此,异骨之症不祛也须祛,大典之日既定则须按时行。”武三思见雍王满脸微笑,以为他未听出话中之意。
但很快就收到来自对方的“拷问”,“静德王所言‘异骨症真由吟天殿所致’,小王倒是听过一则与此有关的无谓传言,不知静德王愿知否?”
这时,车马正行至万春门外,不得再往里进,武三思先大跨一步下了车,嘴上附和着“唔”,只等雍王走下,“雍王但言无妨。”
“说来静德王莫要发笑,”雍王眼前闪过源氏姊弟二人在吟天殿中的场景与他们所说关于精冥石的事,“城中瞎传,正巧家中内官听了来,早晨随口胡诌,被小王又听来,大意是言吟天殿中漏出异光,致使洛水之中渔获骤减,与洛水相近之渔户,纷纷染上异骨之症。”
“何人如此妄言!”武三思一瞬之间就在初夏清早的风中觉出一丝寒意,“胡言乱语,若非城中传言,定要将始作俑者挖出,好好教训一番才是!”
雍王原本心中对此只是五五之见,但见武三思反应异常,难免更加起疑,便又添了一句,“早晨见洛水两岸与吟天殿相接处,诸多黑帛绳网,早先从之中掉落出十数具异骨尸首,倒是真事……”
“……”
正沿明堂前左侧台阶向上的武三思才欲言语几声,听到身后雍王一句,险些没能站稳脚板,直向前滑倒,还是雍王在后搀扶一把才终于立住。
而雍王正从他手臂上感受到,被一语中的的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