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诚险些当着姊弟俩的面,将当年那件与他二人相关的事说出来。
源乾煜才因此捏了把汗,虽然源阳总有一天会知道,但眼下终归不是该被这件事转移注意的时候。
他见识过真人诸多术法,不解那些道术中的手段伎俩。即便真人所行之事,所施之术尽数达成,也难将心中对其的质疑抹消。
可在这件事后,他对丘真人术法的真实,便不再存一分一毫的迷惑。
真人说到自己做的那个洛阳黄昏的梦,那片斜阳,正应了两副含义完全相反的卦象,现实中的凶卦与梦中的吉卦,原本卦象当以亲手卜出的才算数,可梦中那一副吉卦——
偏偏是时来运转。
彼时武后将李唐皇族驱赶、放逐、幽禁、屠尽,对李唐而言,确是至暗时刻,可真人所卜卦象正是以李唐为标的,至暗之中如何再生变故,因此他很快反应过来,所谓变故,必非此一时,而是多年后,乃至十数、数十年后。
十数、数十年后,李唐又将遭一劫,而彼时在东都城中,终究会否极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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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否极泰来的原因,虽然梦中彼时,已经表明得足够清楚,但就算是真人,那一刻也未能完全悟透。
得知复位后的大唐圣人决定还都长安,他才顿悟,那一刻梦中的东都、黄昏、斜阳、洛水都指何意,四样事物有一共同之处,即为“源”。
东都为大唐正都城,即疆域之源;黄昏日夜,为大地阴气至盛之时,女皇的武周朝又如何不是大唐的阴气至盛之时,因而黄昏的东都意指复唐之源;斜阳西下,日升于东,却落入西,岂不为自东向西迁移;而洛水所指之意,他尚未明确。
偏巧韦巨源带着圣人的旨意仓促而至——是为“颂圣殿”而来,韦后早先至庙中,丘真人就察觉她有意成为武后之二,颂圣殿三字更是将她的司马昭之心表露无遗,且为水祭,最终定下“吟天”二字。
当然此为后话,在他不知洛水所指何意时,有了前三项所指“源”之意,而面前正坐着,东都城中最合“源”之意的人——比自己这百岁老者,扎根在东都时间还要长得多的源氏一族,此一时的族长源乾煜。
他带来的消息更让真人振奋,家中喜添新丁,加之三年前所添的另一名小女,更是“源”上添“源”。
可就在丘真人探知对方心绪时,才知新生三日的源家男丁,身体虚弱且略有隐疾,寻遍名医也说不准能否将这名男丁治愈,故而耽搁了不少事情,其中就包括取名一事。
而忙于宫中事物的小吏源乾煜,顾不上太多,朝内动荡,家中飘摇,才生了往翠峰山上寻真人面谈几句,顺带讨法子的念头。
这样一来,真人也由不得源乾煜同意,悄然在心中为源府家中新丁演卦,一算,正是彼时梦中那副“水天需”,便知关键所在。
可当务之急并非十数、数十年之后的事,而是这名男丁能否顺利存活,真人先是不动神色地按源乾煜的要求,为他的爱子选了一个五行调和的“协”字,以振生辰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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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关于医治部分,想必四处名医皆已尽力,而其实要紧的是新生之小儿皆命薄,需暂借他人命力阳寿,助他度过关键时刻,而他人最好是与其亲近,有血缘之人。
即血亲。
源乾煜公务缠身,日后官职还要更上数层,必不能先借用他的命力;源府娘子顾氏,才诞下新生小儿三日,自身就处于危险中,更是不行;而源氏其他人自早年积极参与朝中争斗,这时又或分崩离析、或避险隐居于别处,不在东都之中。
由此一来,可将命力匀出一些的,只有诞下也未多时,年方仅三岁的源府长女源棠。
源棠生来命力就要强过一般人,长成至今甚至连咳嗽、痰湿、厌食等小儿易得之症都未有过,足见非同寻常。
“以她之命力,是最为合适……”真人的直白,并未消减源乾煜的不安。
“小女才方三岁,将她之命力以借小儿,多有不妥。”不安之外是不认可的坚决。
这时所谓的梦中时来运转之兆,真人还未参透,能表露出的天机,也仅是确认与源府新生男丁与源府长女有些相干。
“所谓以借命力,并非源道友以为的折损阳寿,而是予以支撑,对家中另一位年长些的千金不会有太多伤害,或小病一场,或昏睡两日。”
真人说得委婉,但源乾煜迟迟未感心动,即便确实担心才得了名字的源协能否扛过初生的这几日,但倘若为了他之不确定,还要折损自己视若珍宝的女儿,如此之事,断不得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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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友初来,是为朝堂一时动荡不堪,而感手足无措、牵连众多,”真人一边探知他的心绪,一边娓娓道来,“而以贫道参悟,他日倘若改朝换代,于道友而言,反而是一次契机,可向上多层数级,然,一时于道友好,于家中两位千金却未知,因十数、数十年后,李唐定又有一场浩劫将至,彼时已长成人的源府千金二人又当如何?”
“想必那时道友年岁向上,亦会有力不从心而无法予子女相助之时,若此时贫道言,以贫道之术,恰能管保道友一儿一女将来之平顺,道友愿信否?”
源乾煜早于这时不久,就已经完全相信真人的道术了——源协出生仅三日,除去居于东都城中的一族近亲,就只有产婆与家中仆役、女婢知道源府有男丁降生。
而真人只是见了自己一面,就知道远在数十里外源府中的婴儿,身患隐疾,性命堪忧。
如此一来,如何可不予置信。
“真人道术,源某自然确信不疑,只是命力……不知是怎样借法。”为了源协,也为了源棠、源协的将来,为父的他终于还是有所松动。
“一国之命脉在于国号,一人之命脉在于其名,家中新生一儿才获名,正是命力旺盛之时,勿要由一族之人压下去才是,故而所谓相借命力,并非法术,不过是将名字改得略弱于新生之子一些,即可。”真人略闭了闭眼,推演源府长女源棠的命数,以及将改何名为好。
“改名?彼时其名为家中祖辈定下,入谱、造册之事都已完了,此时再改……”源乾煜思索过来,还是觉有些为难。
“道友家中长女,源棠,才方三岁,当今诸多官员阁僚互不来往,你族中因早年之事分住于大唐各处,又有几人知她?若不愿改族谱,在家中直呼新名便可,各人熟识之后,自然得以重获修谱改册之机,又何须此时多加困扰。”
源乾煜知真人说得对,但仍在意如此之时趁源棠完全不知情的状况,将她的命力转借于胞弟,将来明事理,知过往时,会作何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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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来她自以大唐他事为要,道友莫要提早忧虑。”真人再一次看透他的思绪。
场面陷入一时沉默,只剩真人手指尖的摩挲声,久久。
“则——源某家小女棠,当改何名为好?”源乾煜最终松口。
“棠可是触了唐讳?”真人明知故问。
“这如何是?!源某在礼部,这些事还是知晓的,本朝除皇室之名避讳,并无其他名讳须避,更莫提国号。”
“而源府长女,竟与一朝国号相近,这般命力如何能缺?如今大唐盛于中天金乌,道友家千金不妨避一避‘棠’,改叫作‘阳’?”
源乾煜和真人对视,鹤发童颜、体型健硕的丘真人眼中满是早已推演完成的确定之感,他便知再做争辩也未有何用,只在念了两声,突然察觉弟“协”姊“阳”,忽地明白真人深意。
阳气至盛需以柔协调,女之柔弱又该以红日阳气调谐,五行相同,道法自然。
可这般经历如何能直接在自己女儿源阳面前述说,即便她大有可能察觉之中深意,但当初未经年幼的她同意,擅自改名一事——甚至在八岁那年连族谱、名册都一并修改了的状况,实非轻易可开口的事项。
“阿爷!”恰巧此时源阳换了他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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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怎?”自给彼时源棠改名为阳之后,对女儿的宠爱有多了许多,几乎到了有求必应的地步,而对因借有家姊命力,妥帖成长的源协,则是严加管教。
“阿爷一时出神,我当是心中存有何事……”源阳疑惑地看向他,“若仆役一时半刻还未能返,我便与源协先回房去,”她指了指掩藏于身后的铅盒。
“去便去罢,到时返了,让仆役唤你二人。”源乾煜瞥了一眼一旁亦有离开之意的敬诚,自己也站起身,“一同送送你们敬叔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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