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周朝,“光宅元年九月丁丑,有星如半月,见于西方。”
若不是出现那颗扫过东都天边的彗星,有这样难以忘却的天象可查,不然距离那时与真人的一番交流,已过去近卅年,源乾煜就险些将其遗忘了。
但记起来的时刻并非只是眼下这会儿,而是那一日家中一儿一女彻夜未归,第二日清早悄然返回,与自己和妻子稍事相谈之时,与真人就这一双儿女对话的往事,悉数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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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玄元皇帝庙中的一切,都随过去的两日逐渐清晰。
彼时真人将现如今源阳、源协的名字定下,就开始闭目打坐,“如今道友担忧之事已得解,便自去罢,恕贫道不步送了。”
参悟天机需耗费大量心力,真人嘴上说恕不步送,实则稍有力不从心。
再往后的日子,他与真人见面次数不少,在成为礼部侍郎后,更是逢节或是遇上大日子,就必要上翠峰山参会真人。
长时的交流中,两人谁也未在源阳、源协之事上做过任何交流,都心照不宣地静等曾经兆梦预示的场景出现。
由此竟过了二十余年,在武周朝之末,多年前耳边曾缠绕许久的改朝换代声,再次于朝堂上四起,早先为小吏,源乾煜并未切身体会到当初就以为足够腌臜不堪的朝堂争斗,有多让人瞠目结舌,而成为中书省侍中后,立于明堂之内,方知彼时自己之“天真”,对所谓的权势取夺、党派互不相让有了一番新的认识。
可这种认识,眼见一次便罢,短短十数年间连连发生两次,且第三次还正处暗中酝酿之途。
源乾煜在明堂百官的中部位置,见过身前、身后屡屡有人因为选错所谓阵营,又或是为谁的随从被连根拔起,陆续离开朝堂,甚至久别人世。
将来仕途极易因一次不经心的失误,就要连同性命和自己一族的将来,一并被抹消,每每思至此处,源乾煜就心生致仕之意。
而契机就出现在元年兵变当日与后一日,武后退位,移交全部权力于监国的太子,很快在第二日再禅让给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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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前一次经历过的变天不同,这次兵变显得自然又顺利,甚至在杀了张易之、张昌宗之后,与最关键之处——兵权夺取上,兵不血刃。
顺利得险些让那时的源乾煜忘记朝堂为臣的提心吊胆和艰辛苦楚,可很快,于明堂之中,他就发现了异样——未能亲见但一直耳闻的、高宗时的二圣临朝,又一次出现在眼前,只不过这一次的参与者是漂泊在外多时,近几年才重返东都的太子,以及太子监国才受位于武后,就当即成了皇后的太子妃——如今的韦后。
二圣临朝这一景象给源乾煜带来的直观感受,平静之下隐藏着比朝堂纷争更危险之物。
真正让他将致仕文书递交给上司的一刻,是兵变第二日下朝,时任中台右丞、作为兵变发起者之一的敬晖,快行几步赶上,言及欲将他左迁至吏部侍郎。
敬氏与源氏交好,敬晖之子敬诚与自己又是结拜了异姓弟兄,两府之间亲密程度不言而明。
如今神龙兵变得成,敬晖将来必将在朝堂之上,与发起兵变的其他四人成为大唐光复后的有力支撑,而欲于偌大的朝堂之上,辽阔的大唐之中真正立足,只凭五人,即便权势通天,也未必真的足以做到掌控全局。
因此,朝中与自己一派的人数和官职都极为重要。
且如若自己一方未动,另一方就会极尽所能打压,敬晖所做之事都称不上是未雨绸缪,早在武后将太子接回东都那一刻,武氏、韦氏就已蠢蠢欲动,而此时的圣人、韦后——彼时的太子、太子妃为了在东都立足,也是四处寻求支援。
相较于武氏、韦氏,不断前往太子于城中暂住之处的兵变五人,时机已属不决。
此时此刻,敬晖赶来拉拢源乾煜,正是不想在兵变成功、风头正劲的当下,再次错过占有上风的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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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源乾煜恰是宁愿独善其身之人,同时对结党营私之事敬而远之,这些事敬晖知道,但他自然希望这位前礼部侍郎,如今的中书省侍中,无论是以敬家私交还是朝政大局的角度,接受吏部侍郎一职——张柬之这时正为吏部尚书,下属侍郎一职,如被对立一方占去,不只朝堂两派互相牵制,于自己的衙门内也要处处受制,就多少有些贻笑大方了。
吏部主掌官吏任免赏罚,哪一方将吏部掌于手中,加之三省之中同党的“里应外合”,在朝中形成复唐之后的一支势力轻而易举。
这样的位置,自然不可让于一般之人,由亲信来做是为最佳。
源乾煜虽为再近不过的亲信,但实不愿在初复之大唐前路未定,又或将有换代之嫌的时刻,从明堂朝臣的中部再进一步,紧紧靠向最危险的区域。
敬晖与源乾煜并行,把话轮番说明,从明堂外直说到万春门外,源乾煜始终只是礼貌回应,却迟迟未给这位未来的平阳王一个答复。
直到将往皇城外去的两人即将往自己家中分道而返,敬晖自觉好言已尽,但依然保持耐心,询问源乾煜的看法。
他沉思片刻,停在一处,敬晖亦止住脚步,“敬中丞,小辈还是称敬叔父罢,在下自高宗永淳年行入宦海,期间未经大起,亦未遭大落,愚侄以为都是家中支持,而因此愚侄亦十分恋家,每每一日劳顿结束,便知自己所在应为洛水南岸,不该于北岸停留太长辰光。”
“家中长女、次子年岁已至明事、立业之年,如今正按见他二人之长成,便自知也至该轻松度日的时刻,当退则退。”
话里话外,在以洛水南北指自家与宫城,更是把自己心中的退意暗示了出来。
敬晖认识这“愚侄”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他心中所想,自己岂能不知,起初之意无非是想尽力争取,毕竟他和发起兵变的其他四人,对安坐于圣人身旁,心安理得俯视群臣的韦后,与立于明堂最前方的武三思,是大唐才得以复的甚大阻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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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话已至此,源乾煜作何考量,一目了然,定是已看出朝堂之上的暗流涌动,才萌生退意,早在武后侍奉高宗至大限,且在当今圣人前一次坐于龙椅时,才近而立之年的源乾煜就已经因担心家人,有过相同的表露。
这时再以言语、交情迫使,想必结局再不会发生改变。
“愚侄不才,无意欺瞒叔父……”源乾煜见对方闭口不语,想将自己所言之意再阐明一些。
哪知敬晖抬了抬手,“无妨,无妨,无须再言,得照顾妥帖家中发妻与一双儿女,已是身为一家之主之大功一件,如今心有去意,便去,方才叔父所言,亦未将这层面加入考量。”
源乾煜心中大石落地,这时端详起面前的敬晖来,手臂至手掌处的剑伤血痕仍清晰可见,眼眶深陷,眼神锐利,但难掩布满血丝的眼白,两三日之间就颓然沧桑。
口中有一句,犹豫当不当讲,可想到叔父才方结束的一番为大唐将来考量之慷慨陈词,还是说出了口,“叔父亦见明堂之上,龙榻上安坐一人,龙榻一侧置有纱帘,仍端坐一人,此番景象与卅年前某状,可有相异?”
“早年得高人指点,言大唐仍有……动荡,”他实在不忍于这样的老臣面前,说出劫祸二字,“愚侄斗胆与叔父相劝,多行留意自身安康才是。”
而那时的敬晖眼神复杂,之中带着些许欣慰,又似乎还有许多不安。
源乾煜这一刻独自一人坐在房中,不知为何想起当年这件婉拒如今平阳郡王邀约的事,将茶壶中的茶倒尽,也不饮,只转头看向外头一片灰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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