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仿佛一枚炸弹, 在深湖底部轰然爆开,但传递到水上的三人身边的,只有涟漪的波动。
“哦?”顾逢青挑眉, 面上笑意微微加深了, 重复了一遍她的回答:“原来是枝枝不认识的人啊?”
他语速又慢又清晰,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还加重了“不认识”这三个字的读音。
“嗯,对!他帮我提完东西就回去了。”
柯炀一下子捏紧了拳头, 指关节发出了咔咔声。不光脸色变了, 指尖也气得有点发抖。
恶狠狠地剜了顾逢青一眼, 他一个字也没说, 就直接拎着两大袋东西, 冷着脸, 往前走去了。
与顾逢青擦身而过的瞬间,柯炀的肩不轻不重地撞了过去。
顾逢青被他撞得略微一踉跄, 脸上那抹温和的淡笑却不改。等柯炀过去了, 才慢条斯理地抬手, 掸了掸肩。
尹之枝也懵了一下。
柯炀怎么突然走了?
是接收到她的信号,为了保护身份, 和她打起配合来了吗?
只是,现在在明面上,柯炀手里提着的可是她的东西啊,这么一弄, 搞得跟劫匪似的。
尹之枝连忙打圆场道:“逢青哥,我的车子就停在那边, 他先帮我把东西提过去……那个, 你不是约了朋友吃饭吗?都六点多了, 别让你朋友等太久,我就先回去了,不妨碍你了!”
一边说话,尹之枝一边抓起了脚边两个塑料袋,绕过了顾逢青。
“说得也是,约了人,没办法,本来还想跟你再聊会儿的。”顾逢青无奈地抬手,看了一眼腕表,叮嘱她:“那你路上小心。”
“好的好的,逢青哥再见!”
尹之枝敷衍地抛下了告别的话语,没再看顾逢青的反应,急急忙忙就去追柯炀了。
等尹之枝走远了,顾逢青还站在远处,脸上的表情,却像被橡皮擦抹走了一样,消失得干干净净。
面无表情地看了她走的方向片晌,他又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
这样也挺有意思。
他不怕她身边有人,就怕她眼里只看到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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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之枝记得,柯炀是沿着广场北侧的人行道一路直走的。这条路与居民楼仅有一条马路之隔,绿化葱郁,较为安静清冷,行人也少,再往前,便是一个公交车站。
夕阳洒满了人行道。天上的云霭,灰蓝的,洋红的……仿佛油画布面沁了水,晃晃荡荡,很不真切。
尹之枝提着东西追过去,果然在前方看见了柯炀的背影,乐呵呵道:“柯炀,等等我啊!不用走啦,他看不到你了。”
柯炀仿佛没听见,继续往前走。
在一台靠墙摆放的汽水贩卖机前,尹之枝终于追上了他,喘着气说:“行了行了,别往前了,那边不好打车的。你肩膀还没好,不能提那么久的重物,我们别挤地铁,今天就打车回去吧。”
一边说,她一边绕到了柯炀正面,笑眯眯的表情就是一僵。
柯炀背对着夕照,漂亮的脸庞笼罩在昏翳里。一双猫眼盯着她,森亮森亮的,仿佛在燃着火,带有灼人的温度。
尹之枝:“……?”
看到柯炀这个表情,她脑海里的弦嘣地一抖,终于迟钝地发现了不对劲。
柯炀似乎,好像,大概在生气。
可按理说不应该啊。她刚刚的回答,难道不是机智又体贴的满分答案么?
不仅维护了自己在《弟弟凶猛》里的人设,还充分照顾到了柯炀低调度日、隐匿身份的需求!
难道柯炀不是这么想的吗?
尹之枝一头雾水,不太确定地瞅着他,问:“柯炀,你是在生气吗?”
“你不是说不认识我吗,拦着我干什么?”
柯炀咬牙,抛下这句话,就僵冷着一张脸,撇下她,继续往前走了。
尹之枝一听,就知道大事不妙了,哪能让他走掉,万一他再次一去不复返怎么办?
当务之急,是要先把人哄住。
无奈,她手里提着两个大袋子,着急起来,只能张开双臂,如企鹅一样,奋力扑腾着去堵住他,一边使出最拿手的耍赖撒娇技,一边哄他:“柯炀,你别生气嘛,这里面绝对有误会,我可以解释的……”
本来以为,要费上一点工夫才能挡住他。结果,柯炀突然停住了。她刹不住,撞了上去,随即,视野就陡然转了个方向。沉甸甸的几个塑料袋,也全都掉在了地上。
尹之枝低哼一声,就被柯炀扣住肩,堵在了汽水贩卖机与围墙这个狭窄的角落里。
天幕渐渐昏暗,残阳被柯炀的身体挡住了,半点也漏不进来。他的眼珠藏在睫影下,亦分外幽暗,一点光也折射不出来:“好啊,你解释啊。”
“说说看,刚才那个男的是谁?”
“为什么到了他面前就说不认识我?我很见不得光吗?”
质问一句比一句的语调高。
从相识以来,在柯炀的印象里,尹之枝的生活基本都是围绕着打工和他来转的。除了跟老同学唱K并且彻夜不归的那一次,他从来没见过尹之枝还有什么关系密切的朋友。
约出去玩的没有,来家里做客的也没有。
当然,他知道一个人不可能完全没有其它社会关系的。但尹之枝从没提起过,眼里只会看着他,他自然也没闲工夫去把那些人放在眼里。
直到刚才,那个戴着金丝边眼镜的男人出现。
几乎是在一瞬间,柯炀就眯起了眼。
这个男人和尹之枝的男同事是不一样的。在后者身上,他并没有感觉到绵里藏针的敌意,和被威胁感。
而且,这个男人明显不是尹之枝这样的普通工薪族,光是腕上那块镶钻的奢牌腕表,就价值上千万。他跟尹之枝说话的口吻还十分熟稔,甚至会旁若无人地伸手帮她整理衣服……
也是当着这个人的面,尹之枝斩钉截铁地表示不认识他。
仿佛他是一个见不得光的东西。
私底下总是捧着他,说要和他一起住,还说喜欢他。来到外人面前,就急着撇清关系。
这让一直处在这段关系里的上风的柯炀产生了巨大的落差,也让他怒火中烧。
尹之枝呆了一下,立即说:“你怎么会这样想呢?我完全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啊!”
柯炀:“……”
“前几天,你不是才揍过王总,还被几个拿刀子的坏人围堵过嘛。我担心警察在调查你,或者那些坏人还会来找你,就想着让你少接触外人,避避风头。”尹之枝扣着手指,胡扯道:“而且,刚才逢……我刚才那个朋友,为人特别热情,又爱交新朋友。我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才不把你介绍给他的。”
一边说,尹之枝一边忍不住默默唾弃自己——没办法了,《弟弟凶猛》那本书肯定不能提,只能把理由全都往柯炀的安全这方面推了。
柯炀将信将疑。不过,他注意到了,尹之枝是用“外人”一词来形容刚才那个男人的,听起来便亲疏有别,顿了一下,心里稍微舒服了一些。
但他并不打算善罢甘休,语气不善道:“你还没说他是谁。”
尹之枝道:“他是我爸爸朋友家里的孩子,比我大几岁。”
这样说也不算是撒谎吧。顾逢青确实是她从前的养父的朋友家里的孩子。
“你和他关系很好?家里经常来往吗?以前我怎么没听你说过?”
尹之枝摸了摸鼻子:“我们没有经常来往,我和家里也很少来往的……而且,你也看到了,我和他的差距摆在那里呢,以后的交集肯定会越来越少。”
不止是顾逢青。等过了岳家老太太的生日会,她跟那一群生来就是主角的人,差距只会越来越大,交集也只会越来越少,直到完全消失。
柯炀的脸色阴晴不定。
尹之枝揣摩不出他的心思,小心翼翼道:“你还在生气吗?”
柯炀皱眉,硬邦邦地说:“我没有生气,只是要一个解释。”
尹之枝:“……”
虽然尹之枝的态度表达得很恳切也很清楚了。但一想到刚才那个男人看尹之枝的眼神,还有他摸尹之枝衣领那个亲密的动作,柯炀的怒气中,就无法自抑地增添了几分嫌恶。他不满地抬起手,如掸灰尘一样,拂了拂尹之枝的衣领,视线也不期然在她脖子处流连而过。
不知为何,此时,他的心中竟冒出了一个奇怪的想法——如果可以在她身上盖一个章,或是在脖子附近咬几个印子。那么,任何人在伸手前,就会知道她是有主的……在他心中乱窜的戾气,是不是也能稍微平复。
一下闪神,柯炀就垂下眼,手也离开了她的衣领,上伸,移到了尹之枝的脸颊上,惩罚性地捏了捏,不容置喙道:“听着,刚才那个人,你以后都不许再见他。”
“啊?”
柯炀倨傲道:“我很烦他。如果你还想再见到我,就不许见他。”
识时务者为俊杰,为了哄住柯炀,现在不管他提什么要求,尹之枝自然都是满口答应的。
反正,柯炀和她一起住的时间,也只剩一个月了。等他搬走,自己再跟谁来往,他都不会觉得烦了吧。
被尹之枝连哄带顺毛,尤其是看到在二选一的时候,她眼都没眨就选了他,柯炀的气总算稍微下去了。尽管脸还很臭,可计程车来了,他也肯跟尹之枝上车了。
结果,在车子往家里开的路上,经过一条隧道时,尹之枝放在膝上的手机,突然亮起了屏幕,锁屏页面弹出了一条微信语音。
瞄到是顾逢青的信息,尹之枝心头一跳,条件反射地划掉了信息,然后将手机翻了过去,假装没事发生。
柯炀就在她旁边,正支着腮,看窗外飞驰而过的灯,从倒影里看见她不自然的动作,不冷不热道:“谁。”
尹之枝结巴了一下:“垃、垃圾广告。”
柯炀冷哼了一声,放过了她。
尹之枝本想回家后偷偷回复顾逢青。结果,她把信息一划掉,也就连带着把回复的事儿给忘了。
第二天早上去上班,她才记起来。
尹之枝挤在地铁里,把手机凑到耳边,听了顾逢青的语音:【枝枝,你安全到家了吗?】
尹之枝不好意思地敲下回复,告诉顾逢青说自己昨天看到消息,但是忘记回他了。
他这句语音,听起来和平时无异。
看来,顾逢青八成已经接受了柯炀是路人甲的解释。这一次偶然摩擦而起的风波,就这样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这天中午,尹之枝和领班提出了一个月后离职的事儿,顺便跟领班请了明天中午打后的假。
领班平日有点严厉,但其实挺喜欢尹之枝的,再加上店里一直人手不足,尹之枝又做得不错,便说会为尹之枝保留职位,如果她新工作那边进展不顺利,还可以随时回来。
这无疑是给尹之枝留了一条退路。尹之枝很感动,接下来工作得更卖力了。
一转眼,岳老太太的生日会就来临了。
由于请了不少名流宾客,这场生日会算得上是正式场合,而非家庭聚会。宴会从晚上才开始,大部分有头有脸的客人,基本都是那时才来的。
不过,从中午开始,年轻人们,尤其是岳榕川的朋友,都会陆续抵达老宅。因为岳家预备了草坪派对。
当年在岳家生活的时候,尹之枝有数不清的高级定制珠宝、衣服、鞋子、包包。然而,被扫地出门时,她收拾得很匆忙。同时,也是因为那时候还坚信自己能回岳家,所以,那些东西她一件都没带走。现在估计都已经被处理了。
生日会前夜,尹之枝蹲在床上,从衣柜里挑了半天,才从一堆T恤里选出一条比较正式的裙子。
这条裙子是她十来岁时订做的,如今,胸围那个地方勒得有点紧,鼓胀胀的,好在,其它地方都还算合适。
高跟鞋尹之枝倒是带了两双出来。其实她以前就不太爱高跟鞋,因为不管是多昂贵的鞋子,她的脚趾也总是很容易磨出水泡。离开岳家自力更生后,更是一双运动鞋走天下,高跟鞋全压箱底了。
只是,岳老太太的生日会,总不能穿运动鞋配裙子。所以,尹之枝还是把高跟鞋和衣服都吭哧吭哧地塞进了包里,打算出发前,再借店里的员工休息室换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