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如练自认长得不差,不说是妖怪里最可爱的,但也至少能在羽族评个第一。
瓜子脸长睫毛,眼睛又大又水润,嘴巴鼻子一点,腼腆微笑的时候宛如簌簌小白花。
谁看了不心软。
美貌是凤凰天生的优势,江如练已经非常努力地去发挥它了。
然而卿浅的目光只落到她身上一瞬,就转向纸上的墨点,她淡淡道:“……不要随便抱我,还有,打架当罚抄门规十遍。”
接着很熟练地推开江如练,把习作塞她手上,称得上是无情无义。
“哦,”江如练捏着自己批满红圈的练字作业,认真问:“那我什么时候可以抱师姐呢?”
卿浅答:“什么时候都不可以。”
不仅没被夸,还要抄书。
江如练撇撇嘴,像颗霜打了的小白菜,恹恹地离开。
这种无精打采的状态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她抄完门规,喝了碗师姐熬的竹米粥。
整只凤凰就又精神起来,乖乖跟着卿浅去学堂。
这次两人没有分道扬镳,而是一前一后踏进门。
原本喧闹的课室霎时间安静下来,平时最调皮的弟子都耸着肩坐好,怂成了鹌鹑。
停云山大师姐美名远播,白衣染霜雪,剑光倾月色。
和她的剑法、相貌同样出名的,还有她的不近人情。
她在私底下被人称作“行走的门规”。
犯了错,门规说罚多少就是多少,怎么求情都没用。上课喧哗要罚站、迟到要罚抄书、考试作弊更是要拿戒尺打二十次手心。
年龄比她大的师弟都不敢在她面前造次,更何况这些七八岁的小孩。
他们对卿浅又敬又怕,卿浅抽人起来背经书时,所有人都恨不得把头低到桌子
只有江如练,瞬也不瞬地盯着卿浅。
看她的白发在晨光中染上浅黄色,侧脸的轮廓精致到添一笔还嫌多。
看她执书,语速不急不缓地讲解修行的基础。
晦涩的古籍经她拆分,恰如拨云见日,变得浅显易懂。
小先生水平高超,可每次讲完一段,那双琉璃瞳轻抬,就有倒霉鬼被选起来回答问题。
众人只能打起十二分精神,并且暗自叫苦。
江如练也怕,怕自己答不好,让师姐失望。
可整个上午过去,她没被抽中过一次,倒是昨天和她打架的小胖子面如菜色——
卿浅对他的功课很不满意,冷声道:“你是哪个峰的弟子。”
小胖子吓得说话都结巴,额头渗出大颗冷汗:“禀、禀师姐,我去岁刚拜入蘅芜峰。”
卿浅负手而立:“师叔闭关,我身为师姐当代为管教,你把这本书抄三遍,以后每日课前到我这里背诵一个章节。”
小胖子听完瑟缩了一下,眼泪差点掉下来。其他人也默默低下头,生怕被连坐。
而江如练聚精会神地听着,脑子里反复飘过一句话——
要是能抱抱师姐就好了。
在学堂呆了半年,江如练直接跳过引气入体的阶段,进入明彰阁学术法。
阁里的弟子年纪比她大不少,成熟的人类好像更狡猾,爱恨不会放在明面上。
他们讨论都是私底下悄悄讨论——
“那只凤凰还有名字?谁取的?”
“岂止有名字,大师姐甚至让它学我们的术法。”
“可笑,也就大师姐心善,放别地儿它早就被丢进丹炉炼丹了。”
凤凰天生体质好,听觉敏锐。
江如练听见了,但没心情理会。每天除了上课发呆,就是盼着师姐回青萝峰。
卿浅最近没有任教,而是听命带队下山历练。
她从来不会拒绝师门的任务。
比如白云歇让她护好捡来的凤凰,那她肯定会竭尽所能地完成。
这次宗门让她北上除妖,她也毫不犹豫地去了。
江如练从寒梅初绽等到玉竹长出新芽,总算等到她师姐回家,却高兴不起来。
卿浅十月去,来年二月归,除去猎得十几颗妖丹上交宗门,还带回来一身病骨。
据说是除妖时受了凉,先是高热不退,之后又阴寒浸骨。哪怕盖着厚重的被子、在屋里布下保暖的阵法,脸色还是苍白得可怕。
医修快把青萝峰的门槛踏平了,人却不见好。
江如练天天守门口,看医修端着药进去,摇着头出来。
“能试的办法都试过了,我师父亲自出马都没辙。”
“师姐的手和寒潭水一样冰,唉,我看着心疼。不是说凤凰是味好药吗,要不然——”
“你在说什么?”其中一个小姐姐皱眉打断同伴的话。
然后一转头,就发现江如练站在不远处,眼眸沉沉,安静得像个假人。
没什么比打坏主意还正好被当事人听见更尴尬的事了,男修头皮发麻,赶紧找了个借口溜走。
江如练就当之前的事没发生,走上前问:“师姐今天好点了吗?”
小姐姐还是摇头。
她长叹一口气:“这病吹不得风,也断不得药。你记得提醒大师姐喝药,晚上睡觉盖好被子,关好窗,千万别着凉。”
江如练乖乖道:“嗯,我记住了。”
她何止是记住,简直是把这句话刻到了心上。
晚上睡觉前还特意绕屋一圈,检查窗户。
随后就惊慌地发现,有扇窗开了条缝,没关严实。
透过这条缝,江如练甚至能望见床上的身影。
被子比人厚重,或许是闷,卿浅大半条手臂都露在外面,蹙着眉,睡得并不安稳。
这怎么能行!
夜里的风呼呼撞上窗纸,门被锁着,江如练根本推不动。
学了这么久,让她打架绝对不含糊。
轮到这种开个门、关个窗的小法术就两眼一抹黑,情急之下只能变成小凤凰,试图从缝里钻进去。
巴掌大的小凤凰全身都覆着红羽,尾巴也短,只比刚捡回来的时候好一点。
她扑腾到窗台上,看准时机一跃而起,栽进缝里,最后成功进去了——
一半。
由于错估了自己的体型,她现在被迫卡在中间位置,进不去也出不来。
除非把这扇窗拆了。
或者叫醒床上的人。
比起什么都做不了、等着第二天早上卿浅睡醒解救她,江如练选择后者。
于是房间里响起凤凰的清亮啼鸣。
“救救啾!救救啾!”
不到一分钟,卿浅紧闭的眼睫微颤,悠悠转醒。
起身先揉了揉太阳穴,再点上灯,去寻找吵醒她的罪魁祸首。
一只半夜三更、被卡在窗户缝里的凤凰。
江如练立即闭嘴,瞳孔放大,悬在半空中的小爪子十分无措地刨了一下。
没脸见人。
卿浅:“……”
她抽开窗闩把小凤凰取下来。
江如练滑翔到地上重新变成人形。第一件事就是把窗子锁好。
接着爬上卿浅的床就开始脱外衫。
卿浅一时没反应过来,甚至没来得及阻止。
等她快步到床边,江如练已经把外衫一丢,露出里面嫩黄色的里衣,再钻进被子里,只留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在卿浅开口之前,江如练抢先道:“我没有抱师姐,只是想让师姐暖和暖和。”
她可怜兮兮地抱怨:“师姐的被窝好冷。”
卿浅面无表情,甚至一把掀开被子:“下去。”
江如练缩成一团,泪水开始在眼眶里积蓄,泫然欲泣的模样。
“那师姐把我吃掉吧,”她拿衣袖抹眼泪,眼角都被抹成绯红色,还带着哭腔说:“我那么大一只,做成药应该够师姐吃很久,吃完病就能好了。”
见卿浅无动于衷,江如练慢吞吞地爬起来:“我这就去灵枢峰慷慨就义。”
卿浅攥着被角的手捏紧又松开,良久轻呵出一口气,分外无奈:“慷慨就义不是这么用的。”
江如练当即躺了回去。
身侧的床一沉,她嗅到了带着点苦味的冷香。一只清瘦的手将她身上的棉被盖好、掖紧。
随后卿浅也背对着江如练躺好,中间隔了至少三尺,完全可以再躺一个人。
江如练不动声色地往卿浅身边挪,一边假装天真地问:“那该叫什么。”
“叫自投罗网。”
“哦。”
眼看还差一点,卿浅突然开口:“你里衣为什么是黄色?”
江如练吓了一跳,差点没蹿回去。
她轻轻摸了摸卿浅的白发,闷声答:“是我身上的羽毛变的。”
又等了一会儿没动静,江如练成功贴上卿浅的背,果然发现卿浅的体温比想象中的还要低。
卿浅坐起来:“你——”
江如练直接委屈地打断:“没有抱。”
她连手都没伸,光是贴贴怎么能算抱呢?
但今天的卖萌份额已经用到头了,卿浅无动于衷:“变凤凰,否则你就自己出去。”
江如练偷鸡不成蚀把米,万分后悔。
出去是不可能出去的,整只小凤凰就蹲在枕头上,摊成一张能够全自动发热的蓬松鸟饼。
一阵清风过,房间里彻底陷入黑暗。
卿浅把灯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