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抖动……
再醒来的瞬间,徐青感觉头有些昏昏沉沉,眼皮子微开微合,模模糊糊间,他发现自己好像是身处一节车厢里,火车哐当哐当的轱辘声还在耳边轰鸣。
这是哪里?
我不在县城那个办公处了吗……
我还有意识。
还好,还好,看来那个首长最后应该没枪毙我。
可……我现在这是在什么地方?
他慢慢睁眼。
入眼之处全是巨大的箱子,行具,铁皮子架,还有周围摇摇晃晃的车厢四壁,脑海里最后的记忆和眼前的环境顿时混淆起来,不免有些茫然。
而这时一个冰冷的声音突然从旁边传来,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不错,你是这次的新人里素质最好的一个!”
什么?
徐青大惊失色,还有些懵圈的大脑瞬间惊醒,联想起了一些东西。
不会吧、不会吧?
他咽了咽口水,转头看去,只看见一个黑脸青年冷笑的盯着他……啊呸!是一个身穿军装的男子,正面若寒霜的看过来:
“因为整个九兵团,就你他妈一个新人!”
这面孔徐青熟悉得不得了!
——正是二哥伍千里。
“哥?”
徐青见此,反而舒了一口气。
他一低头,才发现自己跟伍千里一样穿了身五零式军装,皮带绑腿,崭新革亮。还好不是无限恐怖,可把他吓了一跳。
“你还有脸叫哥!”
伍千里一把揪住徐青,口水都快吐他脸上:
“你厉害,伍万里!居然把我耍了一圈,偷偷摸摸跟着过来,你在家当你的‘没羽箭’没当够,现在要来祸害部队了?”
“你成啊!现在全师都知道我伍千里有个冒失鬼弟弟,跑了几百华里在县城拦了我们师长的车,差点被当成特务给枪毙!你长能耐了,是不是,啊?”
“没有的事,我这不是来跟你打仗嘛。”
徐青陪笑道。
“不过话说你怎么在这,我记得我才看到你们师长就晕了过去……”
啪,啪,啪!
“我怎么在这,我怎么在这!我他娘的还想问问你怎么在这?这当兵的事是能让你胡闹的吗?!”
“轻点,别打了,别打了!”
徐青赶紧跳起躲开,龇牙咧嘴的叫起来,这伍千里手上劲出奇的大,丝毫不留兄弟情面。
“打的就是你,不教训教训你,你把打仗当儿戏啊!”
他和伍千里一个在前在后,马上在这不大的火车车厢里,前后追打起来。
徐青那打得过他?
伍千里常年当兵,能当上连长靠的就是一股无畏赴死的气概,七连中徒手能打赢他的还没生出来。
躲闪间他已经看清了四周。这是一处装满了军需用品的车厢,有担架有铁床,连着大通铺,里面大大小小还塞着一帮军人,赤着上身的,躺床上的,地上擦枪的,几十上百个战士正散落在四处面带笑意的看热闹,却没有一个上来拉架。
他只好一边躲开巴掌,提高音量大声道:
“停!伍千里同志——我郑重告诉你!我也穿上了军装,你不能再他妈他娘的叫我了,更不能打我了,你再打就是违反纪律!”
火车里的几十个军人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轰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
“连长,你弟弟不得了啊!”
“就是,这可不经打啊,啊?哈哈哈———”
伍千里脸黑的跟木炭似的:“都给我闭嘴!”
但是此时车厢内音浪之大,根本没几个人听见,他脸更黑了,胸膛狠狠起伏了数下,憋住了气:..
“七连!全体都有!!!”
哗啦。
这下前二十米、后二十米的车厢通通听清了,七连士兵战火里养成的战斗素养让他们下意识的放下手上一切。
干净利落的一阵脚步衣物悉索声后,上百号人很快整整齐齐立在原地,朝这边看过来。静成一片。
一时间,周围只剩下火车哐当连响。
伍千里冷着脸:“他不懂事,胡闹,你们不懂吗,我们在哪?在北上的行军途中!马上可能就要去打仗,吵吵嚷嚷的是七连该有的样儿吗?胡闹!”
“原地休息,保持安静,解散!”
说完,他一瞥躲得远远的徐青:
“你,过来!”
徐青看他不像再准备打的模样,心里也放了心,走了过去:“伍千里同志……”
“叫连长,还有!”
伍千里转身,瞪了一眼,“说话打报告!”
“报告连长!”
徐青像模像样的在原地立正,他上大学也军训过。只是下一句就不正经了:
“我要撒尿——”
噗!
刚刚氛围严肃起来的车厢,顿时又有人憋不出,笑出声来。
“笑什么笑,到战场上你们在笑,还有你,伍万里。别以为我是你哥,你就跟我耍滑头,给我滚过来!”
伍千里转过头又是一顿训批,他抓着徐青肩膀到角落,咬着牙小声问:“……爹妈知道吗?”
徐青点头:“知道。我跪了好久他们才同意……”
千里眼神恨不得吃了他:“同意你也不该来,这是开玩笑的事吗?”
“我没耍性子,也没开玩笑,我很认真的!”徐青梗着脖子。
“认真个屁!”
千里气打不到一处来。巴掌举起,又放下。
见他誓不罢休,徐青很是无奈,不过也知道这是在关心自己。
“哥……”
他想了想,看着伍千里眼睛说道。
“你了解过伍万里的想法吗,你知道我为什么想要参军吗?”
“你以前也是出了名的孩子王、水上霸,后来你当了兵活成了人样,可你凭什么要这么巴掌一合,啪的一下就决定别人的人生?”
“我——”
徐青伸手:“你先听我说完。老爹叫十里,大哥百里,你是千里,然后是伍万里。你听……多好的名字,多好的期望啊,所以为什么要一辈子待在渔村里?”
“国家有难,人人有责。伍万里也是人,他也有抱负。他很不甘心,想换种活法,他有限的人生里并不知道什么叫出息二字,你应该觉得庆幸……是你和大哥百里一起教会了伍万里他——人应该怎么活,不应该怎么活!”
伍千里口鼻呼哧呼哧出气,愣在了原地,满脸仿佛第一回见他的模样。
他眼睛瞪的通红,憋了半天,怒声道:“可这种活法是有代价的——这代价可能就是生命。你大哥已经付出了代价!”
“我明白,战场上人命不值钱!”徐青摇摇头。
他挣开千里紧箍他的大手,退在一旁,指着自己身上:
“可你看,这是什么?”
“你再清楚不过了——军装!这是什么?胸章!‘人民解放军’这几个大字你也看着了,穿上了它们,我也就算一名军人、战士了!不可能再回去,回去就是逃兵。这点我还是知道的!”
“所以,哥,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啦!”
“从今天开始,从此时此刻开始,你应该重新认识一下我:我是你弟弟伍万里没错,可也是个正儿八经带种的军人了!你有这生气的时间,还不如好好教会我一个新兵,怎么在战场上活下来?”
“或许在你看来,我偷偷跟着你来当兵不理智,太鲁莽,但我也有不得不做的理由……哥,我叫你一声哥,就是特别希望你能理解我,理解伍万里。”
徐青弹了弹衣服越过他,又回头,“还有,我刚才说要撒尿……也是认真的。”
他退至门口,猛的一下拉开车厢铁闩。
轰——
门开了,外界大股的风从缺口处刮进来,他脱下裤子,对着外面急驰而过的风景仰身飙出了一泡滋黄滋黄的尿:
“憋死老子了———”
伍千里立在冷风中,久久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