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下民居的形式,通常都是一宇二内,也就是一间正屋,东西两个厢房。
曹郑家住房的主体构造如此,曹丰、曹幹他们家虽穷,但家里住房的主体构造也是如此。
区别只是在於,曹郑家的院子大,院墙是土墙,房子是砖木结构,而且曹郑家还有给老奴、小婢住的小屋,而曹丰、曹幹他们家则院子小,院墙是篱笆墙,房子是土坯房,墙上抹着草泥,杂草露在其外,房顶亦盖着茅草,没有瓦,因无奴婢,给奴婢住的小屋更是没有。
离家虽已有两三个月,然而曹郑既然有意利用曹丰,那么肯定也会做些面子活的,这几个月,他时不时的会令他家的老奴来给曹幹家打扫一番,因院中、屋内倒是并不脏乱。
到了院门口,隔过院中火堆边的那几人,曹丰瞧见东、西两个屋中这会儿都是人,堂屋也坐了几个人。西屋里坐着的,是丁狗、田屯等的家属,丁狗的老母还是坐在那个破包袱上,另外的那些老弱妇孺们围坐在边上,挤得满满的;东屋、堂屋里坐着的,主要是本村的人。
丁狗等没在西屋里坐,有的在院中,有的在东屋的角落里蹲着。
丁狗、田屯、丁犊正在院中,看见曹丰、曹幹回来,慌忙来迎。
东屋、堂屋的人听到动静,也都出来了。
堂屋中当先出来的是曹德。
热热闹闹的,得有二十多人,迎上了曹丰、曹幹。
曹德说道:“阿丰,你们回来了?”
说话间,闻到了曹丰身上传来的酒味,——方才在曹郑家时,曹幹没有喝多少,故无甚么酒味,又见曹幹扶着曹丰,曹德便说道,“阿丰,你喝多了?不碍事吧?”
曹幹吩咐跟在丁狗后头的丁犊,说道:“犊子,去给我阿兄取碗热水来。”
却是不待丁犊去取水,已有已有一个妇人近前,手里正捧着一碗热水,呈将过来。
这妇人可不就正是戴黑。
曹幹刚往屋里看的时候,没有瞧见戴黑,正寻思她去哪了,却原来戴黑方才是在厨房。
接过这碗水,曹幹递给曹丰。
曹丰喝了两口,喝不下去了,曹幹把碗接住,递还戴黑。
戴黑没敢抬头看曹幹,捧着碗在胸前,低低地问道:“小郎,你们吃好了么?饿的话,贱妾去给你们做些饭吃。”
曹幹说道:“有劳戴阿嫂了,我阿兄没吃什么东西,随便做些就好。”
戴黑应了声是,从人群中挤出,又往厨房而去。
应是谁开了句什么玩笑,人堆里有几个后生目光紧随着戴黑玲珑凸起的身段,窃窃的笑起来。
曹幹闻之,抬脸看去。
曹幹昔在村中时,虽然没有什么威望,可是却有勇力,这几个人和他年龄相仿,都曾挨过他的揍,对他颇是畏惧,感受到了曹幹的视线,这几个后生赶紧都将目光收回,不敢再去看戴黑,也不敢再笑了。他们不知戴黑和曹幹等是何关系,这却是怕一时不慎,惹怒曹幹。
曹德叫围着的众人让开,和曹丰一边一个,扶着曹幹往堂屋去。
曹丰问曹德,说道:“阿兄,阿顺你去看过了么?咋样了?赦之呢?”
曹德家离曹丰家有段距离,郭赦之和李顺两家则离曹德家很近,彼此乃是邻居,李顺伤在了腿上,不良於行,也就罢了,却郭赦之不见踪影,曹丰难免会有此一问。
曹德说道:“我去阿顺家看过了,他的伤还那样,没变坏,就是精神头不太好,他也想来你家的,我叫他睡好精神,明早来不迟。赦之嘛,他这会儿估计正搂着那妇人在床上打滚呢!”
郭赦之在回来的时候,把他在丁狗村中弄上床上的那个妇人也给带回来了。
曹丰说道:“赦之也不知道他是咋想的,明知道咱们回来后,在里中待不久,他还要带个妇人回来!……阿顺的伤没恶化是吧?”
曹德说道:“是啊,没恶化,我估摸着,将养些时日,应就能好了。”
已进到堂屋,堂屋里边早生起了火盆,把外头的寒意驱散不少。
曹幹、曹德扶着曹丰坐下后,两人也都坐下。
余下跟着进屋的那些人。亦各寻地,或坐或蹲。
挤不进来的,便都站在门外,探头探脑地朝里边看。
曹丰问曹德,说道:“阿兄,阿嫂是怎么说的?”
曹德迟疑了下,说道:“阿丰,你问的是咱去东海这事吧?我给她说了,她先是不愿,然后又说我去也行,但她要跟我一起儿去。”
“跟你一块儿去?”
曹德说道:“是啊,阿丰,你看这可咋弄?”
曹丰说道:“她要真想去,你就带着她一块去不就成了么?咱定下去东海时,高从事不就说了,若是咱们的妻儿老小,有愿同去的,就都带了去。”
曹德挠了挠发髻,说道:“话是这么说,可是这去东海,怎么着也是几百里地,咱去了后,要是能在那边站住脚,倒也就好了,万一站不住脚,你说带着她们,可该咋弄?再一个,阿丰你也知道,这几个月,虽然上次我攒的那些钱,被那些贼郡兵们给老子抢了个干净,可我好歹也是已经置办下了半亩多地的,她娘俩要是跟着我去了东海,那这地可咋整?”
曹丰看了看曹德,没再说话。
曹幹抚着短髭,笑道:“大兄,听你这话意,你是不想跟着去东海了,想要留下来么?”
曹德唉声叹息,为难地说道:“我也知道要留下来,怕是不成,可一个是你阿嫂非要跟着我去,二一个我也是舍不得我买下的那些地,……阿幹,我还真是不知道咋办才好了!”
曹幹却也称不上瞧不起曹德,儿女情长是人之常情,吝啬爱财亦能理解,他便笑着说道:“大兄,到底该咋办才好,别人说了也没用,全得你自己做决定。要不然,你就再好好想想?反正咱们明天才走,你还有时间琢磨。”
跟着进屋的年轻人和屋门口的年轻人中,有好些人你争我抢地说道:“我愿跟着大兄去!”
曹丰、曹幹、曹德都看将过去。
说话的这些,大多是他们曹姓的族人,也有几个姓郭、姓李的,分是郭赦之、李顺的族兄弟。
曹丰说道:“你们愿跟着去?”
一个平常有些威望的年轻后生,代替这些人,回答说道:“曹大兄,我们早就想投你们入伙了!此前是家里不愿意,后来家里人总算是有些松动了,可是宗长他又不同意,因此搞到现在,我们还没能投大兄入伙!现在大兄回来了,我们愿意入伙!”
“我等这次回来,明天就走,而且走了后,是要往投东海郡,这事你们知道么?”
已有嘴快的义军战士,把这事说给了村中的一些人知晓,这些年轻人都已知此事。
这后生答道:“知道!”
曹丰问道:“你知道东海在哪儿么?离咱这儿二三百里地,你阿父舍得你?”
这后生说道:“曹大兄,过来找你之前,我等都先给家里说过了,家里人都愿意!”
“你阿父愿意?你没兄弟,你家就你自己,那你要是跟着我们去了,你阿父咋办?”
这后生说道:“我阿父年岁也不大,才四十来岁,我阿父说他和我一块儿跟大兄你去东海!”
刚才说愿跟着曹丰去东海的另那些年轻人,七嘴八舌的,纷纷回答曹丰的此问。
有的和这后生说的一样,也是打算举家都跟着曹丰去东海;有的则是回答说,他家里还有兄弟,就算其本人跟着去了,家里也不愁没人照料。
曹丰说道:“这次去东海,可不比此前。此前,好歹还是在咱本地,这去东海,二三百里,我等要去投的那位渠帅力子都,亦非咱们县里人,无亲无故的,到了那边后,正如我阿兄方才说的,咱们能不能站住脚,可是说不好!你们就不怕,跟着我去了以后,非但没有搞出名堂出来,反将性命丢到那里?”
这后生说道:“大兄,宗长那人虽然……”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把对曹郑的评价咽了下去,随后接着往下说道,“可是宗长的那句话不错,世道已经不太平了,往常还能打个短工、租两亩田,讨口饭吃,可现在就是想再打短工,再租田种,那也是打不来工,租不得田种了,不跟着大兄你去,早晚也要饿死,与其如此,还不如跟着大兄你去闯上一闯!”
这些年轻人的家里,之前的确都是不大愿意他们跟着曹丰“起事作乱”的,可这两三个月来,曹丰等时或的就往村里送些钱、粮回来,又眼看着曹丰、曹德等,竟然陆续的都还置办起田地来了,却使得这些人的家里不免为之心动,由而改变了主意,许了他们跟着曹丰去“作乱”。
曹丰说道:“这次回来,你们也看见了,只两三个月功夫,跟着我出去的,就死了好几个,重伤了好几个,这可是把脑袋挂在了腰上的勾当!”
“曹大兄,你不怕,我们也不怕!”
那几个死掉、重伤的,已使曹丰痛心不已,同时深怀负罪之感,他委实是不想再看到有族人、乡亲死在他的眼前,试图再作最后的一次努力,他说道:“我这趟回来,带了不少的财货、粮食,我已经想好了,明天走前取出来些,给你们各家都分上一分。你们听我的,打消了这个念头,好生的在家过日子吧!”
这后生说道:“曹大兄,我说句你不爱听的,就你带回来的那些东西,够给几家几户分的?就算是都分了,又够几家几户吃的?吃完了、用完了,不还是啥都没有,不还是等着饿死么?”
这话说出来,曹丰无话可答了。
这后生说道:“曹大兄,你要真为我等好,你就让我们投你入伙!留下来是死路一条,只有跟了你,才或许能有条活路!”又说道,“曹大兄,你放心,投了你后,若能发财,我等必定不会忘了曹大兄的恩德;而真万一没发的了财,死了,我等也不怨大兄你!”
曹丰蓦然想起了曹幹曾对他说过的那句“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他喃喃说道:“这世道如今竟已变得成贼成寇,才也许能得一条生路了么?”
屋中一人冷笑说道:“曹阿父,他这话说的一点没错,这世道,如今就是这么回事!”
说话的这个,也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这年轻人和适才说话的那个后生不同,他不是曹姓的族人,是李顺的一个从子,但虽非曹姓本族,因他从小就稳重,却便是曹姓族中的长辈,也从来都是高看他一眼的。
曹丰问他说道:“怎么?你也要投我入伙?”
这个年轻人摇了摇头,说道:“曹阿父,我阿父身体不好,走不得远路,我又没有兄弟,这东海,我是没法跟你们去了,但我已经想好了,等过些时,郡兵开始募兵的时候,我就奔郡中应募当兵去!都尉府离咱县不远,我应了募后,家里边有个什么事儿,我也能照应。”
“你要应郡里的募兵?”
郡里将要募兵这事儿,在曹郑家吃饭时,曹丰、曹幹听曹郑说了。
救援田交的郡兵被董次仲、刘小虎击败后,王闳意识到了本郡贼寇情况的严重性,於是就在前两天,往各县下了公文,叫各县准备征兵,以扩充郡兵。
当兵是苦差事,放到往常,除非是到了服役年岁,非去不可的,谁会愿意去当兵?
然而这个年轻人,於今却是竟然连当兵都愿意去了!
——由此却也可见,王莽的这个新朝建立到今为止,黔首黎民的生计已是艰难到了何等程度。
这年轻人苦笑说道:“曹阿父,但凡有一点生路,这郡兵,我又咋会愿意去当?”
刚才代表想投曹丰入伙诸人,与曹丰说话的那个后生瞅着这人,笑道:“我等要去做贼,你要去当兵,那将来咱们两边要是阵上相逢,这仗,咱还打不打?”
这年轻人笑道:“咱要真是阵上相逢,这仗当然就不打了。”
众人都是哄堂大笑。
却这年轻的笑声、却这满屋、满屋外一二十个年轻的笑脸落入到曹丰的耳中、眼中,他整个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起事虽只才两三个月,但对於曹丰这等之前本是朴实乡农的人来说,经历的事情已是太多、太多了。战死的那些乡人们的面孔,以及被抢掠的那些村子、坞堡中住民的惨状,在曹丰眼前一一浮现而过。他既是难过,又觉深深的疲惫,遂不再多说,无力地挥了挥手,说道:“好吧,好吧!你们愿意当兵的,就当兵去,愿意跟着我的,就由你们跟着吧!”
那些想入伙的,闻得此言,俱皆大喜,都跳了起来,不管屋内的,还是屋外,尽都冲着曹丰,拜倒行礼,大声说道:“多谢大兄收下我等!从今以后,大兄叫我等往东,我等绝不往西!”
曹幹站起身,抬起手,想让他们起身,而就在此时,遥遥的,一声马嘶划破了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