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立住脚,等曹幹等到近处,上下打量。
穿着吏服的这个水官史佐,年有三十多岁,充满警惕,狐疑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在下等见过足下。”曹幹抱拳下揖,行礼说道,“敢回公的问话,在下姓曹,顺从县人,这位是在下的外兄,姓高。这两个是在下的家仆。”
——顺从县,即费县。费县的“费”虽然念“必”音,但与“费”这个字其实还是一个字,字意也都一样,除为姓氏以外,费的本意是花费钱财,引申为耗费、损耗之意,王莽不喜欢其意,依按他给郡县改名的准则之一,把不好的字眼改成好的字眼,於是他就把费县的县名改为了顺从。不用再“耗费”精力治理这个地方了,因为这个地方的百姓都已经“顺从”了。
“顺从县人?怎么来我县了?”
曹幹赔笑答道:“敢请足下知晓,顺从县前些时不是被力贼攻陷了么?我等因是逃难而出,欲渡淮泗,往江左投奔亲友。贵县是必经之地,是以在下等路经贵县,於此地得谒足下。”
“力贼两三个月前就攻陷顺从县了,你们怎么今日才到我县?”
曹幹长叹了口气,说道:“鄙县沦陷初时,我等没有机会逃难而走,总算是力贼率其主力离了费县,我等这才得了机会,得以出逃。”
“力贼帐下各部贼兵,现分布於我郡各县,你们是咋来到我县的?”
曹幹一副后怕的样子,说道:“可干万别说了!足下不知,我等这一路委实提心吊胆,好几次差点被力贼的贼兵发觉!好不容易到了贵县,又听说贵县城外现有贼兵盘踞,我等也不敢进城,遂便赶紧远远地绕城而过,寻思来贵地海滨,看看能不能租条海船,改走海路南下!”
这个史佐当是不太相信曹幹的话,仍是狐疑,警惕地打量他。
曹幹两世为人,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心理素质是很过硬的,他神色自如,化被动为主动,主动地问这史佐,问道:“敢问足下,不知海滨这边,有无贼兵来扰?”
“现在还没有。”
曹幹语带欣慰,说道:“没有就好,没有就好!足下可能不知道,力贼帐下的贼兵着实凶残!鄙县沦陷以后,连着半个月,贼兵四处掳掠不止!鄙县生民,这回真是遭了大灾了!”
“你说你是顺从县人,逃难而来?”
此问话一出,曹幹四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向了这史佐边上的那人。
这句问话,正是此人所问。
史佐旁边的这人尽管刚才一直没开口,曹幹四人却是早就注意到他了!
没别的原因,只因此人的打扮着实显眼,太与众不同。
此人年四十余,须发乌黑,面色红润,拄着一根长杖,腰上悬着一筹,头裹黄帻,衣着黄服,浑身上下,收拾得利利索索,帻、服干净得一尘不染,并有如草木之清香由其身上散出。
他这手拄长杖,黄帻、黄服的打扮,使曹幹在见到他的第一眼时,就不禁联想到了自己在前世於影视作品上见过的一种人,——没错,就是掀起声势浩大的黄巾起义的太平道徒众。
有那么片刻功夫,曹幹几疑是自己看花了眼!又几疑自己之前是不是搞错了自己来到的这个年代,当下之这个年代莫非并非是王莽时期,而竟是东汉未年?
不过,因为骤然出现的冲击而造成的错觉稍瞬即逝。
曹幹旋即便即确定,他没有看花眼,这个人的打扮的确是近类於原本时空中,在一百六七十年后掀起黄巾起义的太平道信徒!他也没有搞错他来到的年代,也的确就是王莽的新朝时期。
则这个人的打扮,为何与太平道信徒的打扮如此类似?
在与那个史佐对话的时候,曹幹想起了曾有一次,他向苏建请教“谶纬”为何会於当世有如此大的影响时,苏建与他提起过的一件发生在前汉成帝、哀帝之际的重大政治事件。
……
有个齐国的方士,叫甘忠可,编了一部道书,名叫《包元太平经》,共十二卷,号称是天帝派真人赤精子下凡所传。此这部经书中,他称“汉家逢天地之大终,当更受命於天,天帝使真人赤精子,下教我此道”,此即有名的“赤精子之谶”。——赤精子也者,其实是暗指刘邦,刘邦斩白蛇起事的故事,在汉朝建立后,於有心人的推动下早已被神话,百姓们都相信他是感赤龙而生,是赤帝之子。赤精子下凡教甘忠可,等於即是说,这是汉家老祖宗刘邦的令谕。
甘忠可后被以“假鬼神罔上惑众”的罪名下狱,病死狱中。
成帝死后,哀帝继位,当时灾异频发,民间叛乱众多,社会危机愈发严重,甘忠可提出的“再受命”的观点,因而竟是改以盛行起来。甘忠可有几个弟子,得到了哀帝的信用,哀帝用他们的建议,居然真的是搞起了“再受命”,改元、改漏刻,自称“陈圣刘太平皇帝”,——“陈”者,敷陈,详尽的陈述之意,“陈圣刘”,意即敷陈圣刘之德,这种修辞的用法,是《包元太平经》里常用的用法,“吾乃上为黄天陈道德”云云;“太平”,毋庸多言,亦源出《太平经》。
又后来,“再受命”这一套肯定是不会起到任何效果的,甘忠可的几个弟子和支持“再受命”的大臣,分别被治罪,或被诛杀、或遭流放。
——话到此处,不妨多说一句。后来王莽篡汉,之所以没有遇到太大的阻力,社会危机、经学家和儒生对他的支持是一方面,“再受命”的谶纬、思潮早已有之也是一个重要的缘由。当然,甘忠可和他的弟子们提出的“再受命”,实际上建议的不是“易姓”,是建议皇帝通过“再受命”的形式,来重应天命,以挽“汉家逢天地之大终”的危险局面,“与天下自新”。只是到了王莽篡汉时,这个谶纬、这种思潮被王莽加以利用,遂成了他代汉的动力和助力。
苏建给曹幹讲这个故事的目的,是为了回答他“‘谶纬’为何会於当世有如此大的影响”之此问,是在告诉他,就连天子、就连朝廷的大臣对谶纬都信之不疑,况乎民间?是即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但曹幹那时在听完这个故事后,固是对汉哀帝相信“再受命”这事儿感到惊奇,同时,这个故事中的另一个主角,甘忠可和他的弟子们也引起了他不小的好奇。
《包元太平经》?
这经书的名字,怎么听,怎么像是和原本时空东汉未年太平道信徒信奉的《太平经》有关联?
唯是就《包元太平经》此问题再问苏建时,苏建也不知道了。成、哀之际,距现下很近,成帝死於二十多年,哀帝死於二十年前,距今皆不为久,甘忠可和他的弟子们相继获罪身死、或遭流放,《包元太平经》不能说已成禁书,已成忌讳,然学此书的方士现也已不是很多了。苏建从没有见过这部道经,也不认识学过这部道经的人,故而无甚与曹幹可讲。
风从海滨吹来,带来海的气息。
吹动起黄帻、黄服这人的衣袍,簌簌作响。
曹幹看着他,心中想道:“甘忠可是齐地人,此地正属於齐,观此人打扮,他莫非与甘忠可有关系?……现下好像还没有太平道这个名称,我反正这些年来,是从来未曾听过此名,但是太平道不可能没有根源,《包元太平经》十之八九就是《太平经》的前身,则或许这个人,就是当下的一个‘太平道’信徒?”行礼回答此人所问,“是,在下等是自顺从县逃难而来。”稍作犹豫,试探地问这人姓名,说道,“足下仪表不凡,必是高人!敢问尊姓大名?”
这人答道:“高人不敢当,在下姓张名曼。”
“原来是张公。”曹幹再又向他行了一礼,问那史佐,说道,“斗胆再敢请教足下高姓?”
史佐答道:“我姓刘,名让。”
张曼笑道:“这位刘君是鄙县县寺的水官从史,与我俱本乡人也,掌鄙乡渔税事。”他的目光甚是温和,然於温和之中,似能看透人心,简略地介绍过刘让的身份,他似如审视,又若端详,重新观瞧了曹幹等四人一圈,笑与曹幹说道,“我有一言,敢问足下。”
“公请示之。”
张曼笑道:“刘君是鄙县水官从史,我是鄙县编户良家,我两人俱非歹人,为何足下却以诳言哄骗我俩?”
“我以诳言哄骗公与刘君?张公此话,从何讲起啊!”
张曼说道:“我观足下与这位高君,和足下的这两个奴仆,无一不形貌异常,非是常人可比,若我料之不差,足下四位断然不是从顺从县来,想必四位应是从鄙县县北来的吧?”
“鄙县县北”,所指者何?刘昱的军营就在县北。
曹幹默然片刻,摸着颔下短髭,启齿而笑,问张曼说道:“张公,是我的口音露了馅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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