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开的包囊里,兜着十几个被打磨成了饼形的石块。
刘让探头看了眼,怔了怔,问道:“这是?足下不是说,囊中装的是金么?”
“金也是有的。”
王庭把他背着的包囊转到胸前,打开了个口,露出装的物事,大都也是石块,但有五个金饼。
刘让莫名其妙,说道:“为啥只带了五个金饼?……怕被海贼抢了?”
张曼若有所思,审观曹幹,说道:“足下适才自言姓曹,敢问足下,前两天往南乡募粮的可就是足下与足下所部么?”
曹幹答道:“正是。”
张曼闻言,登时改容相待,看向曹幹的目光不仅越发温和,且多出了几分敬重,叹道:“听说足下及足下所部到了南乡后,并不逼迫贫户、小家之民出粮,而粮尽是从陶、唐、徐诸家取得!又闻之,业亭、朐两县下后,力大率各部皆是争抢入城,唯独足下,两次皆引部还营!久闻足下事迹,今日於此得见!幸甚至哉!却请足下恕罪,方才我有眼不能识君!”
这个张曼,消息挺灵通。
曹幹在南乡的作为,他能听说不足为奇。曹幹去南乡募粮,已是三四天前的事了,消息已然传开,张曼作为益民乡的头面人物,能知曹幹在南乡是怎么募粮的,不奇怪。可是他却能知道曹幹及其所部在义军打下业亭、朐县后的所为,这就令人出奇了。要知,曹幹仅仅是力子都帐下众多的“曲军侯”,或言之“卒史”之一,力子都帐下的卒史何止百数之多!
曹幹亦因此惊讶,说道:“张公知我?”
张曼笑道:“曹君!想那坚城终克,财宝、妇人唾手可得,各部竞抢,唯恐落后,独足下引兵退还,与民秋毫无犯,此等举为,迹之於古,亦罕见也!这样的义举,我焉能不闻?”
高况也就罢了,他现下非是曹幹的部曲。
王庭、田屯听了张曼这话,他两人虽也惊异张曼居然会能知他们的事,并且曹幹不许他们进城抢掠时,他俩实际也不是完全地甘心听令,可不知怎的,一种自豪之感於这时油然而生。
“这个张曼虽必是益民乡的右姓,却对我抢了陶俊等家似不敌视。……他若果是当下的‘太平道’信徒,那就说明,在沂平现下必是还有别的的‘太平道’信徒。兴许业亭、朐县亦有他们的‘道友’?所以张曼听说了我的事。”曹幹推测心道。
说实话,曹幹不许部曲抢掠的动机,至少现阶段,还真是与刘昱心心念念的“扬名”无关,他有自知之明,他现在才是个什么地位?力子都这支义军中的百数个卒史之一罢了!“扬名”,也轮不到他,谁会能特别的注意到他这么一个只有两百部曲的卒史?他不许部曲掳掠,全然是出自真情。受前世那支英雄部队的影响,亦是真心地心疼寻常百姓,不忍见无辜的百姓遭受兵灾,故此他才会在稍有权力、威望后,即约束部曲,不能干劫掠的恶事!
无心插柳柳成荫。
没有求名之意,他军纪严明、不害百姓的名声,已经传出!
尽管,而下知道他事迹,知道他不许部曲掳掠百姓之此作为的,还只是极少数人。
人谁不好名?冒着一定的风险,顶着一定的压力,比如会引起部曲不满等等,到底是坚持着本心,做成了自认为是好的事情,固然不图回报,但能有人知,毕竟是件欣慰的事儿。
就像春风吹起了湖面上的涟漪,曹幹心头泛起点点喜意。
他没把喜色露出,更加从容,如似若无其事地说道:“我也是穷人出身,久尝人间疾苦。今从刘将军起事,所为者讨伐逆莽,为天下生民重开太平之世!并不是为了一己私欲。围城攻战,使城中百姓恐慌,已是不得已,再害百姓,岂能忍心!……张公,不掠百姓,这只是我和我的部曲应该做的事,不敢当公之谬赞!惭愧、惭愧。”
张曼点了点头,说道:“重开太平之世,足下这话说得好!”与刘让说道,“刘君,我前两天,才刚与你说过曹君不掠业亭、朐两县百姓的事迹,你当时闻后,赞不绝口,说如曹君者,可称‘义’也。你现今见到曹君了,缘何还不见礼?”
这一句话的语气,有点像尊长与后辈在说话了!
曹幹心中一动。
对张曼的语气,刘让毫无不快,反是听从,当即下揖说道:“久闻足下,今有幸得相见!”
曹幹慌忙还礼。
见礼过了,刘让再与曹幹说话,明显亲热了许多,他话回正题,说道:“刚才不知曹君即是部勒部曲不掠百姓的那位义士,现既已知,适才我说曹君只带两个金饼,是担心带多了,万一被海贼抢走,自是错了。曹君,你只带了两个金饼,是不是因为你没有太多的金饼?”
前几天在南乡募粮时候,虽是连陶俊等家的财货也抢了,回营后,陈直也说了财货都给曹幹,可曹幹怎会是不懂事的人?抢陶俊等家已是违令,抢来的财货他当然是不会真的就尽自留之。他只自留了部分,余下的大部分,等曹丰回营后,给曹丰了些,其余的都还是给刘昱了。故而,他曲中的财政情况比以前是好了不少,要说金山银山,仍是没有。
王庭囊中的这五块金饼,是他曲中於下仅有之金饼。
曹幹说道:“这五块金饼,确是我之仅有。只五块金饼,我以为,不一定能引得海贼上岸进乡,因是我就叫部曲打磨了这么些块石头,与金饼一并装入囊中,对外诈称我携金三十。”
张曼抚须,呵呵笑道:“兵不厌诈,如君者,可谓通兵法矣。”
“敢问张公,我这假金可用得、用不得?”
张曼说道:“假中有真,真中有假,虚虚实实,正可诱贼!怎么用不得?用得!用得!一样可以诱贼,无损我计。”
“一样可用,最好不过。却唯张公,还有个麻烦。”
张曼笑道:“君且勿言,容我猜之。”
“张公请猜。”
张曼笑道:“君要说的这第二个麻烦,应当便是君等该以何种身份进乡此烦了,是不是?”
“是呀!我等‘难民’的身份,张公一眼就看出是假。进到乡后,如果贵乡中那两户海贼的眼线也看出了我等的身份是假,不就打草惊蛇,没办法再将海贼诱来了么?”
张曼说道:“逃难的说辞并无问题。”
“哦?那是什么有问题?”
张曼说道:“问题在於有无人接应。曹君,你不必说是你欲南下投亲友而去,只须说是来投刘君的便可。”
“投刘君?”
张曼笑道:“刘君早年尝游学州郡,郡县颇有其友。曹君,你就说你是刘君的旧友就是。”
“我是刘君旧友?”
张曼摸着胡须,说道:“有了刘君在乡中为你打掩护,曹君,便与你自称‘南下投友’,路经鄙县大不同矣!鄙乡士民,定就不会再有人生疑,那两户海贼的眼线也就会相信你了。”
有没有接头的人,是两回事。
没接头的人,乡中没一个人认识曹幹等,天然的就会戒备、起疑。
有了接头的人,有人给曹幹打掩护,且接头之人还是个县寺的小吏,在乡间有头有脸,乡中的人想而易见,定然就不会再很戒备、平白生疑了。
刘让接口说道:“昔我游学时,尝往鲁郡,谒鲁县孔君子建,求教《尚书》。曹君,你就说是在我去鲁郡鲁县,路过顺从县时,咱俩认识的!”
曹幹若是和田屯一般,是个“捧牛腚眼”,不识字的农夫,那么说他与刘让是旧友这个瞎话就没法编。尽管没有询问曹幹所学何经,然观曹幹言行,虽貌若农人,可称知礼,分明是个读过书的人,则这个瞎话就能编了。——“孔君子建”,是前汉大儒、孔子之后孔安国的后人,自孔安国以下,其家世传《古文尚书》,此位孔君在《古文尚书》上很有造诣。
如田屯所言,张曼诱贼的计策,与曹幹想到的击贼之法相同,还可不说,怎么进乡的身份难题终得解决,算是解决掉了一个最大的麻烦!
曹幹大喜,下揖说道:“多谢刘君相助!便依刘君所言,我就这么说!”
刘让还礼,笑道:“君来鄙乡击海贼,是为鄙乡百姓除害,要说谢,得我与张公谢你!”
曹幹起身,转目张曼,复顾刘让,感叹地说道:“真是没有想到啊。刚到贵乡,就遇到了两位。张公计策高明,刘君助我进乡。若是不遇两位,我这回来打海贼,恐怕无功而返!”
三人相对一笑。
刘让侧身,左手前伸,说道:“曹君,咱们在乡口已说了挺长时的话了,若再多留,被人看见,怕会令人觉得奇怪。天已近午,便请君等随我进乡,先到寒舍,吃些饭,咱再计议。”
“恭敬不如从命。”曹幹请张曼、刘让两人先行。
王庭、田屯已将包裹重新包住背好,与高况一道,跟着曹幹,随於张曼、刘让后边而行。高况紧走两步,到曹幹身侧,小声说道:“阿幹,有点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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