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晚上, 她拿纸笔给沈海阳。“帮我写个招工启事。”

“要求。”

“女、年龄在二十到四十之间。五官端正身体健康能说会道，有意者面谈。”

沈海阳坐椅子上研墨，拿毛笔蘸了墨在纸上挥毫, 很快按照她要求写好，她笑着出去贴在包子铺门口。

翌日没等到来应聘的，倒是先接待了一个想批发的。两口子看着挺年轻，家在距离省城不远的一个市。迎着李霞好奇的目光，俩人简单说了下自己的情况。

“我俩本来都有工作的，这不是前些年开始计划生育了嘛。头胎生了个丫头, 家里父母一直催着让再生一个。结果、”男人苦笑一声, 无奈摊手：“儿子是生出来了，我俩被举报工作都没了。”

“所以想摆地摊？”

“试试吧，不然也不能饿死不是。”

“行、款式这里基本都有，二十件起批。你要的越多价格越低，你们自己挑吧。”

“得嘞, 知道了。”

两口子仔细挑选衣服，沈晖在一旁默默的看着。画画这孩子细心又耐心, 会看着顾客回答他们的问题，还会将弄乱的衣服再重新叠放整齐。这样摊位上看着一点儿不凌乱, 给人一种高档的感觉。

一一拿着小板凳坐在妈妈身边，听到叮叮叮的声音着急的去拽妈妈的袖子。李霞笑笑给他五毛钱，小家伙着急忙慌的冲着挎着篮子的大爷喊。

“等等, 我买糖。”

大爷闻声回头, 冲着李霞的摊位走了过来。两毛糖丝三毛糖块儿，放纸上李霞让三人平分。画画想给妈妈一块儿, 可妈妈忙着卖衣服根本顾不上。她只好将糖包起来, 准备晚上给妈妈。

“还有我的。”沈晖也留了一点儿, 然后俩人转头看一一，小家伙也将自己的留了一些。“咱们仨都给妈妈留，妈妈的比咱们的都多。”

画画伸手揪他耳朵：“所以你想吃独食？”

“当然不是。”小家伙揉揉自己并不疼的耳朵，冲姐姐笑的阳光灿烂。“我是说妈妈也许根本不吃，最后还是给我们。”

“那就给爸爸。”

这回沈晖飞快的点头，“总之这是给爸爸妈妈的，你不许惦记。”

“我不要，我等明天再买。”

“你个臭小子，每天说是来帮妈妈看摊子，实际就惦记好吃的是不是？”

小家伙得逞一般的笑，然后小声跟哥哥姐姐说：“中午妈妈说给买猪耳朵，还有猪皮冻。滑滑的像凉粉。”

他这边刚说猪皮冻像凉粉，那边就来了个挑着担子卖凉粉的。豌豆凉粉微微泛着绿，晶莹剔透的又嫩又滑。老远就听到人在吆喝，吆喝的孩子们嘴角忍不住想流口水。

“卖凉粉了、”

小家伙看看哥哥姐姐，然后飞快的转身，俩眼睛顿时亮如星子。嚼着口中的叮叮糖，然后跑去李霞跟前拽她衣角。等她回头他指指不远处的挑担，李霞笑笑从兜里又掏出五毛给他。这家伙，简直就是哥哥姐姐的前沿站。

凉粉一毛一碗，仨孩子一人一碗还剩两毛。仨小家伙跑去要了五碗，第一碗画画跑回去给爸爸留着，等他下班吃。

刚吃了糖又吃凉粉，小肚子吃的饱饱的一点儿不饿。中午沈海阳回来了，手里提着熟食和机器压面。

“中午吃打卤面好不好，爸爸买了猪耳朵。”

“好。”

男人提着东西回家了，仨孩子继续帮妈妈看摊儿。中午阳光正烈、不过李霞这摊位支在几棵大树下，阴凉地里坐在竹椅上扇着蒲扇还挺惬意。

“这件儿半袖咋卖？”

来生意了，李霞赶快起身。之前那两口子一共批发走三十件儿服装，比零售价格低，但速度快，一下子就净赚一百多。

“九块八。”说完她看对方皱眉，顿时流利的接着解释：“这是进口的面料，咱们国内没有的。你可着满省城打问去，除了我这儿别地儿根本买不到。”

“进口的？”女人伸手摸摸那光滑的料子，觉得它比的确良好像更丝滑。“跟的确良差不多，可这价可比的确良高。你便宜点儿，我要不是看着好看，我就去扯的确良到裁缝铺做了。”

“妹子，我这真没法再便宜了。进口面料它本来就比国产的贵，再加上大厂子做工版型都不是小裁缝铺可比的。不信您穿上试试，看是不是特别好看。”

女人身上穿着半袖，她就那么套在了身上。就这么着，那衣服上身版型也立马看出不一样。打版非常贴合身体曲线，比她身上那件儿好看的多。

“还是太贵了、你给便宜点儿。”

“妹子吆，我这南方北方的倒腾你以为容易嘛，再便宜我就没得赚了。大热天的你说我不挣钱我在这儿图啥呢？就混个吃饭钱，你就别再说了。这样，给你便宜两毛。你穿着我这进口衣裳去单位，那保管吸引人眼球。”

小年轻，这回头率还是很吸引人的。这时期的人还没九十年代人砍价那么狠，想了想让她再便宜点儿。

“八块八，又吉利。你要觉得行我就要了，毕竟你这带着孩子大热天的也不容易。”

“得，九块五您拿走。这可是进口货，我拢共没进几件，你要不要可就被别人买走了。”

百货大楼的确良衬衣八块左右，她这贵一些但款式好，穿着好看。至于面料是不是进口的，反正好看就往好了说呗。

女人身边还领着个大约上初中的女孩，估计是她妹妹。伸手掏钱，她望着沈晖他们仨目露怜悯。转身没走几步她身边的女孩指指一旁的泡沫箱开口。

“姐、好热啊，买根冰棍吧？”

“买什么买。衣服穿身上可以长面子，冰棍吃肚里啥都没了，浪费。让你好好上学你不听。告诉你，不好好读书以后只能进厂子，或者跟她们似的摆地摊。”

女人付了钱拿着衣裳走了，这话不远不近的她们正好听见。仨孩子顿时三观被冲刷，低头瞅瞅自己难道真的很可怜？

俩大的自己在想，一一已经嘴快的问妈妈。“摆地摊很丢人很可怜吗？”

他话一出口，另外俩大的也瞅妈妈。几天了，李霞不让沈海阳出面，她自己跟顾客说的时候也总是说自己不容易。如今那女人这么直白的出口，仨孩子一时间立马就联系到丢人上。

这时期人们的确看不起小商贩个体户，但李霞不论前世还是今生都觉得靠自己双手挣钱一点儿不丢人。前世她一没本钱二没见识、在小地方消息闭塞，所以没抓住机遇，今生自己作为第一批做小生意的从来不觉得有什么。

她想了想从兜里掏出两毛钱给一一：“去买冰棍吧，天太热了。”

妈妈没正面回答他的话，但给钱买冰棍啊，孩子顿时忘记了之前的问话。开心的跑去买了四根冰棍回来，大热天的娘四个一人一根消暑。

看小家伙们吃的开心，她趁机说到：“她买件儿衣裳得讨价还价半天，买根冰棍都舍不得。为了衣着的面子就得亏待嘴。而我们想吃什么都可以，穿衣也不受限制。你觉得是她可怜还是我们可怜？”

“她。”

仨人异口同声。家里伙食怎么样孩子们心中有数，跟小伙伴们说起来的时候非常有优越感。

身上的衣服也都是新的，甚至妈妈还给他们做亲子装，根本不用像旁人家似的省吃俭用买新衣。因为几个月也许才能买一件，布料肯定有色差，不可能家里几个人都买一模一样的。

在这个物资匮乏、买件儿新衣都值得炫耀一下的时代，他们仨能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光是这一点那女人就说错了。

“我长大了也要摆地摊。”

沈晖语出惊人，吓的李霞赶快解释。“等你长大，摆地摊早已成为了过去，那时候人们开始开公司了。”

“开公司？”

“对。地摊经济门槛很低，会很快成为过去。你这眼光不能只看眼前，得往长远了看。”

“哦。可是妈妈、怎么才能看长远？”

“读书啊。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你有见识有知识才能看的远。”

“哦。”

李霞暗暗拍拍胸口，终于给圆回来了。刚才一一也在望着她，小家伙对于挣钱也充满了好奇。这要是将俩学习这么好的孩子引上了摆地摊的“邪路”上去，那她可就罪过大了。

“妈妈，是不是读书了会挣更多钱？”一一问。

“挣钱的事儿交给妈妈，你先把书读好行不？”

“我想帮妈妈挣钱。”

“妈妈以后生意越做越大，你不读书不会经营，到时候怎么帮？”

“好吧，我先读书，以后长大了帮妈妈。”

“好、想帮妈妈得先把学上好。普通的事情妈妈都会做，遇到不会的就靠你们好好学习以后帮忙了。”

“嗯。”

俩男孩重重点头，沈晖做过一年级的试卷得了九十九分，这孩子对学习有自信。一一还小，一般都是哥哥做什么他就跟着做。

午饭在外头吃的，让孩子们回家睡觉一个个全摇头。小孩子精力旺盛她也不强求，从家里拿了凉席和垫子，让他们在树荫下边玩边看摊，她躺竹椅上闭着眼睛假寐。

下午快傍晚时来一女的想要买一套初秋可以穿的套裙，可对于价格一直谈不拢。这种套装采用的是最新面料涤纶的，这时期化纤比纯棉贵，不挣多少钱的话李霞是不乐意卖的。

“真的不行。您要是真看中了就这个价，要不您再到其他地方看看对比一下。”

“我就看中你这个样式了，你要非不卖我就扯布到裁缝店去做。”

“大姐，裁缝店做出来的它粗看差不多，实际版型根本不如大厂子里的。算了，你要做就去做吧，我不拦着。”

她一边说一边低头收摊，仨孩子也在一旁帮忙，没注意女人冲旁边胡同里打手势。一番交流最后这衣服没买，李霞收了摊骑车回家。

身后那俩女人在之前摆摊的树荫下回合，那女人冲慕容丹玲开口小声说：“你那价人家不卖。我说你也压的有些低，那一套裙子多好看啊，走线做工都好，布料也是最时兴的涤纶料。你要真喜欢，这个月节省点儿买了呗。”

慕容丹玲冷哼一声：“我有钱，我就是不乐意给她挣去。”

“不是、咱有一说一啊。撂地摊啥保障没有，一天天风吹日晒的多辛苦。你看你儿子跟着那么可怜，你也别这么跟人较劲儿啊。”

“他自己乐意的，关我什么事儿。这样，你明天再来，多磨几回别让人买走了。要没我合适的尺码了多可惜。”

“得了吧，我可不来了，我丢不起那人。”

就是，要买就买不买拉倒。这要是搁百货商店，柜台卖货的该骂人了。也就这些摆地摊的为了吸引人态度非常好，就这她跟人说那么半天，明天也不好意思再跟人打牙。

“哎呀，帮帮忙吧。我不好来她这儿买，你要不帮我就没法买了。”

“帮忙买可以，但价格不能再那么低。”

慕容丹玲默默点点头，她是真的很喜欢那套裙子。老远看上了却不想跟李霞打交道，所以才叫同事帮忙。故意将价格压低试探一下，她就怕自己的钱被李霞挣去。

翌日，李霞刚做了一笔二十件的批发生意，那女的又过来。这回没再翻来覆去的压价，讨论一下将那套裙子买走，还顺带买了一件儿的确良的裙子。

买到了自己心仪的裙子，俩女人在慕容丹玲那边试。因为李霞这儿说了，凡是拿回去试不合适的一天内都能拿回来换。

“哎，这裙子真好看。我之前在百货商店没买到喜欢的花色，没想到她这里居然有那么多货。”

慕容丹玲对自己身上那套也很满意，她夏天的裙子已经买了两条，这回一眼就相中了这套初秋的套装。

对沈晖，她是无奈至极。想哄骗臭小子跟她走，结果臭小子如今看到她就跟看到瘟神一样，跑的飞快。想放弃沈海阳父子，可又实在不甘心。李霞她凭什么能有那么多好衣裳，这些本来都该是她的。

“你说这两身衣裳她能挣多少钱？”

“你说你这人、人家摆摊多不容易，总不可能赔钱卖你是不是？”

“一件儿挣一块儿她都能挣发。”

“不能吧？”李霞生意大家有目共睹，一天的确不少卖货。但女人明显更理智，开口跟她分析。

“我小姑子在百货商店卖衣服，这种事儿不是你那么算的。本金、库存、积压，这都是很大的风险。国营的百货商店这些都国家承担，她自己干就得自己承担。比如按你说的一件儿挣一块，但是剩余五十件儿积压卖不出去，或者出现瑕疵，那都得砸她手里。到时候这么一来一回也许根本一分不挣，就多了一堆卖不掉的货。”

“也对。”

“你呀，别光看挣了多少，你得计算它背后的风险。那李霞就仗着男人有存款，她家的包子铺估计也能挣些，所以才那么大胆。等她知道服装生意的风险后，也许以后再不做呢。”

“沈海阳就是个笨蛋，等那个李霞把他的钱都折腾光他后悔也来不及了。到时候哭都找不到坟头。”

“有什么办法呢，人家乐意你干着急也没招。”

“笨蛋，混蛋、等他哭的时候我一定跑去好好瞧瞧。到时候看他们父子咋有脸见我。”

慕容丹玲将那钱算的有自己一份，对于李霞这风险心疼又肉痛。一天天琢磨看她的笑话，连到时候该怎么笼络那父子俩的台词都想了好几个版本。

翌日上班碰到沈海阳，她满眼不屑翻了个白眼。“沈海阳，有你哭的时候。”

沈海阳被指名道姓说的火起，“我看哭的人是你吧。”

“你、沈海阳你现在怎么这样，果然跟个农村女人……”

“闭嘴，别逼我骂你。”

慕容丹玲被他怼的咬着牙，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她骑车飞快的走了，沈海阳对她这种种做法反感至极。钱真的那么重要吗，重要到枉顾亲情？有感情得被你消耗没，没感情你依旧赖着不放手。

“希望你没我想的那么坏，那是你儿子。哪天想明白了就离开吧，别纠缠了。”

沈海阳不想看到她，心里盼她快离开。她呢，一天天等着想看好戏。等啊等，等啊等，等到暑假结束，李霞摊位上的服装越来越少，只剩她雇的那个女人看着、李霞不见了踪影，也没等到沈家父子后悔。

早晨上班看到沈海阳领着俩大的送去小学报名，小的那个叽叽咕咕的说后天正式上幼儿园。

“妈妈又去南方了，她答应我回来给我买个小□□的。”

沈晖也一副期盼的表情：“妈妈说给我买飞机，不知道南方有没有卖飞机的。”

画画也说：“妈妈说这回要去多转转，给我买好颜料。”

好么，仨孩子都许了诺，难道李霞这回没少挣钱？慕容丹玲站在那里有些呆，沈晖跟着爸爸报名压根没看到她。校园门口人来人往，她却觉得自己孤零零的身上开始发冷。

钱、有了钱就能买她想要的，就能过好日子。可如今住着大房子的是李霞，她从嘴里省钱买的衣服是从李霞那里买的。刚才经过李霞的摊位，听到喇叭里喊着清仓大甩卖。摊位前围的水泄不通，这样看是不是同事说的积压的问题李霞根本不存在？

之前有多豪情万丈如今就有多失落，满肚子的话根本没说出口的机会。望着沈海阳她赶快就走，生怕男人看到她。

晚上下班时看到沈海阳骑着三轮在街门口停下，两口子被好多邻居围在中央。离近了听到原来是李霞买了双桶洗衣机，这新鲜玩意不比电视机便宜，这时代妥妥的奢侈品。

“李霞你太能耐了，居然舍得买这玩意。洗衣裳而已嘛，大盆搓衣板不就得了。”

“你当人家是你呢，人家一天忙着挣钱，你跟人能比吗？”

这边热热闹闹的在看李霞从南方买回来的洗衣机，慕容丹玲站在那里满脸震惊。不知谁看到她了，然后大家的目光都回头瞧她。

那一双双目光好似冬日凌冽的寒风，让她浑身开始打摆子哆嗦个不停。一个大妈伸手指着她不知在说什么，她感觉再待下去就要被那些目光凌迟了。

调转方向骑车回娘家，生怕晚了一步又被院里邻居冲她惋惜的摇头。她没福气，这话她听一遍气一回，感觉已经无法承受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