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狸奴

第十三章

薛丞相适时地咳嗽了一声，提醒他们周围还有个人存在。

薛寄云走进去，对薛丞相躬身行礼：“父亲。”

薛丞相望着二人，捋了把稀疏的须髯道：“你既与世子有同窗之谊，今次世子过府，有心来看望你，你可要好好招待。”

薛寄云连忙称是。

“去吧。”薛丞相摆摆手，不再赘言。

“那我就叨扰三郎了。”崔雪游朝薛寄云礼貌一笑。

同薛丞相打了招呼，二人从前院出来，薛寄云一时局促，不明白崔雪游怎么到了薛府，骤然有种羞于见人的感觉，不由得讷讷：“雪郎今日来找我，是有什么要事吗？还是……”

“无事便不能来找三郎吗？”崔雪游一边将薛寄云拉着往前走，一边笑盈盈道，“三郎这几日都未去国子监，我身边的人过来打听了几次，都说你不在，今天我便自己来瞧瞧，不成想三郎恰好人在府中，真是缘分。”

他这话说得轻巧，实则自那日与薛寄云道别之后，他辗转难眠好几日，醒时想着薛三郎，梦时亦有薛三郎的百态千姿，烦得只想让他把这人从脑海里挖出去。

然而愈是不去想，愈是挥之不去，后来他想不若将人找来身边好了，时刻盯着他看，兴许很快就看腻了呢。

于是第一日，他打发了侍卫去薛府，薛府的管事告诉侍卫，薛三郎出远门了，不知何时回来。

但薛寄云又无远亲探望，先前听他说过，除了薛府的人外他已无别的亲人，何以要出远门？崔雪游将信将疑。

第二日则是去国子监的路上，他令车夫转了个弯，专程来到薛府外，他并未进府，只让侍卫再去问，下人又说三郎与大郎出门办事了，不知何时回来。

崔雪游重重地放下帘幕，遮住他那张俊美而又气闷的脸。

之后的每一日，他都会假装不经意地从薛府经过，掀开一角帘幕看着门口两个威仪霸道的石狮，偶有薛丞相的幕僚过府而来，唯独不见薛寄云回来。

虽然每日只停留片刻，但还是被薛丞相发现了，这日他刚来，薛丞相便差人邀他进府一叙，而更大的惊喜也等着他。

薛寄云终于回来了。

***

薛寄云不太适应崔雪游用那样浓烈的眼神注视他，莹白的脸颊悄然生出两抹飞红，浓密的睫羽翩然抖动，在他脸上留下羽扇般的暗影。

“前几日出了些事，才耽误了回府。”他慢吞吞地解释完，突然抬头赧然一笑，道，“我本想着过两日去找雪郎，没想到你今日便来了。”

“哦？三郎也想我了？”崔雪游抓住重点，脱口而出。

刚说完，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脸色一变，耳根都染红了，眼神躲闪差点不敢直视薛寄云。

薛寄云诚实地点头道：“雪郎说得没错，不仅是想了，甚至还做梦梦到了。”

只是那个梦不太吉利，导致薛寄云现在还有点耿耿于怀，因着心里还挂念了事。

“什、什么，你也梦到我了？”崔雪游猛地提高了音调，又心虚地左右看了一眼，将薛寄云拉到一颗柳树下。

他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抽出把折扇，唰得一下打开，遮住二人的脸，继而得寸进尺地问道，“三郎，快说说你都梦到我什么了？”

他凑得很近，温热的呼吸翠羽也似轻轻拂在薛寄云脸上，虽然还是春寒料峭的天儿，但他一身薄衫，手执纸扇，颇有一副公子骄娇的风丨流浪丨荡。

只不过脸色似是被冻得有些发红，薛寄云不由得担心，他不会是邪风入体，得了风寒罢，怎么整个人都比往日缠人了许多，净问些没用的问题。

虽然如此腹诽，但他还是没敢说出口，只是含含混混道：“不过梦过一次，具体的我都不记得了。”

他不想告诉对方实情，却实在不擅长撒谎，说这话时憋得玉雪两颊都要滴血了，水润润的唇微微张合，双眸闪动，看上去含羞带怯的。

两人面对着面，脸都红得如同新染的胭脂。

崔雪游心中一阵激荡，收起折扇，用凉丝丝的扇柄抵着薛寄云的下巴尖儿，低声谑笑道：“三郎含羞，我已明白了。”

明白什么？怎么就明白了？

薛寄云抬头无辜地望他一眼，见崔雪游眸中盛满了笑意，不知想到了什么好事情，不由得被他所感染，亦忍不住展颜笑开。

“这会儿不同你说这些了，”崔雪游轻咳一声，重新站直了身子，虚空扇了下自己的扇子，清清郎朗道，“三郎住在哪处院子，可以带我去逛逛吗？”

薛寄云拍了拍衣裾，方才不小心蹭到了树，闻言道：“就在旁边，我带你去。”

崔雪游跟着薛寄云来了思静堂，这还是自上元节之后薛寄云第一次回到自己的院子，廊下绿芜伴几个女侍坐在一起绣花裁新衣，想是为花朝节做准备。

见薛寄云回来了，都愣了片刻，才放下手中的活计站起身，再见到薛寄云身后跟着外客，不免一个个低下了头，倒是绿芜先前在正院伺候过两日，笑着迎上来道：“三郎回来了，前几日大相公打发了人来说三郎同大郎去办差事了，咱们几个便没有提前准备茶水，你们先进去，一会儿给送过来。”

“三郎前几日是跟薛小相公出门办差了？”崔雪游转过头，有些好奇地问道，“做什么去了，要这样久？”

“称不上什么差事，都是唬人的。”只不过吓得是他自己罢了！

崔雪游一路跟着他进了卧房，薛寄云的卧房陈设简单，甚至有些空旷，崔雪游四下打量了一番，而后径直坐在薛寄云的塌上，将薛寄云拉到身边，正要说些什么，却被旁的吸引住了，晃动着扇子问道：“三郎房中熏了什么香？”

虽不明显，却隐约有淡淡的冷香传来，清幽淡雅，凌冽逼人。

“我不曾用什么熏香。”薛寄云摇摇头，跟着动动鼻子，奶犬似的嗅了嗅，没闻到什么味。

崔雪游见他实在可爱，用扇柄轻点了下他的鼻尖，笑道：“那便是三郎香。”

薛寄云这下听懂了，不由得羞恼地瞪了他一眼，嘴上嘟囔着：“才不是。”

他想起来了，这是薛陵玉那处私宅燃的香，他走时虽穿的是自己的衣裾，但不知怎得中衣和布袜都不见了，只好穿了薛陵玉的中衣回来，不免沾染了那个味道。

崔雪游讨了个没趣，也不恼，只一个劲儿盯着薛寄云瞧，仿佛他脸上多长了什么东西似的。

地冷天寒，这日虽出了些许曦光，但并未感受到几分暖流，空置了几日的房中不曾添炭，只坐了一会儿便觉出瑟瑟的冷意来。

生怕崔雪游冻出毛病来，薛寄云起身，到外面喊了侍女过来换炭盆。

待侍女换完炭盆，放下茶水，薛寄云闭上门刚要进去，转身便看到崔雪游跟在他后面，离不开人似的跟着。

“你别跟着我啊，万一踩到你了怎么办？”薛寄云不解。

崔雪游一笑，眼泛桃花，眸光流转：“给你踩。”

说着故意伸出了一只脚。

他着的是襦白色缎靴，金丝银线绣成的纹样，靴边镶嵌着两颗宝石，这会儿随随便便伸出来让薛寄云踩。

薛寄云张大了嘴巴，半晌，鬼使神差地轻声问道：“我真的可以踩吗？”

崔雪游笑望着他，脚并未伸回去。

薛寄云愣怔了好一会儿，如同一只在主人面前玩耍的狸奴，杏眸圆睁，四爪向前，踩在崔雪游的靴子上。

他没有使劲，只轻轻一点，瞬间在洁净晶莹的白雪上落下一个小小的梅花印。

刚踩了一下，他连忙收回脚，怯怯地看着崔雪游，小声问道：“踩疼了吗？”

他没问靴子踩脏了怎么办，像是觉得对方默许了，靴子踩脏了也无所谓。

崔雪游摇摇头，心中溢出一阵阵冲动，横冲直撞，直撞得他耳畔听到心跳如雷鼓动。

薛寄云又踩了一下，这次他大胆了点，踩在另一只靴上，两边的梅花印对称了。

正哄得薛寄云眉开眼笑，外面传来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世子，你可在此处？”

原是崔家的下人找来了。

崔雪游听到后，安抚似的拍了下薛寄云的手背，出门冷着脸问道：“何事？”

“时辰不早了，世子午后还要进宫，恐怕该启程了。”侍从低下头，诺诺回道。

崔雪游心中不免遗憾，他回过头，见薛寄云的房门半掩着，却不敢进去了，怕自己进去后一时半会儿出不来，只好一只手抵在门上，对着里面道：“三郎，我先走了，改日来寻你，带你出去顽。”

刚说完，从旁边的窗户里面探出一个圆圆的脑袋来，薛寄云将手撑在下巴上，有些丧气道：“我便不跟你出去了，兄长不让我同外面的人顽。”

薛陵玉之前的叮嘱言犹在耳，薛寄云不太敢嚣张，怕他回来了发作。

崔雪游横着走过来，半蹲着腿与薛寄云对视：“薛陵玉？”

薛寄云没吱声。

“那就是了。”崔雪游伏在他耳畔，悄声道，“没关系，我们偷偷的，我保证不让他知道。”

薛寄云有些心动，他方才被哄得开心，劲头还没过，忍不住娇声拿乔：“那你可得想些好玩的，不好玩我便不去了。”

崔雪游成竹在胸地道：“等我。”

说完转身大步流星地出了院子。

待出了薛府，侍从伺候崔雪游上马车时，眼尖看到了靴子上的泥，提醒道：“公子的靴子怎么脏污了？”

崔雪游虽有些懊恼，忘了今日要入宫的事，却又忍不住志得意满的笑容，颇有些回味道：“一只傻狸奴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