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况是这样的。
松本清张原本打算是回到历史,体验一下当时的风土人情,结果好像、似乎、隐隐约约……步子跨得太大了,直接一步到位跨到了比历史还要更靠前的时代。
伊邪那美不是日本神话里的母神吗?
不过这样一来就说得通了。不管是和「人类」完全不沾边的诡谲环境,还是自己在坠落之前的那阵风。不合理的事情因为有了「神话」这个前提而突然就变的合理了起来。
只是一想到自己面前这位女性疑似伊邪那美,清张的脑子就开始嗡嗡乱响。
日本国土面积不大,神话体系倒是能铺张得很开。
不大的岛屿国家居然有八百万神明,这个八百万指的当然不是数量,而是指「多」的修辞。日本就连厕所也有自己的神。
虽然作为一个日本人这样说有些不好啦,日本神话真的……太乱了。
是让希腊神话那样毫无人伦纲常的神话还要自愧不如的乱,而且猎奇。
比如说父神伊邪那岐和母神伊邪那美,他们第一次结合生下来的产物……是水蛭。
第二次生出来的是岛屿。
似乎是自己也觉得这样不太对,有机物生无机物这种事情对于神明而言多少也有点超纲,所以两个神明就跑去询问主神,这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主神把责任甩在了很刁钻的角度:
祂认为因为他们在相遇的时候,因为是女人先开口说话,所以不吉利。
于是两位神明装模作样地分开,又重新相遇,这次让伊邪那岐先开口。
这次他们如愿以偿诞下了数位神明,等到第三十六位神明,生火之迦具土神出生的时候,伊邪那美被烧死了。
……还不是希腊神话里喜闻乐见的主观弑父,火神可能开心的打了个饱嗝,就把自己的母亲给烧了。
对伊邪那美的迫害到这里还没完。
伊邪那岐失去妻子后异常悲痛,先是用十握剑把火神给砍死,后又为了挽救自己的妻子,跑去了黄泉。
嘴上说得好好的,我亲爱的妻子,我们创造的国土还未能完成,请随我回去吧。
伊邪那美让他等等,自己要去和黄泉的主人商量,在此期间千万不要看她。
神话故事到这里,基本和希腊神话的俄耳甫斯与欧律狄刻差不多。
都是为了挽回死去的妻子而追入死者所在之地,都是只要遵循着并不算严苛的某个规则,事情就能以圆满收尾。
希腊神话中,俄耳甫斯因为听见了妻子孤寂的埋怨而不忍心,在还未踏出冥府之前回头想要拥抱妻子,违背了和冥王「在走出冥府前绝对不能回头」的约定,只能一个人返回人间。
而日本神话呢……
伊邪那岐自己等得不耐烦了,跑去偷看伊邪那美,却看见自己漂亮的妻子早已是蛆虫遍身的腐烂模样。
和网恋见光死差不多,什么「我心爱的妻子」,什么「创造国土的责任」,他统统不管了,吓得直接转身就跑。
如果说希腊神话充斥着凡人对于命运的无可奈何,是源于人性善恶导致的必然结果,日本神话简直就是一摊狗血深夜档。
现在,狗血深夜档的女主角就站在面前,她用长袖掩面,在幽幽鬼火中宁静伫立,浑身散发出的愤怒对准的是身边那个桃色短发的男人,松本清张没有感觉到任何对他的针对性。
说起来,在自己快要化身流星坠亡的时候,也是这个女神救了自己啊。
“踏入黄泉又妄图以生者之躯离开,你的要求无论多少次都不会得到准许。如果认为自己可以做到,那就杀光所有的黄泉丑女,那样的话,我会考虑你的请求。”
听伊邪那美这样说,那名青年十分不屑地笑了。
“直接杀掉你不是更简单吗?”
哇哦。
见他们的注意都没在自己身上,松本清张开启了默默观望模式,不忘感叹这位兄弟真是大胆,完全没把神明放在眼里的气势直接拉满。
不过拉满的也只有气势了,黄泉主宰慢慢举起手,繁缛的振袖中涌出无数白面恶鬼。
恶鬼通体带着低破认知范围的低温,在越过松本清张奔向那名青年的时候,清张感觉到了通体的冷。
这股冷意他居然并不陌生,作为早乙女天礼死亡的时候他感受过,作为泉鲤生体验他人死亡的时候他也感受过。
——带着无尽怨怼和不甘,但是又无可奈何,处于人类极端状态下对生的下意识渴望。
在这样的严寒下,清张的眼皮沉沉地下坠,墨色的瞳孔失去焦距,像是陷入了永恒的睡眠一般。
伊邪那美注意到了松本清张的状态。
“「小春日和」。”她说。
语言在空气中荡开。
此时,清张才从那种奇怪的状态下脱离出来,他眨眨眼,惊奇地发现自己此刻居然能如此清晰地注视着黄泉。
依旧是漆黑的,他的眼睛却能捕捉到那种暗,这片天地的一丝一毫一厘都在倒映在他如墨晕开的眼眸中。那位青年是如何对付白面恶鬼的,每个起手动作,身体里陌生力量的流动——他能看得一清二楚。
所以清张也能清晰看见桃发青年和伊邪那美的对峙,那其实算不上对峙,神明在盛怒之余依旧算得上「包容」。
而伊邪那美似乎厌倦了这样的场面,她这次举起了一直拿来掩住面容的手,对着厮杀中依旧露出张狂笑容的青年。
“「絵空事」。”
青年的身型有片刻的停滞。
“「絵空事」!”
“「絵空事」!”
一声比一声严厉,曾经出现在清道夫口中的词汇演化出了比之前要庄严得多的威力。
因为环境是黑暗的,那些漆黑的文字并没有那般显眼,沉默着,却铺天盖地。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正是那些文字捆住了青年的手脚,又贴在他的皮肤上,最后成为某种神秘的纹路。
当青年和黑色纹路完全嵌合后,他直接晕过去了。
松本清张:哇哦!
快速解决完麻烦后,伊邪那美没有再遮掩自己的面容,她缓慢地走到了松本清张面前。
并非神话记载那样不堪,伊邪那美的面容没有被蛆虫覆盖,通体散发的也不是腐烂的恶臭。
但也称不上美丽。
眼眶里没有眼球,而是两团不断燃烧的磷火,远看的话还不觉得违和,走近了就能认识到磷火中的森然。而她浅笑起来的时候,露出的居然是鲜红的利齿,带着令人心悸的残酷感。
对松本清张照料颇多的神明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语。
“生者不应出现在黄泉比良坂,报上你的名讳。”
被警告过不要袒露自己的名字,将姓名交给黄泉女神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常识这样说着。
可松本清张没有那么多的顾虑,他只觉得自己身处黄泉之国收到「款待」,那么就应该回以礼节。
对女主人报上名讳,这才是得体的宾客该做的事情吧。
清张向黄泉之主微微颔首,在抬起头来时,依旧不闪不避的和那副恐怖面容相对。
“我是薄朝彦。”他有些苦恼地说,“似乎是……一个误入黄泉的生者?”
***
薄朝彦受到了盛情款待。
虽然来自黄泉的盛情款待对以一个生者而言,还是太超过了。
在恢弘却死气沉沉的黑色宫殿中,案榻上摆着形状酷似骷髅,还隐隐散发着黑气的葡萄,陈列在上面的所有食物都是半腐烂状态,唯独看起来比较正常的事杯盏中的酒水。
——如果又绿又黑,还汩汩冒泡也算得上正常的话。
伊邪那美已经很长时间没见到过生者了,通向人间的黄泉比良坂被逃走的伊邪那岐用千引石堵住,从此生者无法前往黄泉,伊邪那美也无法从黄泉离开。
所以,这个孤僻的神明在看见薄朝彦的第一时间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简言之,她很好奇。
“你身上沾染了「死亡」。”伊邪那美把一串葡萄推到薄朝彦面前,“我原本以为是从黄泉狡猾脱逃的灵魂,但被记录下的名字里没有你,没有「薄朝彦」。”
不好推辞女主人的善意,薄朝彦尝试着摘下一颗,刚要视死如归放进嘴里,又听见神明说。
“吃过黄泉的膳食,就再也没办法离开黄泉了。”
薄朝彦立刻把葡萄放回原位,动作流畅,丝毫没有反悔的局促。
“这个名字并不算特殊,同名同姓的人应该有很多吧?”朝彦说。
伊邪那美端坐着,敛下眼:“不一样的,概念在形成之后就不会改变。人类对自己名字的认同贯穿了他们的整个人生。这是构成人类的一部分,我不会分辨错。”
薄朝彦若有所思。
好像是有这样的说法。
人在指代自己和他人的时候,都会用「名字」来作为最简单载体,因为不同的姓名,人和人才能以最低程度区分开。
这样想的话,其实松本清张的无数笔名也一样。
不同的笔名圈定出了不同的人生,这是所有事情的基础。
“不过您似乎对之前那个男人很愤怒。很冒昧我用乏味的词汇来简述您表露出的情绪……他是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吗?”
伊邪那美原本还算温和的态度在瞬间发生了转变。
“为了不入轮回,他彻底抛弃了自己的「名字」。”伊邪那美冷冷说,“这是没用的,所有存在都是「概念」,没有我不知晓的概念,也没有能从我手里逃走的人类。”
这样啊。
博尔赫斯的《博尔赫斯谈艺录》也有这样写:在古埃及人中,也盛行类似传统。每个人都取两个名字,一个是小名,让别人叫的,另一个是大名,是真实的名字,对别人是保密的。
保密则是因为想要避开会招致死亡的神明。
不过……
薄朝彦:“名字是可以简单抛弃的吗?”
“只要抛弃作为人类的自我就可以。那个人太狂妄了,认为没有任何存在可以剥夺他的记忆,即使是神明也不行。”
朝彦隐约能理解神明被蔑视的愤怒,他诚心请教:“可他看起来对黄泉非常熟悉,如果不是从轮回中逃脱,是怎么保留记忆的呢?”
“在他重返人间的时候,会忘掉所有的事情。直到死去,重新踏上黄泉之路,那些记忆才会重新浮现。”
伊邪那美皱眉,“因为实在是太烦人了,我让他体会了人类的各种灾祸。他曾经因为疾病被抛弃,因为祸乱被分食,因为各种意外而遭遇不幸……即使这样还要保留记忆,是什么样的蠢货才会有这样的坚持啊?”
薄朝彦:“……”
怪不得那家伙会气得想直接动手……生前的所有不幸在死后全部回忆起来,这样反复谁不疯啊!
神明对自己做了怎样残酷的事情一无所知。
或者说,这些事在她眼中只是会稍微头疼一点的小事而已,源头还是人类自找的。完全没有必要施以不必要的怜悯。
“薄朝彦。”伊邪那美喊他。
“是。”
“你是生者。”
“没错。”
“黄泉不会让生者踏入,自然也不会让生者离开。”
“这样的话我会很头疼的。”
“你要尝试杀光黄泉丑女吗?”
“我可没有那样的能力啊。”
“现在的你是有的。”
伊邪那美轻描淡写说着非常不得了的话。
“为了不让你被黄泉丑女选中,我赋予了你某些权能。”
薄朝彦回忆着,突然想起来了:“「小春日和」……吗?”
「小春日和」,原本是指秋季到冬季的这段时间,也指短暂的平稳、无风且晴朗的日子。
“现在的你,应该能「看」得很清楚吧。初生的婴儿也会有这样的时期,因为没有被世界「污染」,所以能见到被人类拒绝看见的那些东西。”
伊邪那美说,“你能看见概念本身,想要杀掉黄泉丑女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如何,要尝试一下,然后以勇士的姿态从黄泉离开吗?”
薄朝彦试着去理解伊邪那美的话,但是还是太抽象了。
看见「概念」……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不过……
“那样的话您会生气的吧。”薄朝彦长舒一口气,瘦削的肩膀微沉下去,倒也不沮丧。
虽然和本意相悖,但是能和神话中的神明交流,这样的体验稳赚不赔啊。
“虽然是生者,但我没有其他的执念,还受到了您慷慨又包容的招待。这样还要杀掉黄泉丑女,不是太僭越了吗?”他缓声说。
伊邪那美眼眶中的幽火仍在燃烧,冷焰点亮了薄朝彦眼底的墨色。
这个人类的话语中不包含谎言,伊邪那美能肯定这一点。
“人类啊……”她轻声说着,“人类并非我的造物,我掌握有关人类的所有概念,却一直未曾理解人类本身。他们穿行在我诞下的土壤上,用自己的念想创造出无数神明,又抛弃了无数神明……”
她不再说了,薄朝彦也无从接话,绝对的安静笃实存在,几乎与死亡的气氛冰并驾齐驱。
“您想观察人类吗?”薄朝彦最后问。
“我不能行走在人间,不能用眼睛去看,我也不想再见到那些让我难堪的存在。”伊邪那美摘下一颗葡萄,用充斥着血色的尖牙碾碎,吞咽进腹中。
舌尖抹去唇边果实的汁水,伊邪那美看向薄朝彦:“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请您饶了我吧……我可不想和黄泉丑女……”
“你可以保留记忆,保留我给你的权能离开黄泉。”伊邪那美这样说。
薄朝彦愣住了,黄泉女神反复折腾那个桃发男人不就是因为她不愿意打破规则吗?现在怎么变得这么好说话?
不可能是因为对自己另眼相待吧?薄朝彦清楚自己身上没有任何值得神明青睐的特质,硬要说的话就是他作为「生者」的身份罢了。
“但是,你必须付出代价。”
听见神明这样说,薄朝彦反而松了口气。
“代替我踏足人间,你会失去一条腿。代替我注视世界,你会失去一只眼。只腿只眼的薄朝彦,在这个时代你会被视为怪物,不,或许是比怪物更令人恐惧的存在。”她说,“你会成为不被人类所承认的人类,不被鬼怪承认的鬼怪。”
女神眼眶中的磷火闪烁着,在给出自己祝福的同时也将诅咒的话述诸于口。
“然后,当我呼唤你,你会回到黄泉。在那时,将你的答案交给我。”
薄朝彦聆听着神明的条件。
这或许不能被称为条件了,是作为工具人单方面地给女神打工。能称为报酬的东西只有随时可能被神明收回的「生命」。
薄朝彦最不缺的就是生命。
可他向女神行了礼。
“感激您的恩典。”他说,“我会去探究的,何为人类。”
在漆黑的宫殿,主座上无上的主宰者点了头,誓约在深不见底的黄泉缔下,成为约束「薄朝彦」的祝福和诅咒。
伊邪那美心情非常好,她一挥手,案牍上奇形怪状的食物全部消失了。白面恶鬼从衣袖间蹿出,这次化为无比正常的侍女,只是用白色幕布盖住了脸。
侍女端上了能让人能接受的膳食。
“您实在是太慷慨了。”薄朝彦感叹着,“虽然这样讲很失礼,但我从没想过黄泉的主宰是个如此仁慈的神明。”
伊邪那美收下了夸奖:“我喜欢生者。”
“那我还真是幸运啊。”
“尤其是长相端正的生者。”
薄朝彦:“……谢谢?”
“要表达感谢的话,那就再回答我一个疑问吧。”伊邪那美说。
薄朝彦坐直了:“请您讲。”
“现在有一对即将出生的婴孩,因为是诞生自山野,所以没有父母的约束,很适合你吧?”
薄朝彦以为会听见其他的要求,没想到对方却突然说起这个。
虽然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他还是抓住了关键:“一对……?”
“当成你和那个男人的转生刚刚好。我在苦恼这次要让他变成什么样子比较合适。”
薄朝彦怔了片刻,替那个倒霉蛋苦笑:“……您还没有厌倦啊。”
伊邪那美说:“既然你会失去一只脚和一只眼,那就把多余的器官安在他身上,如何?”
薄朝彦:?
伊邪那美似乎是找对了思路,明明说是要听薄朝彦的建议,却飞快做出了决定。
“如果是那样的话恐怕你会被没有记忆的他所记恨。长出多余的器官这个想法倒是很不错……那就让他长出四只手,两张脸吧。”
薄朝彦:???
***
【有一位名为薄朝彦的男子。
他和他的兄弟诞生于荒无人烟的原野,朝露湿润干涸的嘴唇,野兽替他捕来能入口的吃食。
有误入此处的村民见过他们的模样,是黑暗中的风雅墨色与原始的野性,在屏息敛气的时候还能听见他们口中的争执。
姚色短发的男童揣着鬼神般的四手,两张脸居高临下,蔑视脚底被野兽撕咬成破烂模样的躯体。
「丑陋。」他这般断言。
只腿只眼的薄朝彦跪坐在躯体面前,无人知晓只有一条腿的生灵是如何能移动身躯的。
状似动物般匍匐,这样想的话未免也太过于乏味。像仙人那般漂浮,这种想法又太驰骋——总之,黑发黑眼的幼年薄朝彦向奄奄一息地人类伸出手。
他说:「这是怨怼。」
于是「怨怼」的概念第一次被准确地囊括,追逐野兽反而即将丧命的人类淌下忏悔的眼泪。
他说:「你不想走出时间。」
于是「生命」和「时间」的联系就此捆绑,濒死之人点下头,求救的话出现在被撕开喉咙后汩汩的血液中。
他说:「今天是你的幸运日。」
于是,那具快要咽气的躯体重现生机。
这便是狂言家薄朝彦第一次出现在众人眼中的「传说」。
其实并没有那样复杂,他只是见到了苦苦挣扎求生的人,于心不忍救下了他。
他的「兄弟」在一旁冷嘲热讽,不理解为什么要对这些并非同类的生物施以怜悯。
「我想成为人类,所以我是人类。」他这样解释,「人类理应保留怜悯。」
要问笔者为何对那段故事了解得如此详细……
因为我就是平安京唯一的狂言家,薄朝彦。
这是属于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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