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朝彦想赶上自己兄弟其实并不困难,但他没有那样做,而是先把做出选择的麻叶童子带回了平安京。
男孩从靠近平安京开始就逐渐难受起来,那股难受的感觉甚至表现在了空洞的黑色眼眸中。
朝彦问他怎么了,他只是摇头,说,我没事。
在不算远的路途中,男孩一直盯着薄朝彦因为方术过了时效而空掉的眼眶,几次欲言又止,但什么也没问。
回到府邸已经是晚上,薄朝彦远远地就看见了站在门外的安倍晴明。
他提着灯,就像以前贺茂忠行在罗生门口蹲自己徒弟一样,晴明没有意外的神色,一副了然的模样。
两人相视一眼,一句话也没说。鸢姬先带着男孩去休息了,薄朝彦也回到自己房间。
在他换衣服的时候,有谁突然从角落探出头。
“其实我以为你会追上去。”
——你的坏朋友安倍晴明突然出现。
系衣带的手顿了顿,薄朝彦抬手把人赶出了屋子,等整理好后才踏出房门,对上了安倍晴明笑弯着的眼睛。
“就算你想问我事情,也不用这么着急吧?”朝彦说。
安倍晴明和薄朝彦一起并肩走向外廊:“着急想问话的人可不是我呀。”
今晚的天气好得出奇,澄澈又透明,院子里的虫鸣啼了好一阵,上弦月悬挂在西边天际,莹亮的月光藏进庭院草叶的露珠里,泛着光。
夜空明净。
外廊边上摆着两瓶酒和碟子,碟子里是烤好的香鱼。梁柱旁有一盏灯,灯火随风微微摇曳。
“我以为你会追上去。”坐下后,安倍晴明又重复了一遍之前没有得到答复的话。
薄朝彦诚实道:“有那样想过。”
“所以才给你准备好了行囊和长杖啊。你就是这样的性格,想弄清楚一件事的话就不会犹豫。我也做好你直接离开平安京的准备了。我可真了解你。”
薄朝彦把晴明递来的酒盅推开:“那你也应该知道,我并不喜爱喝酒。”
“哎呀,这是禅院荒弥送来的,如果你不喝的话,我也就没道理喝了。”虽然是这样说,晴明还是仰头将杯子中的酒倒进嘴里,品尝半晌,“好酒,是好酒。”
晴明没说这是禅院荒弥当作求婚礼物的酒,不然薄朝彦肯定立刻把人掀开,将酒收起来打算找时间给送回去。
安倍晴明:喝都喝了,有问题再说!
“我没有追上去,因为觉得如果是来问你的话,你能给我更准确的回答。”
见朝彦这样说,晴明微笑起来。
他们经常「谈话」,也不限于话题,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因为观念不合针锋相对的情况也有,最后通常以晴明「你再说下去就是在强迫我接受观点了」而告终。
更加正式一点的话就会像现在这样。
一个人说「我有想问的东西,你应该能给我回答」,另一个人负责洗耳恭听。
薄朝彦开始提问:“你有兄弟吗,晴明?”
安倍晴明:“哇,是这样的问题吗?我还以为你要问一些……会让我对自己的认知感到为难的问题。”
“其实用「兄弟」也并不贴切……
“除了直接到显得有些蛮横的血缘干系外,我和他没有任何在通俗意义中称得上「手足」的表现。
“我们在大多数时候不会去干涉对方的行为,所以想要指责的时候是不基于情分的,更像是单纯由于立场展开辩驳。”
晴明摇头:“没有谁能和「狂言家」辩驳。”
“我们用事实辩驳。”朝彦叹息,“「强大的生灵掌控一切」,他的观点很容易被接受,尤其是「现在」。”
“可你不这样认为。”
“我不这样认为。”
在同样残酷的环境中,强者不仅能保全自己,还能在资源竞争中保持优势。各种优势让他们领悟到蛮横自我带来的好处,于是逐渐加深着一观点。
比如,同样是面对伊邪那美,会认为「我的生和死凭什么要交给你」的家伙,可能自始至终都只有便宜兄弟一个。
神明高于自己,所以遵守神明的规则——他不会有这种想法。
在宽松环境下其实也一样。
相比于其他地方,平安京虽然魑魅魍魉不绝,但也算得上安全了。这里的人比外界而言更加「守序」。可即使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强弱关系依旧明显。
比如五条知。
在小些时候,阿知会因为自己在咒术上的天质不自觉和其他人划开界限,所以和他亲近的也只有薄朝彦和安倍晴明。
后来,他发现了那条界限越来越明显,可以说完全是两个世界了,于是变得骄溢。在咒术师里,除了和他同辈,且没有被他甩在身后的禅院荒弥,他的眼里不再有其他人。
在这个时代,强大意味着生存,和自由。
“这样的话,奇怪的反而是你呀,朝彦。”晴明说,“弱者难以在严酷的环境下生存,不管是人类还是妖怪,大自然会进行选择。你要用自己的道理来和这些东西进行「辩驳」吗?即使是狂言家,这也太狂妄了。”
晴明问:“你是在同情他们?”
朝彦点头,又摇头:“那不是我坚持自己观点的理由。”
这也是薄朝彦没办法做出反击的原因之一。
「在生存这一方面,不是只有强者才有发言权。」
千年之后的灵魂可以做出断言。
在千年后,阴阳师和妖怪销声匿迹,咒术师藏匿在人群中,异能者掀开狂澜后趋于平静。立于那片荒原中的大多数依旧是普通人。
孱弱无能的普通人。
“强者能够闲适踏过的平底,对弱者而言是烧灼的鹅暖石,光是踏上去都必须忍受非人的痛苦,但他们只能走过去,这样才能存活。”
朝彦说,“也正是因为弱小,所以所求得更少。丢掉自尊心,丢掉心目中理想的生活。他们变得谨小慎微,愚昧、沉默、眼中常含泪水。他们变得阴险,低贱,让自己的感知越来越粗钝。”
安倍晴明又喝了一口酒:“你在贬低他们,也在夸赞他们。”
“我在描述「未来」。”
“这倒是有趣,黄泉记载的永远是过去,而来自黄泉的独眼却在描述未来。”
淡淡的花香四溢,空气中隐约飘动的香气和酒液的味道混在一起,灯盏中的那豆灯火已经变得微弱。
薄朝彦说要向安倍晴明提出问题,但这个阴阳师从头到尾都没有说出勉强能算是「答案」的话。
他知道狂言家要的或许并不是答案,不然直接追上他的兄弟就好了。世界上存在那样多的道理,基于立场,衍生出不同的阐释,除了神明之外,没有谁能够断言真理。
薄朝彦只是想和内心谈话,安倍晴明是他所认识的,和他最贴近的存在,所以他才选择回来。
所有生灵都有趋同性,对自我的探知又何尝不是一种对「同类」的追寻呢。
薄朝彦的兄弟是这样,薄朝彦也是这样,所以他才会回到这里。
——他自己好像还不清楚这一点呢。
“反正我是没办法解答你有关「未来」的困惑的,要不然等忠行老师回来之后你去问问他呢?”
晴明放下酒杯,毫无形象地向后仰着,手撑在走廊的地板上,又觉得这样实在费力,干脆躺了下去。
“我们认识很久了,朝彦。我知道你一直在探索着什么,但我给不了你答案。所以如果你真的想要寻找结果,不应该留在平安京。”
薄朝彦看了他一眼,也和他一样仰面躺下。
两人的长发在月色中交织在一起。
“那你还在门外等我?”
“安倍晴明是个言出必行的阴阳师。既然我说过,我会在平安京等你回来,那我就会一直等下去。”
“说完你就后悔了吧。”
“还真是瞒不过你……非常后悔,对狂言家说出口的话无疑是「咒」,明明我都已经给你准备好远行的东西了,说这样的话只是自讨苦吃。”
“……你还真敢讲,远行的东西就是一包果脯,和那根漂亮但是毫无用处的棍子。”
晴明笑起来,清亮的音色回荡开:“你应该尝尝禅院送来的酒。”
“我不喝酒啊。”
“是好酒。”晴明说,“你迟早会喜欢上的。”
***
在正式和麻叶童子见面之后,安倍晴明让他改名叫麻仓叶王。
叶王是阴阳术的天才,晴明将他吹得天花乱坠,但是没有把人送去阴阳寮学习知识,而是留在了家里。
麻仓叶王能聆听人心,这是薄朝彦后知后觉才意识到的事情。
不是通过各类言行来推断,他是真正意义上的「能听见」。
口上说着「那就麻烦您了」,心里想的是「又得来和古怪的安倍晴明打交道,怎么总是我这样不幸啊」。
口上说着「平安京有您这样的狂言家真是太好了」,心里想的是「绝对不能招惹他,唉,平安京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存在了,明明一个安倍晴明就够受了」。
麻仓叶王能听见所有的话,在他面前,人类是没有秘密可言的。
晴明或许是碍于这一点,才没让他和太多人接触。作为从小不怎么合群的天才,他当然知道寮里大多数人的想法。
让小孩去在那样一群人里呆着,完全是虐待。
而麻仓叶王却听不见朝彦和晴明的想法,所以总是安静地看着他们两个,从他们的话语中来判断想法。
至于为什么想要判断他们的想法……
这两个家伙真的太任性了吧?
麻仓叶王自认为也算是见多识广。
他在小时候和母亲相依为命,见多了村子里那些人心里的偏见,偏见会化为实质性的恶性,最后还导致了母亲的死亡。
从村子里逃出去之后,他也见到过对他非常好的鬼魂,还因为后续的意外而掌握了鬼魂的力量,也就是能听见人心的能力——晴明把它叫做「灵视」。
虽然听见人心这种事带来的是毫无止境的负面情绪,可也因为这种能力,叶王在很短时间里就学会了如何在平安京生存。
他知道人们是怎么想的,也知道为了内心的想法,人们会做些什么。
但是!他搞不懂这两个家伙!!
要麻仓叶王来概括名声在外的阴阳师和狂言家的话,那绝对只有一个词汇:任性!
怎么会有人大晚上突然窜出来,提着一壶酒一香碟就在外廊坐上一夜啊?
每次晴明这么做的时候都会带上薄朝彦,然后再把睡梦中的叶王也拖起来,美其名曰「今夜有感」,真实目的就是哄骗薄朝彦喝酒。
拖上叶王的理由更简单,安倍晴明觉得今天绝对能说服薄朝彦,于是认为应该有一个具有独立自主能力的人盯着他们,以免两个人喝醉了,干出什么古怪的事情来。
等坐了一夜,安倍晴明喝到尽兴也没醉,薄朝彦坚守城池,似笑非笑把人拖回去睡觉。只有吹了整晚冷风的麻仓叶王打着喷嚏,高烧几天。
等他好了,晴明还是会这么做,乐此不疲。
而经常这样折腾人的远不止安倍晴明,薄朝彦也没好到哪里去。
说真的,让一个小孩堵在大门口,企图说服一个板着脸来求婚的咒术师回家这种事……真的合适吗?
尤其是咒术师嘴上说着「我知道了」,心里想的是「这是谁?晴明吗?怎么变得这么矮了……不是晴明的话那直接杀掉吧,就当没看见他」。
麻仓叶王甚至怀疑如果不是咒术师手里提着一大堆东西,他肯定会当场结印动手。
这种事就算告诉薄朝彦,薄朝彦也只会笑眯眯摸摸他的头:“叶王今天也好好活下来了啊。”
……我觉得我命不久矣。
弄懂阴阳师和狂言家的想法,这件事被麻仓叶王提上了日程。
可这样是很辛苦的,这一点五条知比任何人都深有感触。
两个不说人话的家伙经常天南地北地闲聊,话语中只有彼此才知道的感情,要是试图从他们的言语中判断想法,那还不如直接将诱惑问出口呢,说不定还能得到一个更好揣测的答复。
而五条知在得知安倍晴明家里又新添了人口之后格外恼怒。
“你就这样给他取好名字了?!”他恼怒的就是这个。
自认为已经无所不能的五条知,至今还没能给自己的石头取好名字。
“说着想学会这类「咒」,结果你怎么连门槛都迈不进啊。”晴明这样嘲笑他,“原来是不机灵的性格,还是尽早放弃吧,把石头还给朝彦,我们就当作从来没有发生过这件事,怎么样?”
气得五条知没事就跑来薄朝彦这里,朝彦在书房里写着字,他就在旁边狂阅书籍,带着一股「不就是个名字吗,看我博古阅今速速处理掉」的架势。
麻仓叶王不喜欢五条知,准确的说,他不喜欢来到这里的每一个人。
除了那个叫天元的小咒术师外,其他人根本就不像安倍晴明之前所说的:「心思单纯,心口合一」。
五条知会在翻找名字的同时,找一些无趣的事情来和薄朝彦讨论。
有时是揣着一肚子的气,说咒术师怎么都是一群目光短浅的蠢货,烦都烦死。
如果薄朝彦提出「那也很正常,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到和你一样的视野」,他会很骄傲的回答:「那倒也是。」
心里却想着「既然认知的高低是存在差异的,这一点没办法改变,那要是再来烦我,就全都杀掉算了。」
五条知是很自然地在想这件事,没有说出口也不是出于隐瞒,而是觉得其他人的想法应该和他是一样的,所以没必要特意提起。
那个叫做禅院荒弥的咒术师和他如出一辙。
禅院荒弥没什么话,来这里除了求婚之外就是安静坐着,好几次把叶王当作了晴明。认错的时候会道歉,心里想的是——
「阴阳师的话,就不好像对待其他试图来烦朝彦的咒术师那样了。杀掉的话也会有点麻烦。」
禅院荒弥不讨厌麻仓叶王,他只是觉得有其他人在薄朝彦眼前一直晃,很烦。
他们是这么想的,他们也是这么做的。
麻仓叶王当然转头就把这些想法告诉了薄朝彦。
朝彦无奈的说:「这算是年少轻狂吧,叶王不要学。」
叶王觉得安倍晴明和薄朝彦根本不懂什么是年少轻狂,不是因为口头不满发生冲突就算年少轻狂的。
「狂」和「凶」同音,和那两个咒术师比起来,麻仓叶王觉得自己和乖得不行的天元根本没有差别。
「就连大阴阳师和狂言家也看不透人心。」
安倍晴明和薄朝彦看不透人心,他们只是太会拿捏人,看人的眼神太纯澈太认真,惊愣彷徨欢喜满足,每一眼都是摊开心怀展示自己的一生。
就是这样的眼神,所有被注视的人都会感到自己的特殊,并非具有相同特质的人走到一起,却投入了全然的平等和尊重,和爱。
所以那些人才会想要回报以相同的东西,也就是安倍晴明口中的「单纯」。
麻仓叶王认为世界上没有真正单纯的人,并且对此深信不疑。
——直到那个人前来拜访。
***
西川的大火最后还是没有一个准确的答复。
阴阳师说这是咒力导致。
咒术师说对方已经离开了西川,要我们派出大量的咒术师,就为了追寻一个不知底细的人,这是绝无可能的。
薄朝彦说,你们真的想从我这里「听到」答复吗?
于是想要追查的人集体哑火,他们算不准薄朝彦的意思,是真情实意地询问,还是一种警告。
好在狂言家依旧呆在平安京,还有安倍晴明这样的大阴阳师坐镇,至少在平安京范围内不会出什么事才对。
源氏不再去追问了,这是非常识时务的做法。
既然有识时务的人,那就也有不识时务的人——源博雅就是其中一人。
源博雅是醍醐天皇第一皇子之子,母亲是藤原时平的女儿,从三位殿上之人,真正的皇孙贵胄。
放弃皇室身份入臣籍后,他被赐姓「源」,自幼和醍醐天皇学习筝,所以也可以说是和如今的村上天皇一起长大的。
这样身份尊贵的人按理说是和寻常贵族一般作派,将对狂言家的赞美全部放在口中和笔墨上,真的要见面是不肯的,甚至会刻意的躲着薄朝彦。
源博雅没有,他对家中不再追查西川的决定非常不解,于是干脆就直接前来询问让他们退缩的薄朝彦本人了。
没有带任何侍从,牛车也不乘坐,在风和日丽的下午,源博雅独自徒步外出,来到了打听来的府邸门外。
宅子没有合门,荒野似的庭院印入眼帘,自生自灭的花草似乎有着奇艺的秩序,难以形容这种秩序呈现出的是何种形态,好像每处花草都生得一样多,但仔细去看的话种类又略有差异。
错落中倒是生出了令人喜爱的乱相。
源博雅就这样在门口看了很久,似乎是沉迷在这这股荒凉和生机交错的场景中了。
“请随我来。”说话的是被大人随意差遣的麻仓叶王。
他本来在跟着薄朝彦看书,今天是罕见的安宁日,五条知和禅院荒弥都有事,天元也没来。家里只有两个叶王听不见心声的「怪胎」在。
突然,安倍晴明从门外走进来:“有宾客拜访,就让叶王去迎接吧。”
麻仓叶王不情不愿地放下了书,来到大门。
源博雅这才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
叶王带他去见晴明,在引路的途中不断听着这个人内心的声音。
「这里可真够乱的,居然没有一个仆从来整理。」
「这是什么花香?樱花吗?不,樱花应该不会在这个季节盛开吧,况且我也没有在院子里看见樱树。」
「来接我的孩子是人吗?还是他们口中的,晴明公常用的式神?或者是『咒』?搞不懂啊。」
「我要怎么开口才好,直接询问西川的话像是在指责吧,这样或许不太好。」
「……」
麻仓叶王:“……”
怎么这么多内心话啊!你是来踏青的小孩吗!!!
等把人送到,叶王转头就打算离开,却被晴明叫住了。
另一边,源博雅已经开始和薄朝彦对话。
在简单的自我介绍后,再次开口的是朝彦:“您看起来满腹心事。”
源博雅两弯眉浑如刷漆,硬朗的五官稍微扭结:“我是为了西川的是来的。”
还真是直接啊,不是犹豫了很久吗?叶王走神的想着。
“我还以为您是在感叹,平安京怎么有这么糟糕的院子,简直是暴殄天物。”
“啊,的确有这样想。”源博雅说,“您和晴明公没有仆从吗?”
安倍晴明悠悠说:“我们有叶王。”
薄朝彦也点头:“叶王很能干。”
麻仓叶王:“……”
“这个小童?”源博雅侧首凝思,“难道真的是式神什么的……”
“叶王可是能将名字载入阴阳师史册的好苗子。”晴明说。
安倍晴明从来不吝啬对外人夸赞麻仓叶王,每次这样介绍的时候,对方都会露出诧异的神情,然后口中应和着夸赞,然后在心里默默想。
「什么载入阴阳师史册啊,能被安倍晴明承认的多半是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怪胎吧。」
听了晴明的话,源博雅脸上露出诧异的神情。
“那可真是了不起,是我唐突了,十分抱歉。”
「载入阴阳师史册……那我的话简直太冒犯了。不,就算他没有那样特殊的品格,我也不能将这种话说出口啊!」源博雅心中这样想着。
他的思维还在继续发散。
「这样的话,得正式赔礼道歉才对。明明我很清楚被人误会是多么糟糕的事情,居然还犯下这样的错误。」
「赔礼的话,要送什么比较合适呢?现在小孩子都会喜欢什么?和果子的话是不是有些寻见了,而且我也不知道他的口味啊……」
麻仓叶王:“……”
薄朝彦在此时开口:“您在想什么呢?一副苦恼的模样。”
源博雅脱口而出:“我在思考这孩子会喜欢什么味道的和果子。”
麻仓叶王:“……”
薄朝彦和安倍晴明对视一眼,双方眼里都带着笑。
“樱花和青草的吧。”薄朝彦说,“记得多送一点,这孩子胃口可好了。”
麻仓叶王已经不知道是多少次失语了,他根本不爱吃甜,樱花是晴明喜欢的,青草是朝彦喜欢的……这两个家伙啊!!!
麻仓叶王再也受不了这俩,干脆地拂开晴明拉着他衣袖的手,气鼓鼓地离开了屋子。
源博雅还以为是自己的过失言行唐突到了这个孩子,有些急切地想要追上去道歉,被其他两个人拦了下来。
“这个年龄的孩子自尊心很强,让他一个人安静一会儿吧。”薄朝彦忍着笑,将鸢姬送上来的热茶向源博雅推去,“您是来询问西川的事情的,没错吧?”
源博雅被突然出现的鸢姬惊了一跳,想着自己因为刚刚才因为随意询问而犯下错,所以也没有开口询问什么,捧着那杯茶:“是的。”
朝彦问出了已经说过很多次的那句话:“您真的想从我这里「听到」答复吗?”
源博雅不假思索说:“是的,事情是在您去往西川后终止的,只有您才能给我答案。”
“是指责哦,终于有人敢当着你的面来指责你了,哎呀,真是稀奇。”晴明插话。
“不、不是指责……只是……”
“别捉弄他了,晴明。”朝彦制止了安倍晴明坏心眼的行为,对着源博雅直接道,“那场大火源于一个叫做「鬼舞辻无惨」的鬼。”
“是鬼放的火吗?”
“是我兄弟放的火。”
“啊?”源博雅有些跟不上薄朝彦的思路。
“我的兄弟想要烧死鬼无辻无惨,鬼无辻无惨将火焰带去了周边,烧光了整个西川。”
源博雅思索了一阵:“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狂言家还有兄弟。”
薄朝彦说:“我也很少对人说我还有一个兄弟。”
晴明又悄悄插话:“是的,他甚至没对我说过,一直瞒得死死的。”
源博雅露出了些许的怔松,他坐得笔直,比之前的正式还要更加正式。
朝彦没有任何隐瞒,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全部告诉给了源博雅,
源博雅整理了一下思绪。
狂言家似乎对自己的兄弟有其他打算,那他也得回去开始调查有关「鬼无辻无惨」相应的事件。
西川的悲剧绝对不能再次发生了!
既然知道了前因后果,博雅也起身打算告辞了。
晴明本来想让叶王把人送出门的,但叶王明显不想再搭理这样没有边界感的请求,窝在房间里全当没听见。
这项工作自然就被交给了鸢姬。
源博雅踏出大门的时候,实在是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说:“非常冒犯,您是晴明的式神吗?”
鸢姬抬袖捂住嘴,笑声从衣袖下穿出:“妾并非晴明大人的式神。”
源博雅一脸「这下完蛋了」的绝望,连连道歉,又听到女子清脆的声音。
“妾是由晴明大人取名,朝彦大人落笔而出的翠雀。”
源博雅“啊”了一声,脸上颜色来回变换,最后还是门口的风铃说:“都说了别再捉弄他了,晴明。鸢姬,你先回来吧。”
鸢姬向源博雅躬了躬腰,在眨眼间消失在了原地。
源博雅注视着无风自动的风铃,喟叹一声:“真是神奇的人啊。”
他摇摇头,迈着有力的步伐往市集走去。
安倍晴明被源博雅逗得嘴角就一直没放下去过,等人走了还接连感叹:“平安京居然还有这样有趣的贵族,源氏也不是阿知所说的那样,全是眼睛飘在半空中的瞎子嘛!”
“阿知还会骂别人瞎子?我以为他只会这么说荒弥。”
“看来以后得经常邀请他来做客了,叶王会喜欢他的。”
“是吗?”薄朝彦并不这样认为,“叶王会躲着他走的吧?”
自己认知中的谎言太多,遇到了一个诚实得不行的人,肯定会感到局促的。
明明自己也是人类,但麻仓叶王不相信人类。现在他还小,所以将这种抗拒只能表现在「对薄朝彦和安倍晴明戳穿他人的虚伪」这件事上。
朝彦甚至不用去计算,叶王偷偷跑来给他告状的次数可太多了,每次都带着询问的眼神,想从他这里听到和自己内心相符的评价。
来,跟着我一起痛骂这种虚伪的人——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薄朝彦从来是轻拿轻放的,因为那本来就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心口不一是常态,能做到内心想法、口头表述、行为举止完全契合人一定是非常强大的人。
源博雅是一个内心非常强大的人啊。
“躲着他走才好啊。”晴明乐不可支,“这样源博雅就会觉得是芥蒂还没解除,反而会绞尽脑汁思索要怎么获得原谅吧。”
“叶王听到你话会哭的。”
“他又不止哭这么一次了。”
“说得也是。”
“但是他这次好像有点生气。”
“这是你的问题,晴明。”
“那今晚还要带他一起去宫里看玄象吗?忠行老师不在平安京的时候可不多啊。”
“这次叫上荒弥如何?如果被发现的话就藏进他的影子里。”
“好主意,好主意。”
***
【我与晴明哄骗叶王,说是带他去宫中处理事宜,叶王无法听见我们心声,当真了。
见到荒弥后,叶王意识到被欺瞒的事实,可木已成舟,他极不情愿地跟着我们一起来到清凉殿外。
即使没有贺茂忠行,这次我们还是被发现了,今晚当值的是少年源博雅。
他是朝臣,自然有自己的要事,今晚在清凉殿值班便是他的要事。
被发现完全是晴明的坏趣味。
在发现源博雅后,晴明放出了纸鸢,荒弥想拦,影子的异动惊醒了武士源博雅。
「何人藏匿!」武士厉声问。
晴明装模作样叹气:「禅院荒弥,你可坏了我们的事情。」
我伸手搭在荒弥肩上,他知我意,让我们藏进了他的影子里。而晴明又一把将叶王给推出了暗影之中。
叶王看起来很绝望。
源博雅是个耿直的武士,他对麻仓叶王心怀愧疚,但也没有放过私闯宫殿这样的大事。
叶王干脆利落地说是我们带他前来的,随性的还有禅院家的咒术师。
源博雅听了,正要四处找人,被同行的武士拦下。
「将他送回去吧。」那人十分无奈,「陛下之前有过旨意,若是那两位想要观摩玄象,任他们去。」
「可禅院和麻仓未在陛下所庇爱的范畴!」
源博雅就是一个这样的人。
最后,他还是将麻仓叶王送出了宫门外,并且说会择日前来拜访,这样的事情不要再出现了。
等他离开,我们才从影子里走出来,叶王气坏了,现在给他一把刀,或许他会毫不犹豫地捅向晴明吧。
可惜没人给他递刀,晴明还在遗憾今晚没能让叶王见到玄象的事情,我则是在一旁笑,顺道感谢禅院荒弥。
「道谢的人应该是我才对。」
荒弥对我说。
「接到您的邀请我很高兴,如果你能再次考虑我的求婚就更高兴了。」
「……他明明就在心里咒骂。」叶王憋不住了,将整晚的怨气都挥洒在荒弥身上,「如果没有这两个碍事的家伙就更好了,阴阳师能活多久啊?二十岁就应该去死了吧——他是这么想的!」
晴明按住叶王的脑袋。
「还不如气哭呢。」他说。
我笑起来。
荒弥问我为什么笑,我说,因为我选择回来了。
他不理解我的意思,但也点头,说,很好的选择。
我笑得更大声了,直到引来了守夜的人。
第一天,五条知带着天元气急败坏上门,质问我们为什么不叫上他。荒弥恰好也在,很不合时宜地没认出他,说了一句:你是何人?
他们两个在院子里打了起来,天元手足无措,想要阻拦又寻不到方法。
叶王坐在我身边,拳头攥紧,念着打得再狠些,要是能两败俱伤就再好不过了。
因为昨晚的事情而前来拜访的源博雅站在门口,被狂风吹得满脸凌乱,鸢姬笑着把他接到了这边。
晴明和他搭话:「请不用在意,这也是常有的事。」
那天晚上,我和晴明依旧在长廊边上赏月,他举着杯盏,吟唱起和歌来。
「月未出露人已知,疑而问君何所愿——」
庭院中惊鹿作响,弯月淌进酒盅,晴明举杯欲饮。
我问他和歌的后半句呢,晴明说,后半句就由你来补足吧,朝彦。
我没有作答,听着他的吟唱,惊鹿响了一整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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