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院荒弥在某个并不起眼的凌晨来到了安倍晴明府邸外。
引路的鸢姬很熟练地把他带去了薄朝彦的屋里,木板地上铺着榻榻米,墨发墨瞳的狂言家已经等在了案边。
禅院荒弥向鸢姬行礼,还没开口,鸢姬后退三步:“晴明大人还未醒……妾会替您转达的。”
禅院荒弥从善如流:“原来是鸢姬啊……多谢你引路。”
鸢姬几乎是落荒而逃。
薄朝彦睡眼惺忪看着这一幕,不管看多少次都觉得好笑。笑够了,朝他挥手:“你来得好早。”
“因为想要尽快见到您。”
禅院荒弥说着在门外脱掉鹿靴,在同一张榻榻米上落座。朝彦给他倒了一杯热茶。
“我是来和您道别的。”
“原来如此。”
“家里的人都希望您不要参与。”
“我本来就不打算参与。”
“那不是我的想法。”
“你的想法……”朝彦饮着热茶,看向荒弥,“你想要我干涉吗?”
狂言家当然能左右最后的结果,只要让咒术的较量不单单称为实力的比拼,「文字」能够做到设想中的很多事,并不以他人意志为转移。
“您是个好人。”荒弥这么说,“所以我的请求反而有些说不出口了。”
“会和我在「语言」上兜圈子的,你是第一个。”
“我想向您求婚。”
“那还是不必说出口了。”
禅院荒弥点了点头:“我想你也会这样回答。”
薄朝彦是真的拿他没辙,他太过于老实,用五条知的话说就是刻板,就连晴明也不愿意拿他开玩笑,可见这是个多么实诚的咒术师。
所以他的话也全都是真心话,没有半点油腔滑调的成分在。
如果是甚尔那样性格,那倒是好说,可对待一个全然真心的坦诚家伙,稍微虚伪一些都像是对自己的处刑。
“我设想不到结果,我可能会赢,也可能会输。”禅院荒弥直率地说。
“如果是阿知的话,肯定会拍拍胸膛说赢的人肯定是他吧。”薄朝彦微笑说。
“那是谎话。我不会对您撒谎。”
朝彦无奈摇头:“拜托了,荒弥。一大早就说这样的话,我会找不到接话的方式而让场面冷下来的。”
禅院荒弥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不知从哪儿提出了深色瓦缸放在案边,双拳大小,细窄的缸口用粗绳捆着。
“禅院家不让十五岁以下的晚辈饮酒,这是在我十二岁那年埋在桃树下的,本来想——”他的话音停住了。
薄朝彦问:“本来想?”
“本来想当作走婚前的赠礼,让禅院的人送给你。送了七百多次都没送出手,只能送来一些寻常的酒。晴明说你很喜欢。”
薄朝彦:“……”
安倍晴明!!!
“不过如果我输掉了,它就会一直被埋在桃树下。所以我干脆将它带来了,暂存在这里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薄朝彦也不好推辞。
他收下了酒,捂嘴打了个哈欠,没什么精神靠在案边。禅院荒弥不是话多的那类,也就坐在那里安静喝茶。一时间谁也没有再说话。
想来也很神奇,他们认识了很久,但是从来没闲聊过什么,对话一般是一问一答。要么就是像现在这样,谁也不开口,单纯地消耗着时间。
禅院荒弥是一个眼神不太好的咒术师,很有天赋,所以连狂妄的五条知也会偶尔和他说上两句话。
小时候的遭遇让他拥有了禅院的传承术式。
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很看重影子,当初因为自己的影子很黑,所以直接冲上来求婚,并且坚持不懈到现在。
除此之外就没了,薄朝彦发现,除了这些认知外,他一点也不了解禅院荒弥。
想到这里,薄朝彦不自觉问出了口:“荒弥,你有后悔过吗?”
“后悔什么?”
“如果你当初拒绝了那颗头颅,或许你能拥有更安稳的一生。”朝彦给他设想着,“或许没那样精彩,但你能看清这个世界,人们的表情,他们的喜怒哀乐,所有人的模样都那么清晰。”
朝彦顿了顿:“你会拥有很平凡的心愿,或许很早就会和某个喜欢的人结婚。结束平日的事务后回到家,会有比叶王可爱得多的小孩冲上来,抱住你的腿,喊你父亲。”
被描述出的场面径直出现在了荒弥的脑海中,在他单薄的黑白世界是那样鲜活。
禅院荒弥被狂言家的话所蛊惑,陷入了某种思绪。
再次开口的时候,荒弥的声音放得很轻。
“我看不清事物,所以更钟情于漆黑的影子,影子上不仅有模糊的所有,还有您。”他看向薄朝彦,“以及能看清的,我做出决定的未来。”
所以也就不存在后悔一说。
「他太磊落了。」
薄朝彦想着。
在他人的眼光中茕茕独立,也不害怕改变,想说的话马上就能说出口,想做的事绝对不含糊。
流水经过身边那就让它走,微风划过发梢那就让它吹。
“我该告辞了。”禅院荒弥站起身,他拂拂袖袖口,说,“我和五条知约在了无人的地方,最快的话,今晚就能有结果。”
“看来你们并不想有他人见证什么。”
“不是的。”荒弥说,“人多的话,我会分不清谁是谁,要是失手杀掉了不相干的人,那样会有些麻烦。”
薄朝彦失笑出声。
狂言家向咒术师道别,看着禅院荒弥站在水中,站在风中,最后走向他决定的道路。
***
两个咒术师死斗的消息传至了整个平安京,却没人能找到他们的踪迹。
就和之前「薄朝彦是否会答应禅院荒弥求婚」的赌局一样,这次也有不少人闲得发慌,开设了输赢的赌局。
五条知的表亲,那个朝彦曾经见过一面的青年,他将全身家当都压在了五条知身上,对着赌桌对面的禅院涨红了脖子,撂下狠话。
——这次不仅要让禅院痛失顶梁柱,还要让你们输得倾家荡产,灰溜溜滚出平安京!
禅院自然也不甘落后,双方把筹码累计到了令平安京的贵族大人都瞠目结舌的地步。
御三家之一的加茂暗戳戳看戏。
还有人找上了晴明,赠予重金,想要从大阴阳师口中偷听到一些消息。
如果有人问:“五条会赢吗?”
晴明会愁着脸,摇摇头:“这不好说。”
换了一批人,问:“禅院会赢吗?”
晴明依旧愁着脸,摇摇头:“这不好说。”
安倍晴明赚得盆满钵满,罕见地揣着满腔负罪感,一定要把这些酬金分给薄朝彦一半,说要平等地分享因果。朝彦正义凛然拒绝了,让他去祸害叶王,别带上自己。
这一天格外漫长,所有人都在等着一个结论,可直到天色转暗,他们也没见到胜者的归来。
在安倍晴明的家里——
薄朝彦坐在外廊内,和安倍晴明一起眺望着灰暗的天空。
二人身旁有一个灰褐色的案牍,案上放着禅院荒弥送给朝彦的酒,还有两只墨玉做的高脚杯。
忽然,树上飘下了落叶,在即将掉入杯中之前被晴明捏住。
“朝彦啊。”晴明压低声音,“你要去黄泉找他吗?不管是谁死去,伊邪那美应该会怜惜你的请求,至少能再见一面。”
薄朝彦眼也没抬:“一直没有问过你,晴明你到底对我有多少了解了。连伊邪那美都知道吗?”
“你在转移话题哦,朝彦。”
薄朝彦将那壶酒拆开。
褪去烦琐的狩衣,他只披着单薄的白袍,灰白的身影带着此世第一无二的漆黑。
长日既尽,残阳长坠。夜风中,比丝线还细的雨如雾般弥散,酒香带来了雨中的信息。
死斗结束了。
·
晴明的预言出现了一些偏差。
胜者没有踏着血泊见证友人的逝去。
苍天下最透亮的蓝色眼睛在最后凝视着那片黑影,从影子里现形的式神已经消失,地上的躺着的绿眸青年孤独回望。
光和暗的交界由鲜血相隔。
光和暗的交界由鲜血相连。
“你在看谁,瞎子。”血泊中,五条知问。
禅院荒弥回答:“看被我杀掉的咒术师。”
“哈,我还想,要是连杀掉你的人都认错,那可太说不过去了。”
“不会认错,只有一个鲁莽的蠢人会喊我瞎子。”
“你去见了他最后一面。”
“没错。”
“他答应你了吗?”
“我没有提。”
五条知差点被自己的血沫呛到,即使是这样也要骂他:“你这个不机灵的家伙,现在好了,你得怨我夺走了你最后的机会。”
“从来都没有过机会。”荒弥说,“来自黄泉的影子铺满大地,我只是恰好深陷其中而已,就算提出了要求,也并不奢望得到回应。”
人类无法离开影子,也无法恳求影子,即使是以操控影子闻名的咒术师也一样,似乎光是有这样的想法都像是一种过错。
六岁那年,禅院荒弥砍掉了影子里的头颅,那头颅说,我很喜欢你,我想帮你。
十二岁那年,禅院荒弥对着独一无二的影子的主人说,我十分在意,不能不在意。这不能算是喜欢吗?
“你也太喜欢他了吧。”五条知抱怨完了,将喉咙中的血咽了下去,狡猾地说,“他和晴明一样,能活很久,久到忘记你的名字。可他不会忘记我的姓名——你应该也给他留点东西的。”
禅院荒弥:“我留了。”
“留了什么?”
“一坛酒。”
“瞎子,他不喝酒,那都是晴明骗你的。”
“嗯,我知道。”
五条知低低笑起来:“又瞎又蠢,我怎么会和你死在一起呢。”
“你遗憾吗,五条知?”
“说什么蠢话。”
“我想也是。”
“这个时候你只能说,我也是。”
“我也是。”
这些对话作为遗言来讲,未免太过于轻飘飘了些。
应该说一些有意义的话,比如自己未酬的抱负,或是已经实现的心愿,再不济的话,也应该谈论胜负的意义吧?
可他们没有那样。
直到苍蓝的眼睛失去光彩,晦暗的阴翳淌在月光下,他们都没有再对话。
操纵影子的人一生被影子操控,年少无畏的咒术师至死都自由。
他们的传说在这里结束,旁人的历史还在继续。
这些都被风记录了下来,带向了远方,在狂言家的耳畔轻吟。
“你认为我应该去见他们吗?”薄朝彦敛下眼,像往常一样,询问安倍晴明的意见。
「他们」这个词汇就已经能说明结果了,晴明自然也清楚这一点。
“阿知不会愿意的。他没有赢,就算你去到黄泉,他也只会生自己的气,躲着不和你碰面。”晴明说,“禅院荒弥的话……”
“荒弥的话?”
晴明朝他举杯:“他请你喝了最好的酒,你让他触碰到全世界最漆黑的影子。既是如此,还要多做些什么呢?”
沉寂中,薄朝彦举起杯盏,第一次和安倍晴明碰杯。
杯盏相触,发出脆响,杯中酒液荡出微小的涟漪,最后被倾数送入口中。
清酒的味道久远得有些陌生,并不辛辣,但也算不上甘甜。独特的香味带着酸,或许是埋藏在桃树下的缘故,竟然也带上了一些花香。
“唉,是从来没有品尝过的味道。”晴明回味着。
薄朝彦给他们都重新满上一杯,这次尝得更加清楚了。
“是影子的味道。”他说。
安倍晴明摇摇头,开始惋惜:“今晚应该把叶王喊起来的。不管怎么看,等会儿会出现在这里的,都只会是两个神智不清的醉鬼啊。”
醉鬼之一又说,瞧,我果然没说错。
另一个醉鬼听不太清,问,什么没错?
细雨开始化为彻底的微风,风冲破了雾,风中的血腥味道逐渐散开。本应未来远大于过去的天才陨落,天上的星星却在雨后明亮起来。
安倍晴明晃着酒盅示意,低言时亦如吟诵。
“我说过,你迟早会喜欢上的。”他感叹着。
***
【我没有给阿知留下那块石头取名,它的主人已经赋予了它存在的意义,那么我就无法多此一举。
荒弥的酒很快就喝完了,叶王从此多了一项繁重的任务,替我们买酒。
「让小孩帮忙买酒的行为简直罪无可赦。」叶王止不住抗议,将他的牢骚听进去的,只有源博雅。
这样一来,采购的任务自然就落到了这位心软的武士头上,对饮的人也从两个变成三个。
一起喝酒时,我和晴明总是惊讶,这个年轻的武士没有任何「追求」。
功名对他而言无所谓,他人的赞美可有可无,自幼受到的教导让他心怀责任心,可也不会被责任心驱使着去做自己认知以外的事情。
对于妖祟,他是心怀惧意的,只不过这股惧意不足以让他放下长刀和弯弓。
「博雅的身上有一股澄澈的愚钝。」我这样对晴明说。
晴明笑:「在之前,你还认为他是一个内心强大的人。」
这并不冲突。
他的强大让他能够在腌臢的世界中依旧保持通明,他的愚钝让他无法触及五条知和禅院荒弥的那个世界。
平凡的人类只有平凡的祈愿,因此才得以绵延。
不过博雅也会因为这样的秉性吃些苦头。
我和晴明不在的时候,他不得不直面鬼怪。
人类的孱弱注定了必须付出更大的代价,更坚定的决心,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我去探望博雅的时候,他半躺在床上,正在喝药。
见我来了,他露出憨态可掬的笑容,口中说起自己在抗争中取得的胜利,说得兴起了,全然忘记自己负伤的事实,扯到伤口后才开始痛呼。
从那之后,晴明开始让麻仓叶王跟着源博雅。
叶王无愧于晴明对他的期望,虽然年龄不大,但已经是实力相当出众的阴阳师了。
他依旧对博雅这样坦率的人略显苦手,每次回来的时候都沉着脸,手里提着一大堆博雅送给他的东西,或许是一些糕点、或者是从哪里找来的新鲜玩意儿。
最后,已经是少年身姿的麻仓叶王找到我,说,他要和天元一起去西川。
已经很久没有人在我面前提起「西川」了,我不免有些错愕。
叶王给出了他的理由:
「天元想要让西川变回以前的生气,我也到了出门游历的年龄。」
我没什么好阻拦的,这原本就是他们的自由。
可如果叶王离开了,那么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又会落回安倍晴明身上。
晴明在听了这件事后,难得严肃起来:「你要去三年?」
叶王毫不让步:「是。」
晴明摇头:「既然是游历的话,那就十年之后再回来吧。」
坚持要出门的叶王盯着他,眼睛里写满了「我觉得你真的有点极端」。
叶王和天元离开之后,我思索了很久。
我和晴明的庭院中总是有很多人,他们来了又走,走了又来。
如果可以,我希望他们独行的道路畅通无阻,并非我说出口的「咒」,而是源于内心的期盼。
「我要送给博雅一样礼物。」我和晴明商量起来。
「狂言家的礼物?」晴明若有所思,「因为叶王离开了吗?承载着你希冀的赠礼啊,那会是怎样的东西?」
那是我创造出来的,想要保护友人的心愿。
我在纸上提笔写下心愿的「名字」。
文字带着我的祝福,化为幼童。在看见他的模样后,我哑然失笑。
是啊,是啊。
我摸摸这孩子的头,不算疑虑的问题都有了答案。
诞生于我的内心,以最赤诚姿态出现在平安京,那样的话,自然会是这样——
左眼是生机盎然的翠绿,右眼是平静冰寒的苍蓝。黑发的孩子看着我,带着所有初生儿都会有的冷漠和懵懂。
晴明让鸢姬给他穿上合适的衣物,问:「他是谁?」
「清道夫。」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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