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倍晴明不负众望地在智明的旧居找到了雪姬。
雪姬给晴明讲了一个故事。
雪山的巫女遇到不幸遇险的人,她救下了那人,想和他一起离开,去见识外面的世界。
离开雪山后,雪姬度过了一段非常快乐的日子,直到他们来到平安京。
智明开始痛苦起来,每天都愁眉不展,他向结发妻子说明了情况,于是愁眉不展的变成了两个人。
雪姬弄不明白,她实在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唯一清楚的是,当智明和自己待在一起的时候,他的心已经飞走了。
雪姬想回雪山,每当想将这个念头当面告诉智明,她的心就开始作痛,准备好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于是,雪姬给智明留下了一句和歌:
「终有枯萎意,何念在此?」
雪姬没想到的是,在她晚上回到住处,打算离开的时候,首先听到了消息:智明和她的妻子离开了平安京。
“我从打算离开的人,成为了被留下的那一个。”白影雪姬说。
和歌是用女式文字(假名)写的,枯萎写作しぼむ,另一个也很常见的意思是:死亡。
“智明知道你是雪山巫女,误以为你在威胁他。”晴明说,“他原本就摇摆不定,在看见和歌之后便做出了决定。”
雪姬写的是:既然花终究要枯萎,为什么还要留在平安京呢?
智明读的是:既然你的妻子终将要死亡,为什么要留在她身边呢?
“哦,是这样……”雪姬十分平静,五十年的时间让她完全沉寂了下来,“我已经不再在意智明,只是我的孩子。”
“你的孩子?”
“我有一个孩子,在智明离开一年后出生,在六岁的时候冻死了。”雪姬停了一下,泪水潸潸,“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颜面回到雪山,忧思如焚,以至忧伤而死。”
“……”
“我要带他回到雪山,这是我死前唯一的心愿,即使生命走到尽头,我也要和他回到故土,便做了邪法。”
“你找到了你孩子的转世。”
“对,就是那个叫康支的男孩。我留下了孩子的一缕幽魂,所以康支从小身体就不好,不过他会好起来的。”
“你是故意教狗卷作生说出那句话的。”
“是。”
“可黄泉已经斩去你与那孩子身上的因果,和你有关系的只有智明而已。”
雪姬抬起头来,漂亮而苍白的脸上满是冷清:“我原本想杀掉智明,在他身上下了咒。可看他为那孩子四处奔波,心就软了下来。晴明公,我知道您,也知道您来到这里是为了让我往生,我也做好了和您斗法的准备了。”
“如果你想杀掉智明,我不会阻止你。”晴明冒出这样一句话来,像是劝导“可康支不是你的孩子啊。”
“他是我的孩子!”雪姬声音陡然加大,破旧的房子里寒风四作,竟然凭空结起冰霜。
安倍晴明想了很久,最后对雪姬说:“那你先随我来吧。”
雪姬:“为何?”
“我拿不定主意,所以要倾听好友的意见。”晴明说,“况且,若是他也不愿意,你是没办法带走康支的。”
***
薄朝彦听完了安倍晴明的转述,明白了晴明的意思。
阴阳师看重因果,雪姬可以搞死智明,他们之间的因果始终没有断开,辜负就要承担辜负的代价,但是已经转世的孩子不应该受到牵连。
朝彦的感想是:这也太惨了。
雪姬离开雪山是为了能见识世间的自由,结果她却被把自己带出来的人留在了平安京。
她没有去计较背叛,放弃了智明,孩子成为唯一的念想,结果孩子死掉了。
那句「不要抛弃我」不是对智明的怨怼,而是作为一个母亲,对自己濒死的孩子唯一的请求。
——雪山的巫女,她的孩子居然死于严寒。
当她找到了孩子的转世,却发现一直照顾他的是抛弃自己的那个人。
如果没有智明的悉心照料,灵魂缺失的康支是无论如何也活不到现在的,侧面也可以猜测,康支会很喜欢自己唯一的亲人。
雪姬什么也没做错,她的善心救了人,她不和自己较劲,放下了遭遇的不幸,她甚至对现在的智明动了恻隐之心,没有做出在这个时代再常见不过的报复行为。
她已经做到了自己能做好的一切,却成了最惨的那个。
晴明的恼怒也有了理由。
他没办法判断这件事应该要怎么做了,为了平安京的稳定,扰乱正常人类的雪姬不应该被留下来,这是阴阳师的责任所在。
但他的道德又在反驳。
哪有这样的道理啊?
源博雅的脑子已经烧干了,他觉得雪姬的行为不算出格,智明过去的做法无疑是错误的,可他没办法去评判现在一心想要救下孙子的智明。
突然,智明像被按下了某个开关,扑到雪姬面前,哀嚎道:“都是我的错,请你全部算在我的头上,康支不应该承受这些,他不应该被卷进来啊!”
雪姬不为所动,念着那句和歌:“终有枯萎意,何念在此?”
智明已经被杂乱的思绪折磨到崩溃了:“我的命是你救的,亦有愧于你,你要杀掉我也无可厚非。康支……康支他……”
“他是我的孩子。”
“他不是……”
“他是我的孩子。”
“他不是!”
雪姬看着面前的老翁,就像对待一个胡搅蛮缠的孩子一样,只是将自己的观点缓缓重复:“他是我的孩子。”
智明痛呼两声,看向薄朝彦,朝彦不理会他求助的目光,于是他又看向晴明,咬咬牙,说。
“这是侵害无辜的冤魂,阴阳师难道要视而不见吗!”
晴明的微笑冷冷的。
“我知道您的顾虑,因为有罪魁祸首的我在这里,所以只觉得雪姬可怜,这样的话,这样的话……”
智明呢喃两回,突然冲向了一旁的柱子。狗卷博野反应飞快地开口说出了咒言:“「停下来!」”
可智明的动作到底是要快上一秒,他直接撞上了柱子,直勾勾栽倒在地。
狗卷作生发出了短呼,被他的父亲捂住双眼。
死不了。朝彦判断着。
果不其然,倒地的智明甚至还能继续对着晴明开口。
“像您这样尊贵的大人怎么能懂我的挣扎呢?当我丢失了记忆,对世界一无所知,我可以承诺带着雪山的巫女去到世界的任何角落。可我不能……我甚至不敢提出要求,让雪姬永远和我留在平安京。”
晴明问:“这就是你抛弃她的时候,用来宽慰自己的借口吗?”
“因为您不懂啊!”智明说,“晴明公,你完全不懂人,不懂人就算真心说出了承诺,也会迫于现实让自己浑浑噩噩,您不懂巫女的那句话在我眼中到底是怎样恐怖的东西!”
“我可以死掉,我罪有因得,可我在那时不能让我的妻子遭遇危险,我现在也不能让康支落到雪姬手里……您无所不能,所以没有顾虑,觉得世间的所有人都应该正直……怎么可能呢?”
晴明没说话。
薄朝彦摇摇头:“你在说什么呢?在这里,不就有两个这样正直的人吗?”
源博雅原本有些走神,突然被朝彦的话拉回了注意,一半吃惊,一半失语:“朝彦你……你要这样自夸也得看看时机吧?”
薄朝彦:“……我没自夸。”
“知道你说的是你和晴明,唉,也不是不能承认……”
“他说的是你和雪姬。”安倍晴明低声说,“真是个愚笨的人啊,博雅。”
源博雅不禁夸,一时间耳朵发红,没能回答什么。
见安倍晴明还没想好要怎么办,薄朝彦觉得这件事差不多也该了结了。
原本是处理别人的事情,怎么还把晴明的心态给绕崩了,这算什么事。
他走到雪姬面前,敛下眼眸:“你想照顾这个孩子,是这样吗?”
雪姬点头:“是。”
“那你就不应该附在他的身上。”朝彦说,“仅从事实来看,被冤魂附身的人,是活不了多久的。”
雪姬垂下头。
薄朝彦弯下腰,在她耳边轻轻说:“对于智明而言,从他在雪山遇险开始,这场雪就不会停了。”
雪姬骤然抬头,不可置信看着薄朝彦。
“你是雪山的巫女,即使你离开了,依旧受到雪山的祝福。”他说,“如果雪山收回了他的祝福,至少「我们」还在看着你。”
那只由阴阳术虚构的眼睛带着笑,来自黄泉的深邃将雪姬囊括其中。
来自黄泉的视线让雪姬完全无法动弹,她却没有从那样极具压迫性的目光中读出任何恶意、或是指责。
薄朝彦走到门口,抬起手,拢起掉在手掌中的雪花。
“「雪靈」”他说。
朝彦回过身,将雪花合在了雪姬手里。
明明是片刻间就会化为水渍的雪,在他手里却成了晶莹剔透的水晶。
“冤魂占据生者会消磨生者的寿命,冤魂占据死者便会受到黄泉神明的不悦。”
他说,“可「她」会准许的。不是因为这是来自我的请求,而是那位神明本身的仁慈,她会和我一起看着你——直到你的世界不再严寒。”
“我明白了。”雪姬满脸都是眼泪,她握住细雪,双手放在胸口,“辜负了雪山,化为不愿离开的怨鬼,我的内心遗憾不已……”
她的声音越来月微弱,最后朝朝彦和晴明鞠了一躬,说了声“谢谢您”,便原地倒下了。
“她去哪里了?”博雅问。
“自雪中来,于雪中存。”薄朝彦说。
***
安倍晴明惨遭辱骂。
好像在成年之后,他就没有再被人指着鼻子这样「指责」过了……薄朝彦也一样。
阴阳师表情看不出什么,似乎是对言语上的冒犯没有任何反应。
智明带着已经恢复正常的康支马上离开了平安京,大阴阳师和狂言家也只是目送他离开的背影。
源博雅这才回过味来,有些忿忿,一直在念叨着这算什么事情,明明是智明做错了事,怎么能反过来指责他人不懂他的感受呢。
就算道了歉也一样!
狗卷博野不想掺合进这件事,没有做出任何评价,只是在他们告辞的时候说出了请求,希望薄朝彦能教导狗卷作生。
“或许只有您能教他了。”狗卷博野说,“会错意的后果实在难以估量,更别说对于我们这类的咒言师。”
“他们不是会错意。”朝彦说,“他们只是在按照自己希望的方式解读而已。”
狗卷博野面露苦色,又听到朝彦没有拒绝,喜上眉梢。
等回去之后,晴明一言不发了好久。半月后,源博雅找上门,手里提着两只香鱼,还有两壶酒。
据他所说,这是智明托人转交的,他对自己的行为感到不安又愧怍,心里清楚,若是没有晴明和朝彦,康支恐怕得被雪姬控制一辈子。
安倍晴明看着案上的酒,好酒的阴阳师头一次表示出了他的拒绝。
“非人非鬼,我和朝彦都是不容于世的家伙,仙迁入山野,避世为归处。应当不萦世俗,不奢外物,阴阳之外,天地之间罢。”
源博雅被安倍晴明一通话搞得有些糊涂。
“我只是来转交,你怎么对我摆出这样的道理……直白来讲,你是在指责我的越俎代庖吧?”
薄朝彦一把接过源博雅手里的酒盅。
“晴明的意思是,他在戒沐,你的酒可以全部留给我了。”
源博雅恍然大悟
“早说你在戒酒我就明白了!晴明啊,你兜着圈子说些听不懂的话,这样的行为什么时候才知道收敛!”
朝彦给自己满上一杯,笑道:“就是,混账晴明!”
安倍晴明:“……”
“哎呀,这酒可真是醇香弥久,平安京通常没这样的酒,也没有这样的雪夜。你说对吧,博雅。”
源博雅和他碰杯:“说的不错!”
“好喝,果真好喝!”
安倍晴明:“……”
晴明最后还是没能拗得过薄朝彦,望着自己眼前清亮的酒杯叹气:“心里不想接受,手却不由自主动了起来。这就是「贪心」吗?”
薄朝彦再度举起酒盅,月下三人的影子交汇在一点,又在清脆的声响后各自散开。
他没有将酒液倒入口中,向来握笔的素净指节转着酒杯,开敞的袖口下手腕稍微用力,酒杯平稳落到木阶。
手指蘸上酒液,薄朝彦在浅色地面写上两个字。
「为人」。
安倍晴明顿住。
“怨怼、猥獕、鄙陋、无羞耻感,为人。慈爱、谦和、爱护幼小,为人。”
薄朝彦的嗓音在这个雪夜依旧散漫,空气湿漉漉,皮肤凉浸浸。
只有雪是一如即往的沉默。
“不萦世俗,不奢外物,阴阳之外,天地之间。但为人。”
薄朝彦对安倍晴明这样说。
***
【虽然答应了狗卷博野,但我没有把狗卷作生带回家中,而是让他隔三差五来找我。
我不算是作生的老师,他在咒术的道路上依旧充满了未知,我只能尝试教他如何「表达」。
对于咒言师,表达实在是太重要的事情了。咒言师向世界缔结契约的唯一形式就是「语言」,他是狗卷家里最有天赋的咒言师,理应知晓语言的重量。
——起初,人类用「语言」来传递意向。
「语言」从无序变成有序,混乱变成精确,这是一个很长的演变过程,为了尽量减少交流中的误差和信息减损,人们开始给自己眼睛能看见的一切事物命名。
这是最容易教的部分。
青草就是青草,蓝天就是蓝天,天上掉下的水滴是雨,夜晚高悬的弯刀是月亮。
作生神奇的地方在于,他的认知走在表达前面。
不知道「眼泪」,所以说眼睛在下雨。
不知道「鞋」,所以说脚上的手套。
不知道「星星」,所以说天空不灭的烛光。
晴明很喜欢他绞尽脑汁的表述,学着他的表述,指着他脸上的雀斑说,那这就是糖粉。
作生用手指搓了搓脸,然后放进嘴里:「不甜。」
晴明煞有其事:「那就是不甜的糖粉。」
——后来,人类用「语言」来表达情感。
这是短时间没办法去教的,不然的话,博雅也不会现在依旧烦恼清道夫的事情。
「在自己不清楚的时候,不要用不准确的语言来概括自己的感受。」
我只能这么对作生说。
智明和雪姬将既定事情诠释为自己的期待,「误解」成为最好的说辞,这似乎已经成了人类的宿命,就算自己倾尽一生,竭力将自己的想法由「语言」表达,对方也不可能完全领悟其中的意思。
对方也不可能完全愿意领悟其中的意思。
我想起了雪姬。
博雅觉得这件事解决得没头没脑,长达五十年跨度的事情以雪姬的消失告终,智明没有收到任何惩罚。
我和晴明都没告诉他,其实不是那样的。
智明已经时日无多,而雪姬会一直在康支身边,他们之间的因果由雪姬来决定何时结束,又如何结束。
至少我已经送上来来自黄泉的狂言。
「她会注视」、「她会宽恕」、「她会祝福」。
博雅还一直追问着结局。
有结局的是故事,没结局的才是人生。
不过,很快他就没工夫来纠结这些事了。
在不久后,平安京遭遇了一场大火,那场火烧死了藏在阴翳中的鬼,鬼舞辻无惨再一次出现在众人视线中。
我在意的并不是鬼舞辻无惨,我只在意那场无法熄灭的大火。
他来了。
——————《怨咒和歌集》·诅咒神明·平安京卷·雪誓】:,..,.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