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列格让果戈里捎他一程去默尔索监狱,真的只是字面意思。
而且他也不是去提人,只是闲聊还要等待小半个月的审核的话,怎么都觉得麻烦。
因为果戈里的异能也是存在范围的,他们必须先来到默尔索外,接着,果戈里才不情不愿地把奥列格一键送到了……一个空着的牢房。
是费奥多尔对面的牢房,在不久前,它还属于太宰治。
警报在听不见的空间外疯狂作响,果戈里叉着腰,得意洋洋大笑:“我说过吧,老师,我想杀掉你啊!这是多好的机会啊!要不我们来玩一个「老师和学生只有一个人才能活着走出监狱」的游戏吧~”
他口中的「学生」当然不会是自己。
奥列格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了他半天,声音是没办法穿过「小牢房」的,他也只是挽起袖子,面无表情将拳头放在胸前,友好示意。
果戈里笑嘻嘻的脸一下子垮了:“开……开个玩笑嘛!”
在洗心革面把奥列格送去隔壁的时候,果戈里还是挨了一拳。
这家伙说着“我去解决一下警报的事情”,然后头也不回跑了,头上还顶着包。
费奥多尔的「房间」很简单,算不上苛刻,也称不上舒适,是达到最低生活标准的人性化牢房——就这一点,就比古拉格群岛要好上无数倍了。
默尔索监狱其实并不如许多人口中的那般无能,只有进来的人才能感受到吧,存在一种非常隐晦的「隔离感」。
并非指监狱的工作人员所做的,把人彻底和其他东西隔离,而是犯人会被潜移默化的一类感觉。
要用词汇来形容的话,可能就是「局外人」,所有意义上的局外人。和感情隔开,和冲动隔开,和所有会让犯人产生想要离开的想法隔开。
待太久的话,会不会把自己存在的意义也隔开了呢?
在这样环境下待了不少日子的费奥多尔,静静注视着来到他面前的奥列格,奥列格同样如此。
费奥多尔的皮肤依旧是苍白的,是贫血或是营养不良的表现,只有脸上微微扬起的浅笑让他多了几分活人的气息。
他是是梅菲斯特,是沃兰德,是靡非斯陀,是令人只要知晓一二就会拼命远离的怪物。
奥列格突然就有了一种已经失去了什么的感觉,面对季阿娜和其他律贼的时候绝对不会出现的感觉。
因为他能看见,那些人在离开了古拉格之后其实完全没有改变,即使季阿娜从没有脸的小女孩变成婀娜多姿的漂亮女人,即使律贼从艰难生存的罪人变成臭名昭著的祸患……
他们还是很听话,依赖是被刻入灵魂的东西,迷途中的人只是缺少一个能肯定他们的家,当归处出现了,再张狂的家伙也会收敛爪牙。
费奥多尔不是那样,他的改变很直白,也很彻底。
他像是从来没有离开过那片冰原,坐在一望无际的冻土之上,陪伴他的只有呼啸的飓风,黑色的枯礁,他拥抱那些原不能被人接受的苦难,并将此作为自己审判世间的基石。
他的内心一片宁静。
“我看了您的作品。”费奥多尔看着他,“我算是活过了那只哀鸣的椋鸟吗?”
你从哪儿看的——这是很蠢的问题。
“我从来没有警告你,不要成为怎样的人吧。我把选择权都交了出去,现在收到了很多答卷……你是很特别的一张,费季卡。”
“我在写我的故事,老师。越写我越能领悟到你曾对我说的话——「我们的相似是因为时间正逆的交点汇聚于此,我们的不同是因为道路延伸的方向截然相反。」”他轻轻说,“原来你说的相反,不只是时间啊,我花了很多时间才弄明白。”
“既然你明白,为什么还要执着找我呢。”
奥列格向前一步,与此相对的,费奥多尔后退了一步。
“因为你不能死啊,老师。”已经快退到「墙边」,费奥多尔说,“你死的太早了,在那一刻,我感受到了很陌生的恐惧,无法预知的东西带给我的冲击,在和煦温暖世界中,无视人类浅薄意愿的转折——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
“你不是会因为别人的「死」而害怕的那类人,费季卡。”
“我也那样认为,所以我放任季阿娜杀了米哈伊尔。”
提到米哈伊尔,奥列格停下了脚步。
他当然记得那个在冰原上救过自己的青年,长相是模糊的,不过应该和现在的费奥多尔差不多,不过外貌不是他留给奥列格的印象,更深刻的是他们在贝加尔湖畔磕磕绊绊交流的东西。
【语言和文字真的很神奇,能把想法由一个很小的个体铺展开,不管是否会被人聆听或是接受,就像风拂过,不足以撼动什么,但小草和鲜花都会随着摇摆。】
【如果是海面航行的帆船,就能顺着风一路远航。】
【能漂到更远的地方,不管那边是孤岛还是海岸线。】
那个青年比夜色更柔和,在那样的柔和中,费奥多尔对他的哥哥说:如果你还没死去,我会来莫斯科找你。
所以米哈伊尔漂到了比孤岛和海岸线还要更远的地方,费奥多尔称呼那个地方为:死亡。
“在米哈伊尔的葬礼上,我曾以为自己会感到悲伤,或是和您死亡时如出一辙的恐惧。可是都没有,我其实很信赖米哈伊尔,这种信赖关系居然不足以调动起我的愧疚,我对此感到抱歉。”
费奥多尔的表情已经是在奥列格认知范畴外的奇异了,他因为浅笑而眯起的眼睛类似于一些生物,感受不到情绪,只有原始的、巨大的、无法被解读的本能。
——绝对不是人的本能。
“你一直在说我的死亡。”奥列格又走近了一步,这次费奥多尔没有能后退的余地了,“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在谈论很多年前我的死,为什么?”
“因为您的确死了,由我一手造成的,还能有谁比我更清楚呢?”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如果您在问,在您出现之后,我还会不会继续之前的行为——我不知道。寻找老师是最高尚的目的,而我并非高尚的人……不要皱眉,欲主宰万物的结局只会是沦为奴仆,我很清楚,这是您教给我的呀。”
奥列格久违地想要叹气。
他本来是来找费奥多尔算账的,但现在看来没必要了。
这是个很难沟通的人,因为他说话的目的根本就不是为了沟通,他不讲具体的事情,也不谈自己的想法,能坚持和他交流的一定是同样清楚自己不被理解的家伙。
说起来,似乎太宰治在默尔索的时候和他每天没事就聊天……这也是个很了不起的人了。
奥列格打算求真务实一些。
“如果你「额外的打算」是创造一个没有异能的世界……你的做法只是把你往目的地反向推。”他开始说起现实,“或许你真的能塑造一个这样的世界,可区别于异能的其他本不该属于人类的能力,也就此出现。”
“南辕北辙?”
“南辕北辙。”
“我和您最大的区别就在这里了,老师。”费奥多尔摇头,“你认为我可以在我空白的书上写下有关自己的每一页,但我觉得那没有意义,我是无罪之人,我的灵魂中的确缺乏热爱。我乐于观测那些罪,而您——”
他顿了顿,笑容加深:“您是人类诞生以来所有的罪啊。”
「房间」不大,几句话的功夫,奥列格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
他们平视着。
然后,奥列格拽住了他的手。
费奥多尔一怔,奥列格开始微微抬着下颌。
费奥多尔脸色微变,开始想要挣脱。
奥列格不得不抬着头。
“放开——”费奥多尔想把人推开。
平缓的心跳开始变得急促,诡异的,早就消失的恐惧又一次漫上魔人的心头。
十岁的奥列格问他:“那么现在呢,你会对我说抱歉吗?”
谁才是怪物呢?是为了实现目的不惜把全世界当作手牌的梅菲斯特,还是让梅菲斯特感到恐惧的人类?
这完全错位了,年长的人应该是用更加「成熟」的方式来指责,而不是拿自己来惩罚令他头疼的人,只有缺乏多维工具的小孩才会做出这样没留余地的选择。
奥列格从来不是那种人,费奥多尔很清楚,他现在已经在试图承担起以前所逃避的责任,他的死亡会引起更大的变故。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管不顾拉着他的手,把大道理全部抛弃掉,只是问:你会对我说抱歉吗?
“我不会。”费奥多尔突然不笑了,轻轻地说。
那么我也就不再管你的任何事情,费季卡——奥列格本来打算这样说,并且冷漠地离开这里。
然而,费奥多尔却接着开口:“如果您再度死亡,我还是会按照我的方式试图寻找,对某件事抱有期待本身就是很有价值的事,我的书也因此有了明确的主题,不是么?”
长久的沉默,在沉默间,奥列格没有松开手,代价则是他还在不断变小,到最后,这两个人看起来像是艺术家会感兴趣的雕塑,雕塑的主题是:岁月。
“你在威胁我。”奥列格轻声说,又笑了,“巧的是,我也在威胁你。”
他松开了手,后退一步,“早知道你会这么死心眼,我不应该和你说太多的,像揍果戈里那样揍你一顿要更合适。”
“是么?”
“但我不会那样做,你已经和我没关系了,陀思妥耶夫斯基。”
奥列格在和他两米的距离外站定,金色漩涡隐约出现在他脚底,漩涡中的人眼神沉寂,像是在稚嫩的小孩身上强行安插上不再流淌的绿潭,却很澄澈,能倒映出云影天光。
也能倒映出费奥多尔凝视着他的,黑蛇般的紫色双眸。
“你并非出自古拉格,也从来就不是我的律贼。我知道你会离开这里,这对你来说不算困难的事情。魔人费奥多尔,希望下次见面不是在属于你的审判席。”
“您会把我关进古拉格群岛吗?”
这个问题就像是一颗石子投入了贝加尔湖,砸破冰面,坠入湖底,和那些黄金作伴。相似之处在于,当没入湖水的时刻,就再也不会有任何回音了。
奥列格也理所当然的没有回答他,他只是低声喊果戈里,然后冷酷地离开了默尔索监狱,离开了这个「局外人」所处的监狱。:,..,.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