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深玄紧张看着诸野。
他觉得如果不是他没睡醒, 那大概就是诸野没睡醒,反正他们两人中一定有个人脑子出了问题,而这个人, 应该不是他。
谢深玄沉默看向诸野,强行压下心中的紧张不安,问:“……你方才说什么?”
诸野也沉默着皱起了眉。
不对, 谢深玄这反应好像不太对吧。
他都已经不凶了,为什么谢深玄还是用这种满怀敬畏的眼神看着他?
难道他还是做错了?
小宋站在谢深玄身后,正满面震撼,睁大了双眼盯着诸野看, 那副模样, 就仿佛听见了什么绝不该在此处出现的话语,而为了挽救这一切,他在谢深玄看不见的身后,拼命朝诸野打手势, 挤眉弄眼, 试图让诸野领悟到他此刻的错误。
不是那样的啊!指挥使大人!
在皇上眼里,玄影卫不能算是外人!
贺太医要您学的, 是有臣子在场时皇上与娘娘说话的语气啊!
他一通猛猛比划,诸野一个手势也没看明白。
说实话, 他们平常并不是这样的。
以往玄影卫若有行动, 需要诸野一道前往时, 大家的配合总是十分默契,稍有一个眼神或是手势,众人便能极为自然地领悟对方的含义。
可现今却不是如此了, 诸野看着小宋手舞足蹈比划了好一会儿, 才勉为其难猜测出其中的含义。
对, 小宋说过,要他多笑一些。
他不能沉默,要多笑,多说话,竭力使自己看起来亲和一些。
于是诸野又勉为其难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几乎算不得是笑的神情,再竭力使自己的语气显得热情一些,道:“只是一些胡言乱语。”
谢深玄:“……”
谢深玄眯起眼,异常古怪看着诸野。
诸野以自己多年来对皇上的深刻了解,竭力模仿皇上说话时的语气,道:“看到你,我便止不住胡言乱语。”
谢深玄:“……”
诸野支支吾吾:“你放心,我……我只对你如此。”
谢深玄:“……”
诸野冷静背板:“世上的人见到你,只怕都是要忍不住胡言乱语的。”
谢深玄:“???”
这人,该不会中邪了吧?
-
谢深玄想,诸野不仅是中邪了,看起来好像还疯得不轻。
这么多年了,他从未见过诸野有如此异常反应,这几乎就像是变了个人一般,实在有些超出谢深玄所想。
昨夜并未发生什么意外,应当也难以造成诸野今日莫名其妙的巨变,谢深玄仔细回想,也只记得昨夜他们刚刚带着学生来了一场莫名其妙的“鬼宅”探秘,而诸野所住的这大房子,正是所谓的京城十大鬼宅之首——
等等,不会真的是中邪了吧?
谢深玄沉默看向诸野,便正巧对上了诸野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神,那眼神炽热,竟令谢深玄心跳微促,有些说不出紧张,可他二人目光不过方有交汇,诸野便立即转开目光不去看他,像是止不住的心虚,更有可能……是在刻意掩饰什么。
谢深玄平日不信鬼神,每年他若是往寺庙道观祈福,那一定是他母亲写信逼他去的,以至于他对中邪之事毫无了解,若不是诸野今日突然发疯,他甚至还难以相信,原来这世上真有什么鬼宅与中邪这等怪事。
谢深玄好歹还有些谨慎,见诸野说完了那些话后,便在原地站着不动,像是等他的反应,他不由沉默,犹豫片刻,跨步上前,先伸出手,试了试诸野的额温。
“没发烧吧?”谢深玄小声嘟囔,“不会是昨天跳湖里生病了吧?”
诸野:“……”
他二人难有肢体接触,昨日落水时的搂抱已是极其偶然,今日谢深玄竟还要主动触碰他,甚至还关心他的身体——诸野不由呼吸一滞,下意识想要后退,却又想起小宋和贺长松的嘱托,他心中所想如何,不要铺垫,不要隐瞒,直接出口便好。
“我没有生病。”诸野说,“只是头一回说出心中所想。”
谢深玄:“啊?”
诸野:“你若是不想听见,我也可以不……不说………嘛……~”
谢深玄:“……”
诸野僵硬笑着说:“但我不喜欢笑。”
谢深玄倒吸一口凉气:“那你就别笑。”
诸野:“可是我……”
他一顿,看向谢深玄身后的小宋。
小宋仍旧在不停朝他挤眉弄眼,竭力打着手势,看那样子像是让他闭嘴,诸野不免微微一顿,有些迟疑,甚至仍旧维持着那僵硬的“笑容”,卡在了原地。
谢深玄:“……”
这人是真中邪了吧?!
刚刚在那儿胡言乱语,露出些仿佛正常但是看起来就很怪异的表情,现在又莫名突然卡住不动了,这副模样,怎么看都不对劲吧?
小宋正冲着诸野竭力比划,甚至竭力以唇形传递自己想说的话,而这一回,诸野终于领悟到了小宋焦急的心。
小宋说,大人,闭嘴,别说了。
诸野:“……”
诸野恢复了原本的神智,重新冷着脸看向谢深玄,一言不发与谢深玄微微颔首,似乎有些苦于该如何解释自己方才的举止,可小宋让他闭嘴别说话……
那他还是暂且先不说了吧。
二人对视沉默许久,谢深玄清了清嗓子,道:“你——”
诸野:“嗯。”
谢深玄:“那刚刚……”
诸野:“没事。”
谢深玄:“……”
谢深玄带了好几名谢家的仆役来此,除此外,他身后还跟着高伯与小宋,以及替诸野看房子的那名老门房。
除了清楚内情的小宋之外,几乎所有人都茫然看着诸野,不明白他方才究竟是怎么了,谢深玄更是沉默许久,决意直接忽略一切,进入正题,他便又将话绕回来最初的那件事来,道:“昨夜我回去想了想,你这院子,还是需要改一改。”
诸野点头。
“院中这么多杂草,不知能藏多少蛇虫。”谢深玄蹙眉道,“不太安全。”
他说完这句话,不由便回首看向诸野,像是等着诸野的回答,毕竟方才诸野还相当能说,他难免有些好奇诸野究竟会说出什么话来。
方才他被吓到了,他没有及时反应,没有吵过诸野,未曾发挥好,可现在不一样了。
他自信现在诸野若还要这么与他说话,他一定能怼回去,堵到诸野说不出话来!
可诸野只是沉默,见谢深玄看他,这才缓缓点了点头。
谢深玄:“……所以呢?”
“蛇虫?”诸野平静说道,“咬不到我。”
谢深玄:“……”
谢深玄微微蹙眉,又问:“你有猫。”
诸野:“呃……猫能打蛇。”
谢深玄:“它还小!”
诸野:“……”
诸野:“嗯。”
谢深玄:“……”
啊?就这?就这?
“猫还小。”谢深玄蹙眉道,“那位老门房腿脚不便,若是遇到蛇虫,也容易出事。”
诸野:“他平常不会到这里来。”
谢深玄:“……”
谢深玄挑眉,道:“诸野。”
诸野:“……”
谢深玄:“我看你还是想住在玄影卫吧?”
诸野:“啊……我没有……”
谢深玄:“那你这院子,到底清不清理?”
诸野:“……”
诸野有些不明白这二者间,究竟有什么联系。
谢深玄咬牙:“你家的枯枝,挡着我出门的风景了!”
诸野:“……哦。”
谢深玄:“给我砍掉!”
诸野:“好。”
谢深玄:“……”
谢深玄看起来真的很失望。
他皱着眉,左右绕着诸野走了一圈,显是想不明白诸野前后的转变为何如此之大,莫不是真的中邪了,可就算是中邪,不该也有个什么抽搐发疯一般的转变过程吗?诸野什么都没有,他怎么能一瞬就变回这般不善言辞的样子。
谢深玄想不明白。
他叹了口气,竟难得有种骂人吵架输了的失落之感,转过身,同小宋和高伯道:“既然诸大人已经答应了,那便动手吧。”
高伯乐呵呵答应,抬手招呼其余人动手帮忙,而小宋站在原地,看着叹气的谢深玄,沉默的诸野,以及二人先后的反应——
小宋悟了。
原来是这样!
少爷这是在失落吧?!
猛毒还需猛药攻!
少爷这样的人,就需要指挥使那莫名其妙的回答,来堵到少爷说不出话来!
-
谢深玄干不了这种活。
他是很愿意帮忙的,可他从小种什么死什么,连株狗尾巴草都养不活,久而久之,但凡与花草沾边的事情,高伯都不太愿意他来帮忙,演变到如今,高伯已连花盆都不敢让他摸,生怕他会让那些花儿遭遇什么可怕的不测。
谢深玄只好请诸野带他在这宅子四处转一转,好看看除了那个可怖的花园之外,还有没有什么需要改动的地方。
小宋跟着两人,趁着谢深玄注意去看廊下的雕花,急匆匆凑到诸野身边,道:“指挥使大人,有要事!”
诸野:“嗯?什么?”
“您刚刚那样说话,实在太不对了。”小宋深吸了口气,说,“你误会了属下与贺太医的意思。”
“误会?”诸野蹙眉,“可那……就是皇上日常会说的话啊?”
“不。”小宋一脸肯定,“玄影卫不算是人。”
诸野:“……啊?”
“呸呸呸。”小宋拍了拍自己的脸,重新说道,“皇上从小就习惯了身边有玄影卫与内侍跟随,因而在皇上看来,身边有无内侍和玄影卫,都是不重要的。”
诸野:“……”
诸野回过神来,恍然大悟。
只怕在皇上眼中,玄影卫与内侍,全都是宫中的绝佳背景,他早就习惯了身边总有这么几个人跟着,那在他与皇后谈情说爱时,玄影卫与内侍与宫中的花瓶或挂画并没有什么区别。
他不会顾及花瓶与挂画,他只会顾及需要他端着形象与面子的朝臣。
诸野心中轰然作响,猛然回神自己方才同谢深玄所说的那几句话,实在是太过冒昧了,若是谢深玄心情差一些,恐怕方才就要同他生气了。
“但这件事,好像歪打正着,又有些对了。”小宋压低声音,说,“您刚刚恢复平常时,少爷好像还有些失落。”
诸野:“啊?”
不对吧。
谢深玄不会对这种事情感兴趣吧?
“反正少爷也不会打您。”小宋试探着提议,“您要不要……再试试?”
诸野:“可是……”
“您放心,我会给您暗示的。”小宋低声说,“若有不妥,我会请您停下来。”
诸野:“……”
诸野迟疑点头。
虽然听起来不怎么靠谱,而且真的很奇怪,可小宋在这种事上……总不会比他差劲吧。
嗯,应该可以试一试。
诸野看向正在钻研廊下雕花的谢深玄,终于下定了决心,朝着谢深玄走了过去。
谢深玄余光瞥见他过来,顺口便道:“你这宅子,除了旧了一些,其余地方倒是很不错的。”
诸野紧张点头,说:“嗯。”
“此处虽然有些古旧,需要重修,可这雕花精美,若是直接去除,只怕有些可惜。”谢深玄道,“不过还好,我认识几名巧匠,很擅长修缮这等——诸大人,你又笑什么?”
他们就站在那不知已有多少年历史的长廊之下,外头的枯树挡了些日光,此处正显昏暗,而此时此刻,诸野略微眯眼,露出那副杀气十足的眼神,再度对谢深玄僵硬咧了咧嘴,露出了一个谢深玄从未见过的笑容,莫名令谢深玄惊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没什么。”诸野觉得自己好像笑得已自然了许多,应当没有方才那么吓人了,一面道,“你接着说便好。”
谢深玄:“……”
谢深玄说不下去了。
他方才是想了些应对诸野的措辞,本觉得如果诸野再来一遍,那他也绝不会在言语之上落败,可现今看来……他是不会在言语之上落败,他根本就不敢同诸野开口。
以往诸野用那等可怕的目光看一看他,他便止不住心中的恐慌,而今诸野不仅要那样看他,还带上了莫名可怕的笑,那几乎便如同是恶鬼临世——对,谢深玄终于明白为什么会有僧人说诸野是什么恶鬼修罗了。
这难道不比修罗可怕吗?
镇邪算什么?谢深玄觉得诸野能将阎王都镇住!
谢深玄不再往后言语,而是僵硬移动脚步,朝着离长廊最近的那处小亭走去。
亭外有一处莲花池,看起来像是个避暑的好去处,只不过如今那池水干涸,只剩下一汪烂泥野草,连条死鱼都没有剩下,可好歹此处日光极盛,阳气十足,谢深玄勉强缓和心神,连吸上几口气,再回首看向诸野,道:“这个池子——”
诸野:“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谢深玄:“呃……”
诸野依旧带着那种笑,说:“你想要什么,就做什么。”
谢深玄:“……”
诸野挪动目光,看向那汪枯池,脑中猛地浮现皇上与娘娘一同赏花喂鱼时所说的话来。
“看这满池鱼儿自由自在。”诸野干巴巴说道,“倒是……呃……嗯……”
后半句,是什么来着?
谢深玄:“……”
谢深玄僵硬移动目光,看向那池底烂泥开裂的鱼池,与池中枯萎了不知多久的荷花烂叶,陷入了沉思。
等等,哪里有满池鱼儿?
这里连条死鱼都没有吧?!
……
诸野实在想不出后半句话。
若他上值撞见皇上与娘娘调笑时,他大多在放空自我,反正他对那种事不感兴趣,听起来也有些腻歪肉麻,还是少听为妙,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还有用得上这些东西的时候。
他看谢深玄缓缓转过目光,用那种满怀着惊异与恐惧的眼神盯住他,他不由万般紧张,可却实在圆不回那半句话了,而这等时候……他所见其余人交谈时,遇见这种无法解释的时候,一般都是……都是……
“是我太笨。”诸野说,“每当我看见你时,便要忘了心中所想。”
谢深玄:“……”
“罢了,那不重要。”诸野持续干巴巴道,“我……我……”
他紧张垂下眼眸,将目光停留在谢深玄的面容上,几乎连呼吸也停滞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深深吸了口气,出神一般说出了他此时心中真正的想法。
“什么都不重要。”诸野说,“只要我能看着你就好。”
谢深玄:“……”
谢深玄急退数步,退出那小亭子,主动站在了阳光之下。
还是这里阳气比较足,不那么让人害怕。
谢深玄完全笃定了自己心中的想法。
京城十大鬼宅,果真名不虚传,连诸野都镇不住这地方。
诸野这就是中邪了吧?!
-
谢深玄想,诸野果然还是中邪了。
若一个人不曾中邪,那大概是很难对他人说出这般不要脸的话来的。
可诸野不仅说了,诸野还说得理直气壮,说得那么低级可耻,令谢深玄一时都想不出反驳的话来。
不行,他虽然对中邪之事并不了解,可京城周围有不少寺庙道观,他总可以找一处地方问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最好能请几位得道高人过来做做法。
反正诸野的房子还有个京城第一鬼宅的名号,他就算真请了人过来,应当也不算太过突兀。
于是到午后,诸野要回玄影卫问一问昨日抓捕的那名船客的情况,而谢深玄急匆匆令小宋套车,着急赶往玄天观中去请当年与他父亲相熟的清风道长。
报国寺就算了。
那地方风水不好,老遇刺杀,没事还是不要过去了。
小宋不知他要去做什么,只是疑惑,问:“少爷,这是要做什么啊?”
谢深玄不知该不该对小宋说诸野中邪一事,反正今日他左右观察,好似只有他一人对此事极为在意,他便稍稍一顿,随口胡诌:“你……你们大人要修缮宅邸,我思来想去,还是得请位道长过来开坛祈福,做做法事。”
小宋觉得很奇怪。
毕竟谢深玄以往从不信这等怪事,可谢深玄说得那般理直气壮,他便也不曾多想,干脆套了车,待谢深玄爬上马车后,他却又忍不住问:“少爷,这种事,我去便好了,没必要您亲自去吧?”
谢深玄紧张同他笑笑,道:“我与你们大人关系好,亲自去一趟,也是应该的。”
小宋微微一僵,觉得他们果真把握住了事情的关键。
谢大人和指挥使的感情,突飞猛进!
竟然已经到了要亲自为对方祈福的地步吗!
他们果然没有选错方式啊!
小宋猛猛驾车,急冲出城。
要不了多久,他们就到了玄天观外,谢深玄急得很,只觉自己已没有多少空闲在外拖延了,他简直恨不得拔腿就跑,正要冲进道观,却一眼看见了在道观之外忧愁踌躇的洛志极。
谢深玄停下了脚步。
他今日休息,那是因为他昨日落了水,皇上特意令他歇息一日,修养好身体,好明日再回去上课。
可他休息,学生们也不该休息吧?
太学内,不是还有伍正年吗?
那洛志极为什么会在这儿?
这孩子不是已经放弃了自己成仙的梦想了吗?那他来这儿做什么?
谢深玄皱起眉,停下脚步,唤:“洛志极。”
逃课来此的洛志极惊恐回首,瞥见谢深玄后更是不安,急匆匆同谢深玄行礼,惊慌道:“先……先生……”
谢深玄:“你来此处做什么?”
洛志极:“我……告别一下过去。”
谢深玄:“啊?”
洛志极紧张不已,想要逃离。
“先生放心,已经告别完了。”洛志极坚定说道,“我以后会成为优秀的玄影卫的。”
谢深玄:“……你要回太学了?”
洛志极摇头:“不。”
谢深玄:“那……”
洛志极:“接下来,我要去报国寺。”
谢深玄:“啊?报国寺?”
洛志极目光坚定:“告别另一个过去。”
谢深玄:“……”
谢深玄垂下目光,看了看洛志极腰间所悬挂的那沉甸甸一串各个宗教的挂饰符咒,比起当初在太学初见之时,这东西显然已少了几件,也许是归还给各处的寺庙道观了。
这么一想,这件事实在有些说不出的怪异,谢深玄不免沉默片刻,还是忍不住问:“你现在……已经告别了几个过去了?”
洛志极:“不多,玄天观是第五个。”
谢深玄:“……”
说完这句话,洛志极不由长叹了口气,好似对自己的“过去”还有些恋恋不舍,仔细想来,有些惆怅。
谢深玄:“……你还要告别几个‘过去’?”
洛志极掐指算了算。
“不多的。”洛志极认真说,“今天大概走到三更,就能结束了吧。”
谢深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