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生日那晚, 言落和朋友们第一次偷喝白酒,喝到醺醺然才散场。
盛望舒趁他不注意偷喝了两瓶果酒,等他抽出功夫去找她时, 她正在露台上跳舞。
她一个人在跳华尔兹, 跳完女步跳男步,脚下虚浮, 姿势凌乱,马尾辫略略松散, 几缕发丝落在颊边。
转身看到言落,她弯着眼睛笑了起来,夜风吹动她的发丝和白色T恤,言落靠墙看着她,有些移不开视线。
他把盛望舒拉回客厅, 人群散尽,偌大的客厅里只剩他们两人。
他给盛望舒倒了杯蜂蜜水解酒, 靠坐在沙发边, 看着她喝完。
盛望舒不老实, 没喝两口就凑到他身边来说话。没头没尾地聊了半天,她大概是头晕,晃了一下扑倒在他怀里。
言落下意识伸出手臂接住她,少女柔软的身体撞在他的胸膛上,他垂下眼, 心跳在那一刻跳漏了一拍。
盛望舒抬手勾住了他的脖子, 用鼻尖轻轻蹭着他的颈侧,用轻而软的声音对他撒娇。
“言落,我好喜欢你。”
言落的呼吸在那一刻暂停了一秒,喉结轻轻滚动。
很小的时候, 盛望舒总说长大要嫁给言落哥哥,大人们都当是童言无忌,一笑了之。
可一次两次,他却渐渐听进了心里。
有一年暑假,他跟妈妈回外婆家小住,盛望舒闹着要跟去,他拗不过,便去征求妈妈的同意。
妈妈笑着打趣道:“现在就分不开了,以后月亮结婚了你可怎么办?”
小小少年反问:“结婚了怎么了?”
“结婚了你们就不会经常见面了,成年人各自有了家庭,关系就会慢慢疏远。”
言落说:“那我和她结婚不就行了。”
反正她也总说要嫁给自己的。
那个时候其实他没多想,只是单纯的不想让两个人的关系疏远。
可到后来,说不清是哪一天,或许是他开始有了模糊的两/性/意识,或许是因为撞见男同学对她表白,他心里的占有欲在不觉中一天天苏醒,竟真的认真考虑起和她的以后。
他慢慢明白,那是喜欢。
不知道会持续多久,但确定是和对妹妹不一样的喜欢。
他开始借着哥哥的名义做自己私心里的事,每年给她发压岁钱,要求她不许早恋,不动声色地把她身边的男生全赶走,在朋友们起哄时,假装漫不经心地说,她是他的第一顺位。
可做这些时,他其实分不清,盛望舒对他的感情属于哪一种。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太多年的相处,早已将感情的边界线模糊掉。
他甚至不知道盛望舒有没有情窦初开。
所以在这一刻,听着十五岁的少女那句醉意朦胧的喜欢,言落不确定她是醉话还是真心。
他心跳失序,却也只是低低笑了声。
盛望舒在他的生命中占据着太重要的位置,他珍重慎重,认为即便是回应也应该是在认真清醒的状态下,而不是现在趁醉鬼之危。
况且,她今年才十五岁。
鼻端满是少女身上浅淡的香味,言落睫毛轻动了下,盯着她白皙的脖颈,醉意好似加深。
盛望舒皱了皱鼻子,要求他在下周的舞会上陪她跳第一支舞。
就是她刚刚在露台上跳的那一支。
言落低声允诺:“好。”
她满意地笑了起来,撑着他的胸膛爬起来,去摸他的喉结。
言落嗓子发痒,连呼吸都慢慢沉重了起来。
少女一点一点地向他靠近,黑浓的睫毛在他视线里根根分明,他的目光落在她饱满的唇上,心里的“君子防线”一寸寸崩塌。
在她的嘴唇快要凑近他的下巴时,他被本能驱使着低下了头,然而,下一秒,他的嘴唇却落在了她的发顶上,她竟然在这一刻醉倒了过去。
言落静止半秒,无奈地低叹了声:“小祖宗。”
夜已深,言落背着盛望舒送她回家。
今晚盛知行在城郊别墅举办宴会,把家里的佣人全带了去,只剩她母亲钟婧因为感冒一个人留在家里。
睡着的盛望舒很安静,言落怕颠得她不舒服,脚步放得很轻。
到了盛家,一片黑灯瞎火,只有客厅开了一盏小灯,看样子钟婧已经睡了。
言落没有打扰钟婧,轻手轻脚地把盛望舒安置到卧室,在她床头边放了杯蜂蜜水便离开了。
眼睛适应了昏暗,他带着醉意慢悠悠地往家走,因为想抄近路,而走去了副楼那边。
主楼与副楼之间有条甬道,甬道口种着几株绿植,长势很猛,遮住了一半入口。
言落在靠近绿植时隐约听到压抑的争吵声,他猛地停下脚步,听出那声音来自甬道。
而争吵的双方,竟是钟婧和言亦泓。
身体被绿植遮挡住,言落屏气贴到了墙边。
言亦泓的声音传来,压抑而急切:“我知道这些年来你一直怪我,是我对不起你,可是小婧,这种事情开不得玩笑。”
“我没心情和你开玩笑,我和盛知行婚礼之前一个月发生过什么我想你应该没忘。别人都以为月亮是早产,只有我知道,其实她是足月出生的。”
钟婧平静的声音中掩着隐隐怒气:“这里有一份亲子鉴定,你不信可以自己看。”
像有人在猝然在耳边敲了一记锣,言落那一瞬间酒全醒了。
他听到言亦泓同样震惊的声音,听到他在追问,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他。
钟婧说他不配。
而她选择在现在告诉他也只是为了报复他。
她要让他一辈子看着自己的亲生女儿而不能相认。
她要用这种方式折磨他。
言落忘记自己是怎样从盛家离开,那晚的记忆太过震动,他选择性地想要忘掉。
他头脑一片空白,一个人在湖边吹了半宿的风,耳边反反复复都是钟婧和言亦泓的对话。
他像是被雷劈中,觉得虚幻,怎么都不肯相信,后来又觉得恶心,胃里一阵一阵上涌,竟弯腰吐了起来,吐得胆汁都要倒流出来。
脑子里反反复复只有一个念头在回荡:他和月亮这辈子再没可能了。
那晚明月高悬,月影倒映在湖面,清冷冷的一片。
言落躺倒在湖边,看着月亮,看着湖面月影,好似近在咫尺,却是那样触不可及。
他就那么麻木地躺着,躺到浑身凉透。到后半夜,他决然地爬起来,潜进了言亦泓的书房。
该不该说他运气好?他找到了那份亲子鉴定报告,亲眼看到了那个让他不愿相信的事实。
17岁少年的世界在那一刻彻底坍塌了。
他想要的未来不会再有了。
言落在露台上枯坐到黎明,天快亮时,他离开了家。
他像个行尸走肉一样独自在外面游荡了几天,不敢再见盛望舒,他去朋友家,通宵喝酒打游戏,堕落成烂泥。
后来在网吧,那个叫沈芊芊的女孩跑出来向他表白,他在周围一阵阵的起哄声中自暴自弃地想,既然他和盛望舒没可能了,那和任何人都无所谓了。
说不定他根本不懂什么是真正的喜欢,说不定他能试着和其他人在一起。
他破罐子破摔地答应了沈芊芊的表白。
那之后,他有意躲着盛望舒,和她之间的关系慢慢疏淡。
他以为他可以慢慢戒断,可还是忍不住关心她的一举一动,对她的每一句话上心。
恋爱半年,他对沈芊芊不冷不热,像个普通朋友,沈芊芊最终受不了,想借分手来逼他主动。
当时他们坐在冷饮店里,他看到微信群聊,得知盛望舒攀岩摔伤被送进了医院。
那一瞬间,他连想都没想,丢下一句“对不起”就冲了出去。
赶上大堵车,他从出租车上下来,一路跑进了医院,累得气都喘不匀,等见到盛望舒,看到她半是嫌弃半是无奈地对他笑,他那颗心才终于安定下来。
言落曾花费很长的时间来戒断对盛望舒的不/伦感情。
他在大学时也尝试谈了几段恋爱,但都没能撑过三个月,最短的一次,连一周都没撑过去。
他没办法对其他女孩心动,没办法牵她们的手,和她们做正常情侣之间亲密的事情。
尽管盛望舒忘记了那夜醉酒后的表白,尽管她后来对他不再像小时候那样亲密,尽管她总是嫌弃他,嘲讽他,骂他是渣男,他还是不停地想要停靠在她身边。
言落自诩不是一个道德感高尚的人,甚至在很多个时刻,心里都会有一个邪恶的念头在怂恿,让他做一个离经叛道的人。
可他不能。
他试了很多次,还是喜欢她。
不管是因为习惯,还是因为执念,他都不能忍受她远离自己。
后来他自厌自弃地想,那就守在她身边,守着她结婚生子,守着她一世顺遂。
哪怕只能做她的哥哥。
—
翌日上午,言落是被手机铃声吵醒的。
宋源打来电话,问他要前几日拍卖会上请他代拍的东西。
言落嗓音嘶哑:“什么东西?”
“戒指啊哥,我看中的那个十克拉的钻戒!”
言落的视线落到那个红丝绒礼盒上,被钻戒划伤的侧脸还留着淡淡痕迹。
他冷声回道:“扔了。”直接挂断了电话。
梦里的场景给人的感受很差,那晚的场景始终是他避之不及的噩梦,言落在沙发上坐了很久,起身时手指勾到几根头发。
黑色的头发,长而卷,是盛望舒那晚不小心被他勾落的。头发一端甚至还带着头皮毛囊,她当时大概很疼。
言落目光黑沉,盯着那头发看了许久,心里倏然涌起一个念头。
一个仍有侥幸、不甘不忿、多此一举的念头。
他小心地将头发收起,起身走去对面公寓,打开盛望舒的公寓大门,直接走进了她的浴室。
当天晚上,言落再次回了言家别墅,破天荒的,他主动陪言亦泓喝了几杯。
—
翌日上午,言落飞往罗马。
到达酒店后,他先后去了西班牙广场和许愿池。
如意料之中,没有碰上盛望舒。
但他还是一一去了这些景点。
十几岁时,陪盛望舒看《罗马假日》,荧幕上的奥黛丽赫本风姿绰约,荧幕前的盛望舒少女心泛滥。
“言落哥,明年暑假我们一起去罗马好不好?”
言落对浪漫的爱情电影没多大兴趣,“可以啊,我要去斗兽场。”
“不要去斗兽场。去许愿池和西班牙广场,多浪漫啊。”
盛望舒兴致勃勃:“还要去真理之口,我要把你的手塞进特里同头像的大嘴里。”
言落气笑了:“为什么?”
“因为你说我的新发型不好看。”少女骄矜又任性:“我怎么可能会不好看?”
“是,你最好看。”言落哄人哄得没正形:“比安妮公主还好看。”
盛望舒高兴了,搂着抱枕凑过来,紧贴着他坐。
少女皮肤柔滑,无意间摩挲过他的手臂,她身上淡淡的体香拼命地往他鼻腔里钻。荧幕上,安妮公主和乔深情拥吻,少年喉结不着痕迹地滚动了下,皱着眉推开了她。
“别贴太近,热。”
“哪里热?”盛望舒嘟囔:“明明开了空调。”
……
到罗马的第二天,林津汇报,说盛望舒已经离开了。
言落并不意外。
这世界说小很小,从小到大,身边围绕的始终都是那些人。
可这世界说大也很大,如果一个人铁了心不想见你,即便你跨过万水千山,也找不见她。
离开罗马之前,言落独自去了真理之口。
他在人来人往的教堂外将右手伸到真理之口中。
相传,真理之口会咬住撒谎者的手。
他承认,那年那日,他撒了谎。
让他燥热的不是酷暑天气,不是她紧贴着他的手臂,而是他被拨动却要拼命压制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