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 陵游结束综艺节目的录制,约盛望舒去他之前提起的那家餐馆。
他们约在周六,盛望舒上午去了工作室, 忙到快傍晚才休息。
工作室的前期筹备工作已经完全结束, 基本工作人员也已配备完成,在八月底正式开始运营。
今天上午, 她又亲自面试了两个设计师助理,定下了其中一个女生。
陵游开车到工作室来接她, 盛望舒从茶水间出来,给他带了一杯手磨咖啡。
车停在门前,盛望舒带他前后参观了一圈。
工作室带一个后院,后院被她布置了鱼池景观,木质藤架, 院子中央有一个大理石台的圆桌,圆桌上方是白色遮阳棚, 用以休闲休息。
“感觉不错, 回头送你几条锦鲤。”陵游笑着说。
“好啊。”几条鱼而已, 盛望舒也没和他客气。
喝完咖啡,两人打算离开,陵游走到车前,打开后座,从里面抱出一个大盒子。
盛望舒问:“这是什么?”
“送你的开业礼物。”
盛望舒蹙眉:“说好了什么都不用送。”
“那是你单方面决定的。”陵游摇摇头笑道:“你不能霸道地把我变成一个不懂礼节的人。”
他把盒子放在茶几上, “不是什么贵重东西, 打开看看。”
盛望舒拆开盒子,看清里面的东西,眸光闪了闪,刹那间不觉有些啼笑皆非。
盒子里竟然也是一只玉貔貅。
只是这只貔貅不同于言落之前送的那个极品蓝水翡翠, 只是普通的和田玉,通体白润,做工倒很精致。
“照理说这种材质的玉石我平时看都不会看的,怕你拒绝才勉为其难选了这个。”
陵游抱臂看着她,“我都为了你自降对珠宝玉石的品味标准了,你总不能让我白受这个委屈吧?”
他这话一说,倒是让盛望舒再无法拒绝。
降低选料标准,对有追求的设计师来说,的确是一种极大程度的妥协和让步。
盛望舒笑了笑,把貔貅抱出来:“很漂亮,我很喜欢。”
陵游微侧着脑袋看她:“你喜欢就好,不枉我找了一圈玉雕师。”
“放在哪里好呢?”
盛望舒环视一周,抱着玉貔貅走到前台,打算把貔貅放在许念汐送的招财猫旁边。
“放在这里太挤了,不美观。”陵游想了一下:“我刚刚看你办公室里还空着,不如放在你办公桌上?”
盛望舒沉默了一秒,点头道:“也好。”
于是陵游便从她怀里接过了貔貅。
两人一同走向办公室,她打开门,看着陵游把貔貅放在了她的办公桌一角、之前被言落自作主张放了蓝水貔貅的位置上。
陵游拿出手机拍了张照片,盛望舒笑着敲了敲门,催促他:“走吧,去吃饭。”
陵游说的那家餐馆在一个居民区附近的巷子里。
是一家老店,开了几十年了,招牌不大,里面是二层小楼。
装潢以明黄色和绿色为主,整体风格复古,很有老香港的感觉。
盛望舒踩着木质楼梯上二楼,楼梯转角处开着一扇小木窗,窗外的枝丫还带着绿意,树叶几乎要伸到窗子里来,阳光穿透窗格落进来,被分割成一块块明亮的色板。
她偏头往上看,陵游今天恰好穿了件复古样式的扎染牛仔外套,像是走在王家卫电影里的男主角。
她突然意识到,原来他的身材背影也是极符合她的审美的。
可第一次见面时,为什么就没留下印象呢?
“楼梯窄,小心一点。”陵游笑着,回头叮嘱她。
盛望舒回神,加快了脚步跟上去。
他们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从盛望舒的角度,能看到不远处的街道和居民楼。
盛望舒把菜单交给陵游,全权交由他点单,陵游很快点了几道招牌菜。
菜式一样样端上来,味道果然很好,如陵游所说,是一家味道地道的老式粤餐厅。
盛望舒尤爱那道龙王夜宴,多吃了好几口。
最后上甜点时,盛望舒已经吃不下了。
她捏着甜品勺,和陵游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听他讲录制综艺时的趣事,边听边托着下巴看窗外。
正是下班高峰期,夕阳还未完全褪去,将街道染上浅粉朱红的色彩,不远处的那栋居民楼被涂满橙色,满墙的爬山虎像被浸在咕嘟冒泡的橘子汽水中。
色彩极致美丽,盛望舒不觉看得出神,待橙色渐褪,收回视线时,她余光扫到一辆熟悉的黑色迈巴赫慢慢驶到楼下。
车停下,车尾露了一半在她视线里,盛望舒认出那是言落的车牌号。
她轻轻眨了下眼,还未来得及把目光收回,车后座已然打开,一个穿白色西装裙的女人从车上下来。
柔软的披肩长发,停匀的身材,她弯腰趴在车窗上说了句什么,再抬起头时,脸颊正冲着窗户的方向。
盛望舒看见她那张恬静漂亮的脸,认出她是沈芊芊。
言落的初恋。
盛望舒想起以前看过的一个八卦分析,说人的眼光其实很长情,喜欢的人都是同一款,后来再找的恋人,或多或少都会有初恋的影子。
并且列举出了某几个男演员的历任前任做对比。
她当时看得极不舒服,扫了几眼便关掉了页面。
后来聊天时许念汐也说,有些人的确有初恋情节,之后找的恋人像在收集初恋周边一样,简直就是大猪蹄子。可能人都犯贱,凡是没得到的,凡是失去了的,都最好。
盛望舒当时只是笑,心里却在想,言落是不是也是这样?他从高中到现在,女朋友都是气质温婉型。
而此刻,隔着窗台落日,看着市井烟火中那个仿若把温婉秀丽刻在举手投足间的女人,盛望舒终于确定,言落就是那一类人。
失去后才念念不忘的集邮达人。
她分神了片刻,以至于没有听到陵游的问话。
陵游的视线随她向下望:“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沈芊芊已经跟车里的人说完话,快步上了楼。
而那辆车还停在原地没有动。
盛望舒收回视线,漫不经心地扯了扯唇:“没什么,刚刚看到一个挺好笑的人。”
她低头挖了一勺甜品,伸手拿纸巾时视线又朝下飘了一眼,那个好笑的男人打开后座车门下来了,正立在落日余晖里抽烟。
盛望舒只一瞥便收回视线,直到两人离开,再没朝他的方向看一眼。
—
这周六,言落受邀出席参加“产业数字化转型”论坛会议,会议结束后的采访环节,他遇上沈芊芊。
作为采访他的杂志记者,沈芊芊在活动结束后叫住了他。
“好久不见。”她朝他淡淡微笑。
言落点头:“好久不见。”
“说起来倒也不是好久不见。”沈芊芊笑道:“我偶尔会在网络媒体上看到你。”
言落淡淡扯了扯唇。
沈芊芊问:“等下有没有时间?一起去喝杯咖啡?”
言落没迟疑,道:“抱歉,恐怕不太方便。”
“就知道你会这样说。”沈芊芊对他的拒绝并没在意,“你还是和以前一样。”
言落并不想和她聊从前,他看了眼腕表,打算离开。
沈芊芊却道:“但我恐怕真的要占用你一点时间,有个东西要给你。”
她要给的,大概是从前的某样东西。言落说:“你看着处理掉就行。”
沈芊芊说:“是盛望舒的东西。”
言落正要迈动的脚步在那一刻停住。
沈芊芊要拿给言落的东西在她家以前的老房子里,离会场不远。
言落便让司机直接把他们送了过来。
沈芊芊上楼去拿东西,他在车上坐了一会,下车抽烟。
这是一片老街,赶上傍晚,叫卖声和人声、车流声交织成一片,很有市井烟火气息。
言落望着街对面那个卖烧烤的小摊,想起盛望舒读书时很爱在这样的街道上闲逛。
拉着他,从街头走到街尾,看到什么新鲜的东西都要买来尝一尝,贪多又没那么大肚量,尝上几口就把剩下的塞给他处理。
理直气壮地把他当成垃圾桶。
不过他也已经有好多年没再吃过这样的路边摊。
言落抽完两支烟,沈芊芊才从楼上跑下来,交给他一个白色的笔记本。
“不好意思,家里突然漏水,耽误了一会儿时间。”
她轻喘口气,对他解释:“这是高三时我不小心装到自己书包里的笔记本,当时以为是你的,一直没顾得上还,前一阵子打算卖房时收拾东西,才发现这是盛望舒的,但我觉得,这笔记本应该给你。”
和言落恋爱那半年,她只见过盛望舒三次。
有一次是一群人在宋源家写作业,盛望舒就坐在她的旁边。
说是写作业,其实大家都在玩,没写多久就开始吃饭唱歌,唱完歌就散了。
隔了两天,她发现自己书包里多了个白色的笔记本,翻开,扉页上写着“YL”两个字母。
Y、L,她理所当然地认为是言落的名字首字母。那天她正因为言落的冷淡和他单方面冷战,只翻了前面几页,发现都是空白,便随手把笔记本丢进了抽屉里,后来隔的时间久了,加之言落一直没有问过她,她也就把这个笔记本忘在脑后了。
再之后,她和言落分手,再也没有联络过。
前不久,家里这套老房子打算出售,沈芊芊回来整理以前的书籍,从一堆高中的旧资料中翻出了这个笔记本,她心血来潮地打开,一页页翻看,才发现笔记本的主人应该是盛望舒。
她恍然间想起,盛望舒的小名叫月亮,月亮的简拼,也是Y、L。
言落接过笔记本,垂眼看着已经泛黄的封皮。
沈芊芊沉吟了片刻才道:“按理说,这个笔记本应该交还给盛望舒,但我觉得,你或许应该看一看。”
像是觉得不妥,她犹豫了下又改口:“我不应该插手你们之间的私事,东西我带到了,要不要还给她你自己决定吧。”
言落被她的反复不定搞得迷惑,“这是什么笔记本?”
“只是一个草稿本,”沈芊芊如实说:“但有和你相关的东西。”
沈芊芊跟他道别,上楼继续处理漏水。
言落拿着笔记本上车。
司机发动引擎,他顺手去关后座车窗,视线向外一瞥,竟不经意间看到盛望舒的身影。
言落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却还是下意识叫司机停车,他隔着车窗望过去,那抹立在香樟树下的纤长身影的确是盛望舒无疑。
她低着头在看脚下,似乎已经在那里站了很久。
她站的那个位置,正对着这栋居民楼。
言落打开门下车,横穿过不甚宽敞的街道,朝她走过去。
“月亮。”他在距离她半米的位置停下,笑了笑:“你在这里做什么?”
盛望舒抬眼,神色淡漠,“言总,好巧。”
这称呼无论听多少遍都疏远得刺耳,言落刻意忽略掉,勾唇再问:“你一个人?”
“我来吃饭。”盛望舒却是回答了他第一个问题。
又笑:“你初恋家附近的这家粤式餐馆味道不错,改天可以让她带你来尝尝。”
这是她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在他面前提到沈芊芊。
以前她会讽刺他是渣男,偶尔也会提起他的某一任前女友,但一字不提沈芊芊。
言落心下明了,她大概是看到他和沈芊芊在楼下说话了。
他正色,即刻解释:“我在论坛会议上遇到她,她说你有一个笔记本落在她家里,要拿给我,所以我和她一起过来。”
盛望舒以前丢三落四,弄丢过不少笔记本,不是什么新鲜事。
但独独有一个用来演算的草稿本,在无故丢失后,她连问都不敢问。
当初她翻遍了家里大大小小的角落,没有找到,疑心是不是被哪个朋友装错拿走了,可她不敢去问,怕真的有人拿走,怕被人翻看,更怕拿走的那个人是言落。
那时她巴不得那个笔记本就那样凭空蒸发,再也别再出现。
后来,那个笔记本确实没再出现,她也渐渐忘掉了这件事。
可今天,言落一提起,她就忽然记起来了。
原来她一直也没忘。
盛望舒扯了扯唇,没有做声。
言落说:“你等一下,我去拿给你。”
不等她回应,他已经转身,大步穿过了马路。
沈芊芊说,这本子里有和他相关的东西,言落不得不好奇。
但,相比于好奇,他觉得自己应该尊重盛望舒,这是她的东西,自然要交还给她本人。
言落只用了不到两分钟就回来,他低头,把笔记本递给盛望舒。
盛望舒的视线顺着他的手指落到略微泛黄的白色封皮上,只觉得讽刺。
她最不想被人看到的东西原来一直在沈芊芊那里。
即便是后知后觉,这种巧合也让她觉得难堪。
盛望舒平静地接过笔记本,道了声谢谢。
言落唇角溢出一丝苦笑:“不用谢。”
“你去哪?”他说:“我送你。”
“不用了。”盛望舒的目光越过他,落在他身后,“我等的人来了。”
言落回头,看到从餐馆内走出来的陵游。
原来她是和陵游一起吃饭。
言落眉眼不觉中沉了一分,收回视线时,看到盛望舒唇边自然的笑意。
她冲陵游招招手,语气略有些埋怨:“怎么这么慢?”
“结完账接了个电话。”
陵游也笑,转而看到站在盛望舒对面的言落,他笑着点头,“言总。”
言落颔首,“你好。”
“你们有话要聊?”陵游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梭巡,“那我……”
“没什么好聊的。”盛望舒抬手拽住他袖口,“走吧,再晚就赶不上开场了。”
他们今晚要去看一场话剧。
陵游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袖口上,又从袖口移到女人纤细的手指上。
他微微挑眉,对言落道:“那我们就先走了,再见。”
言落没回应,他的目光钉子一样钉在陵游的袖口上。
盛望舒不再理他,松开陵游的袖口,转头就走。
陵游的车停在不远处的车位,盛望舒大步走在前面,径直往车边走。
言落站在原地,目送着她的背影越来越远。
陵游快走一步绕到驾驶座那边,先坐上去倒车。
盛望舒却停在了半米外的一个垃圾桶旁。
然后言落看到她举起那个白色的笔记本,看都没看一眼,直接从中间撕开,撕成了两半。
她冷着脸,还要再撕,陵游已经调好了车头,替她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
后面有车在鸣笛催促,于是她便匆匆撕碎几页,把笔记本连同那几页碎片一同塞进了垃圾桶。
黑色的卡宴融进街道,很快消失在车流中。
天光完全暗了下来。
言落像是被人按下了定格键,定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路灯在他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
过了好半晌,那个影子才慢慢地低下了头,而后,迈步向前走,一直走到垃圾桶旁才停下。
言落垂眼,犹豫了一瞬,解开衬衫袖扣,将袖子挽了起来。
他面沉似水,下颌线收紧如凌厉刀锋,一言不发地从垃圾桶中拿出那个被丢弃的烂笔记本。
司机将车开过来,停在了路边,言落把能找到的碎片都找齐,紧抿着唇上了车。
车子很快驶出老街区,转到车水如龙的马路上。
言落靠在后座,打开了车顶灯。
窗外的车流声、喇叭声,所有的声音都飘远,他垂着眼皮,一页一页地翻动笔记本。
扉页上,是她的名字缩写——YL,她以前不爱在书本上写大名,总是写YL。
他曾经问过她这是什么意思,她白他一眼:“你傻吗?当然是月亮的意思。”
言落吊儿郎当地笑着:“哦,我还以为是言落。”
她笔尖顿了一下,板着脸略带嫌弃地看着他:“你想象力可真丰富。”
笔记本的前几页都是空白,言落继续往后翻,一连十几页,都是随心所欲的演算过程,有时一张纸算得满满当当,有时一张纸上可能只有一两个数字,是她惯常的风格。
他耐着性子继续往后翻,不漏过一张纸,一个笔记本翻过了五分之三,突然有张速写侧影跳入眼眸,他一眼认出,那是她画的他。
言落眉心一动,继续往后看,之后连续十几张纸,每一张上都有他的素描图。
他低头思考,他偏头在笑,他转着篮球,他抬头看天……
每一幅图
最后那页纸,被她撕烂了,言落把碎片组起来,看清那幅图下写着小小的一行字,是模仿的他的笔迹——
言落,大混蛋。
再往后,靠近笔记本中缝的位置,还有一行更小的、蚂蚁样的字,是她的笔迹。
光是从那一笔一划的字迹里都感受的到写字人的心酸和委屈。
她写:怎么办,可我还是喜欢混蛋。
时间仿若在那一刻静止。
外面的灯光不时穿透车窗扫进来,落在言落冷冽的侧脸上,照过他低垂的眉眼。
有那么一瞬间,光线飞掠而过,照亮他赤红的眼尾。
下一刻,车入隧道,全世界陷落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