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 盛望舒起床后给家里的长辈们挨个拜年。
年前她抽空去了趟南城莲照寺,供了香火,陪钟婧待了一个下午。
今天, 她便只给钟婧打了个电话。
钟婧皈依佛门后彻底没有了物欲, 她什么都不缺,盛望舒没什么可送她的, 只是叮嘱她注意身体,祝福她业障尽除, 早证菩提。
给各个长辈打完拜年电话,已经临近中午。
盛望舒口干舌燥,喝杯果汁,歇息片刻,拨通了陵游的号码。
来电铃声响到一半电话才被接通, 一瞬的安静,那端传来清亮愉悦的女声:“Hello?”
盛望舒微怔, 那女声已经自动切换为中文:“你好?”
盛望舒:“你好, 我找陵游。”
“他在榨果汁, 请你稍等。”
听声音对方和盛望舒大约是同龄人,她这么跟盛望舒交代了一句,把听筒拿远了些,对着一边喊了句:“喂,你弄好了没?有你的电话。”
那边不知回了句什么, 女人说了句“ok”, 把手机贴回耳边,对盛望舒说:“他说稍后回给你。”
“好,谢谢。”
盛望舒正要挂断电话,女人突然又开口:“你就是Ma新交的女朋友?”
她的普通话讲得有些慢, 发音并不是很标准。
盛望舒轻眨了下眼睛,说:“对。”
女人拖着长音“哦”了声,还要再说什么,手机突然被人抢走。
陵游的声音在下一刻传来:“月亮。”
盛望舒笑了声:“你在忙?”
“对,我现在占着手,晚点再回给你。”陵游解释。
“好,那我先挂了,拜拜。”盛望舒挂断了电话。
陵游在二十分钟后给她打回来,盛望舒回到房间接电话。
“你忙完了?”她问。
“朋友们来家里聚会,有点乱。”陵游笑了笑。
盛望舒抓了个抱枕垫在下巴底下:“我们家也是。”
陵游问:“新年应该有很多客人吧?”
“对啊。”盛望舒叹气:“不仅是客人,光昭昭一个小鬼就抵得上十个人的动静。”
陵游语音微扬:“昭昭?”
“是我爸爸和现任妻子的孩子。”盛望舒解释了句。
陵游恍然,“倒是第一次听你提起。”
他之前隐约知道盛望舒父母离了婚,对其他事情倒不清楚,两人在一起时,盛望舒几乎不提家里的事情,他也从来没问过。
他不是对别人的家庭秘密感兴趣的人。
“是吗?我忘了。不过也没什么好说的,大概你也没兴趣听。”盛望舒笑了声,两人聊起别的话题。
陵游说,他明天会跟这帮朋友去徒步野营,大概要去三四天。
盛望舒听了,叮嘱他注意安全。
“放心,”陵游说:“我们常去,早就经验丰富了。”
盛望舒想起他那晚带她到嘉郡山上露营的场景,笑说:“看出来了。”
又聊了几句,有人在叫陵游过去。
“你去吧。”盛望舒便要挂断电话。
陵游应了声好,却没收线,沉吟两秒,他又叫她:“月亮。”
“怎么了?”
“我想了想,还是有必要跟你说一下。”陵游说:“之前接电话的那个女孩,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初恋女友。”
盛望舒缓缓地“啊”了声。
“我们在大学的时候交往过一段时间,后来因为性格不合分开了,分开之后做回了朋友。”
盛望舒恍然笑了笑:“这样啊。”
“我们的朋友圈几乎完全重合,没办法在分开后完全断开联系,后来发现做朋友反倒轻松。”
“我刚刚在忙,手机放在一边,没想到她会去接我的电话。”陵游清了清嗓子:“你……”
盛望舒像是猜到了他的潜台词,抢在他之前开口:“没关系的,我不介意。”
一霎的沉默,陵游追问:“你真的不介意?”
“真的没关系,一个前女友而已。”盛望舒坦荡地笑了声,“我可不是不讲道理的女朋友。”
电话那端,陵游语气极轻,“我知道。”
—
一上午,家里来了好几拨拜年的客人。
到下午,许念汐发来微信,约盛望舒到宋源的温泉度假村去玩,盛望舒想都没想便同意。
许念汐开车来接她,副驾驶上还坐着她的小男朋友,盛望舒自觉去拉后排车门,那个小男友已经先她一步拉开车门下来。
“小舒姐,你坐前面,我去后排坐。”
盛望舒:“……不好吧。”
许念汐:“没什么不好,快上来。”
又转头朝那个小男友抛去一个飞吻,“乖。”
盛望舒暗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低头坐进副驾驶。
许念汐的小男友叫岑和安,今年大四,学的是管理。
他人长得阳光,又开朗健谈,一路上引导着话题,逗得许念汐几度哈哈大笑。
到了温泉村,盛望舒趁着岑和安去接电话的空档,悄悄问许念汐:“和小弟弟谈恋爱感觉怎么样?”
“你说呢?”许念汐朝她飞去一个不怎么正经的媚眼:“人乖活好精力足,白天姐姐好,晚上好姐姐,你改天找一个试试就知道了。”
盛望舒简直听不下去,“瞎说什么呢?我是有男朋友的人。”
“开玩笑嘛。”许念汐侧目看她,啧啧惊奇:“真没想到你谈起恋爱来是这副模样,简直二十四孝模范女友。”
盛望舒不以为然:“那你原本以为我什么样?”
“要人惯,要人哄,一言不合就耍小性子翻脸不认人呗,你……”
她想说你以前不是最擅长这个了,话到嘴边,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样的盛望舒以前都是对言落限量放送。
于是她转了话音,若有所思地笑笑:“改天我要去采访采访陵游,到底用了什么办法把我们盛大小姐改造得服服帖帖。”
盛望舒只当她在说废话,轻哼一声转头就走。
岑和安接完电话回来,陪许念汐和盛望舒打游戏。
他是实打实的野王,带她们两个依然游刃有余,盛望舒游戏体验良好,情绪都不觉变得高涨。
有一局,她发挥超常,生平第一次拿到五杀,虽然只是匹配赛,依然兴奋地跳了起来,和另外两人挨个击掌。
岑和安轻拍她的掌心,笑着对她比了个大拇指:“姐姐牛逼。”
盛望舒愣了一下,半开玩笑地对许念汐说:“我好像有点体会到你说的那种快乐了。”
许念汐毫不避讳:“和我一起做海王,你会更快乐!”
微信群里在这时跳出消息,宋源问大家今晚有什么安排,邀请大家去度假村聚会。
许念汐回:[我们已经到度假村了。]
盛望舒给群消息设置了屏蔽,这会儿还在低头欣赏自己的五杀回放。
许念汐转头跟她说:“宋源晚一会儿要过来。”
她没怎么在意地“嗯”了声。
吃过下午茶泡过温泉,等盛望舒换好衣服收拾好,宋源也到了。
群里的人在A市的几乎都到了,宋源去后厨查看晚餐进度,盛望舒拿了个抱枕去放映室看电影。
电影看到一半,门被人推开,顾辞年和倪布恬牵着手走进来。
“辞年哥,甜甜姐,新年快乐!”盛望舒关掉电影起身走过去。
倪布恬说晚餐准备好了,来找她一起去去宴会厅。
中西掺杂的菜式摆满了长长的餐桌,生生要整出满汉全席的架势,餐桌两头摆满了酒。
留给他们三人的位置空了出来,盛望舒走到许念汐左手边坐下,看到侧对面还有一个空位。
她似心有所感,转头朝大厅入口看了眼,言落恰巧抱了一束超大的鲜花走进来。
“呦,这是干什么?”有人起哄。
“我哥给我嫂子买花,参与满减活动,强迫我拼团。”言落一本正经地解释,将花交到服务员手里,让她拆开。
“今儿过年,讨个好彩头,见者有份。”
坐在靠近外侧的几个人起身去给自己挑花了,宋源趁着这阵骚乱,侧身往盛望舒旁边凑了凑,低声说:“对不住月亮,是我喊落哥过来的。”
盛望舒手指整理着餐布,抬眼看他。
宋源面有心虚,自己先仰头灌了口酒,才说:“我都忍了大半年了,实在是忍不住了,你们两个要真有什么误会矛盾不如就在今天说开,省得我们也跟着揪心难受。”
大概情绪受氛围影响,他还真把自己给说难受了,“咱们几个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这么多年,哪个月不凑到一起鬼混几天,哪年过年不在一块喝酒打牌,因为你俩闹矛盾,落哥怕你看见他不高兴,我们都大半年没聚齐过了,总不能我们以后都老死不相往来了吧。”
“这说的都是什么话?”盛望舒松开餐布,挺平静地看着他:“我和言落没什么矛盾,也没老死不相往来,下半年合作都谈了三个了。”
她扯扯唇,没什么情绪道:“该聚聚呗,我是那么不讲道理的人吗?”
宋源被她这平静态度弄了个措手不及,像一拳打在棉花上,“那……哥不是怕你心里不舒服嘛。”
从小到大,因为盛望舒比他们年纪小,又有言落像护祖宗似的护着,这群人都自觉考虑盛望舒的感受。
“没什么不舒服。”盛望舒笑了笑:“大不了就当商务交际。”
“……”这是回不去了。
宋源心里一阵黯然。
但他也不再说什么,能心平气和地出现在一个餐桌上就好,总好过老死不相往来。
超大束的鲜花被分了个七七八八,言落兀自拿了一捧走过来,给宋源、顾辞年、岑和安一人分了一枝绿叶,把怀里的花分给倪布恬、许念汐和盛望舒。
桌上点了蜡烛,花束掠过烛台时带出轻微的风,暗影浮动,盛望舒垂眼,她的餐布旁被放上四枝花,分别是粉玫瑰、向日葵、百合花和洋桔梗。
她伸手把花向一旁挪了挪,抬眸对上言落的视线,说了句:“谢谢。”
言落喉结不动声色地轻滚了下,薄唇边泛起清浅笑意。
他低声说:“新年快乐。”
之后,两人再无交流。
整个晚上,言落都在被人灌酒。
菜没吃上两口,坐在餐桌另一边的几个人就起哄挨个敬酒,言落喝光了一个分酒器的白酒,正要歇口气,宋源又换了红酒敬他。
打发了宋源,顾辞年又侧身把酒杯碰上来。
“新年快乐。”
“事业顺利。”
“祝言爷爷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祝我和甜甜白头偕老。”
“祝我们不逾初恋……”
“停!”言落拽了下领口,修长的手指盖住杯口,无稽地扯了扯唇,“你还能不能想个更敷衍的由头?想灌死我?”
“看出来了?”顾辞年笑了声,手里的酒瓶却没打算放。
“那这一杯,我就不想由头了,直接明说,我替月亮出口气。人喝多了酒休养几天就能好,心里受了委屈什么时候都会有伤疤,让你喝这一杯,不亏吧?”
此时已经酒过三巡,满桌子的人早就各玩各的,乱做一团。
顾辞年声音压得极低,这话只有言落和对面的盛望舒听到。
盛望舒低头无所事事地玩手机,听到这话眼睫不自觉地轻颤了下,却没抬头。
言落垂眼,薄薄的眼皮上已经泛起一层潮红,微晃的烛光映着他清瘦的侧脸,显出几分消沉颓靡。
他舔了舔唇,唇边漾起苦笑,手指无声地从杯口上移开,反手拽过一旁的分酒器,示意顾辞年把手里的红酒倒进去。
“认错态度还行,还不是无可救药。”顾辞年没和他客气,直接把分酒器倒满。
盛望舒关上手机,又打开,继续低头刷着无聊的短视频。
言落一言不发地端起分酒器,仰头一饮而尽。
酒精的气味隔着桌子飘过来。
他的喉结快速滑动,微垂着眼睛,缄默的脸上有一种自毁般的快意。
顾辞年拍了拍他的手臂,把酒瓶收起来。
言落却拽住了他的手腕,再次把分酒器递过来。
顾辞年掀起眼皮:“差不多行了,你疯了?”
盛望舒在这时揿灭手机,起身叫不远处的岑和安。
“岑和安,来陪姐姐打游戏。”
她抬脚离开,没听见言落回应顾辞年的那句话。
“没疯。”
“你说的对,我就算把桌子上的酒全喝光,就算喝死,也抵消不了她心里的委屈。”
也消弭不了他心里的遗憾。
—
盛望舒和岑和安许念汐坐在壁炉前的地毯上打游戏。
一连三把,她都打得格外认真,拿了两次MVP。
她知道,是许念汐和岑和安哄着她,让着她,让她多拿人头。
打完第三局,她紧接着要开第四局,许念汐抬头:“有点累了,我们休息一下。”
“那我自己玩。”盛望舒还要再开一局。
许念汐凑过来盖住她的手机,“陪我去拿点喝的。”
盛望舒只好起身。
两人回到宴会厅,餐桌上已经没了言落和顾辞年的身影,盛望舒的视线扫过,那瓶红酒已经见底。
她垂了一下眼,收回视线,许念汐递了一杯热水到她手里,“辞年哥好像喝多了,在后面花园呢。”
盛望舒:“吐了?”
许念汐没说话,只是耸了耸肩。
盛望舒沉默片刻,说:“我去看看。”
许念汐没跟过去,盛望舒一个人出了宴会厅,走去后面花园。
花园里秋千兀自晃荡,彩色的地灯开着,冬夜里的雾气蒙上园中植物,昏暗之间有种黯然荼蘼的美。
盛望舒听到是水池边有动静,脚步顿了一下,抬头看了看天。
天上无月,黑沉沉的,清冷而肃杀。
她抿了抿唇,到底朝水池边走去。
言落倾身扶着水龙头刚吐过一轮。
几乎没吃什么东西,他吐出来的全是酒水,空气中弥散着酒精气味。
他把水龙头开到最大,冲去酒水和气味,又用冰凉的自来水抹了把脸。
水珠几乎要在脸上凝结成冰,沿着侧脸轮廓缓慢地往下坠,呼吸之间全是寒气。
言落用手背蹭了下侧脸,眼下蓦的出现一杯热水。
他看着杯壁上漂亮干净的手指,以及晚餐时一直被他的视线忍不住触及的鲜红饱满的指甲,心里倏然泛酸。
慢慢直起身,转头,看到盛望舒平淡的眉眼。
她一手插在兜里,一手举着水杯,杯中热气袅袅,她开口却全是冷气形成的白雾。
“喝水。”
言落喉咙肿痛,开口,嗓音哑得不像话。
“谢谢。”
却没接,眉眼低压着沉沉眷眷地望着她。
花园里满是雾气,天黑沉得像一个暗箱,目之所及之处,哪里都是黯淡的,只有她的身影、她的眼睛,带着亮光。
言落昏昏沉沉,像在梦中。
酒精泡得人的大脑几乎出现幻觉,他像是在黑夜的沙漠里跋涉了很久的旅人,力竭倒下的一刻,抬头看到月亮。
怕一伸手,那月亮就会散。
直到盛望舒没好气地皱眉:“手冷,接着啊。”
话音未落,言落已经把水杯接了过去。
他强撑着气力,让自己站直。
盛望舒把手揣进了兜里,停一秒,又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纸巾扔给他。
言落黑沉的眼眸晃了晃,像被漆黑沙漠上的月光照过。
“谢谢。”喉结动了动,却只是克制地挤出这两个字。
因为压抑,音色更哑,像砂纸摩挲过耳膜。
盛望舒轻嗤了声,没什么掩饰地瞥了他一眼,唇角轻扯起:“别误会,我只是怕你直接喝死了,还以为是为我死的,我可承担不起这罪名。”
杯中热气烫着手心,像是顺着四肢百骸氲进胸口。
言落深深凝望盛望舒的脸。
她还是那么牙尖嘴利,一点好脸色都不屑给他,可却如记忆里一般鲜活恣意。
是他很久没再看到过的模样。
这一刻,言落竟像自虐狂般感到慰藉,眼皮轻轻动了下,他垂眼,低低笑了声。
“我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