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里安安静静的, 只偶尔有几道喇叭声隔着车窗传进来。
盛望舒靠着车门而坐,腿几乎贴在车门边,和言落之间保持着一段空荡的距离。
言落今天用的车型是SUV, 后座宽敞, 两人中间还能再塞下两个人。
车上没有用任何香薰,他身上的气息似有若无地在鼻端萦绕, 空气中有淡淡的檀香味道夹杂着一丝清凉的气息。
盛望舒视线看着窗外,只留给他一个侧脸。
她不说话, 言落也缄默着不开口,空气好似凝滞。
直到——车子驶入过江隧道,车厢在一刹那陷入昏暗,盛望舒才开口问:“杨导具体什么情况?”
“感冒,撑着不去医院, 转成了肺炎。”言落说:“做完胸部CT就入了院。”
春季本身就是流感多发期,盛望舒感叹:“他也是太拼了。”
话音一转, 又问:“你怎么也在那家餐厅?”
她没多想, 不过是觉得巧合, 随口一问,等这话脱口而出才突然察觉到不妥,像是有自作多情的嫌疑。
可已经来不及收回,干脆大大方方地直视过去。
“刚好在那家餐厅吃饭。”言落没有迟疑,平静地解释。
他的确是“刚好”在那家餐厅吃饭, 而这个“刚好”的时间, 却是他有意为之。
听到言国书说盛望舒答应相亲时,焦躁便如席卷沙滩的海浪,不停地在他心岸上起伏。
他压抑着郁气,没在老爷子面前表现出来, 却本能地追问见面的地点和时间。
怕被盛望舒发现,他到的很早,选了最隐蔽的位置等待。
看到盛望舒和李明泽逐渐相谈甚欢,他极力克制着走过去破坏的冲动。
怕她看到他会生气,不想让她在公众场合感到难堪,独自忍耐着嫉妒,又忍不住自嘲。
他这副模样有多可笑。
杨导生病入院的事情的确是个意外,却比言落原先的借口更有说服力。
挂断电话的第一时间,言落便朝盛望舒走了过去,以这个理由将她从那对表兄弟身边带走。
他知道自己这个做法不够敞亮,却顾不上其他。
在她面前,他本身就够不上敞亮二字。
现下,听完他的回答,盛望舒没再多说什么。
车厢里一时又陷入沉默。
言落忽而沉声开口:“餐厅里的那位就是李书记的孙子?”
盛望舒倏地转头看向他。
昏昧光线里,她看不清言落的模样,只剩一团模糊的轮廓。
却能清晰感知到他的目光直白地落在她脸上。
“爷爷告诉我的。”
像是猜到她那转头动作里的情绪,言落不等她问便这样解释了一句。
语气平淡,没什么起伏,声音却莫名有点哑。
“人越老越像小孩,下次爷爷再强迫你去见谁,你直接拒绝就好。”
言落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我去劝他别再自作主张。”
“这是我和言爷爷之间的事,不用你来管。”
盛望舒顿了下,语气里带着点不在乎的笑意:“再说,他也没有强迫我。”
一霎的沉默,言落喉咙发紧,音色更沉了一分:“你自己愿意的?”
盛望舒淡声回应:“相亲而已,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为什么要排斥。”
昏暗使沉默被放大,气氛莫名添上一丝焦灼,盛望舒分不清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恍惚中,她听到言落起伏压抑的呼吸声。
片刻,他意味不明地笑了声:“这就是你说的往前走?”
盛望舒体内像是埋伏了一颗欲熄的火种,像是应激一般,被他一句话轻而易举地点燃。
“有什么问题吗?”她嘲讽地扯起唇:“敢问言总高见,相亲触犯了哪条律法?”
言落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着,隐痛的窒闷,他松了松领口,“之前和陵游的尝试还不够吗?”
话说一半,他顿住,想起她那晚灰心丧气坐在广场上的模样,想起她泛红的眼圈。
“分手本就是恋爱的常态,但不影响我享受过程,难不成失过一次恋我就不配再认识其他人,就要孤独终老了?”
盛望舒尖牙利嘴地反击:“这个言总应该比我更有发言权。”
“月亮,”言落忽而轻轻地叫了她一声,音色喑哑:“以前是我混账……可我没有喜欢过别人。”
只有你。
“这就是我和言总的区别了。”盛望舒说:“虽然我的恋爱经历仅有一次,但我是百分之百真心的。”
攥住他心脏的那只手忽然变成无形的拳头,给予他重重一击。
言落在清晰的痛楚中听到盛望舒满不在乎地笑了声:“念汐说的很对,挑男人就像口红试色,不多试几只,又怎么可能找到最喜欢的颜色。”
“替我跟言爷爷带声谢谢,我对他的相亲安排很满意。”
漫长的隧道终于驶到尽头,光明豁然而来,强烈的光线让盛望舒微微眯了下眼睛,车厢内再次陷入诡异的沉默。
好似刚才的对话只不过是一场臆想。
盛望舒的视线再次落到车窗外。
沿路的行道树上早已绿意盎然,阳光落在刚洒过水的柏油路面上,蒸腾起微微的潮气和细小灰尘。
理智逐渐回笼。
盛望舒滞后地涌起一股懊恼情绪,为前一刻和言落的唇齿相争。
既然要当他是普通合作伙伴,又何必在乎他说什么,倒显得她没有风度。
可是她的风度和涵养,面对外人的礼貌和包容,一到了他那里就通通消失殆尽。
像是本能。
—
言落让司机在一家花店外停车,盛望舒自己打开车门下车。
她走在前,言落跟在后面,两人前后脚地走进花店,年轻的老板娘迎上来,问她需要什么花。
盛望舒眼睛在花架上梭巡,说:“我先看看。”
言落便在她身后一步驻足,束手看着她挑花。
老板娘笑容可掬地为她推荐新到的戴安娜玫瑰,“这款玫瑰是我们店里卖的最好的,很多情侣都点名要这个。”
盛望舒视线扫过那浅粉淡雅的花瓣,几不可查地微怔一霎,解释道:“我们不是情侣。”
她目光坦荡地在言落脸上扫过。
老板娘脸上现出尴尬的神色:“不好意思啊,我看你们外形这么般配,以为你们……抱歉抱歉。”
言落眼皮很轻地垂了下,没有接话。
“没关系。”盛望舒笑了笑:“我们要去医院探望病人,麻烦您帮我包一束合适的鲜花。”
“好的。”
老板娘动作麻利,很快帮她选择好合适的鲜花,包裹漂亮后拿给她。
盛望舒接过,正要拿手机,言落已经付了钱。
一束花而已,她也不想姿态难看地和他争抢付钱,道了声谢抱着花出去。
回到车上坐了几分钟,言落才姗姗归来。
他绕到另一侧,拉开车门坐上来,司机启动车子,盛望舒的余光里倏而多出一抹浅粉。
她转头,眉心微不可查地跳了下。
言落手里拿着一束精巧可爱的粉色玫瑰,正是刚刚老板娘推荐的戴安娜玫瑰。
戴安娜玫瑰象征初恋。
言落在盛望舒蹙眉开口前解释:“刚刚我语气不太好,向你道歉。”
他的语气没什么不好,相比之下,或许她的言辞更加尖锐。
盛望舒垂着眼,没去接:“谢谢,不用了。”
“没别的意思。”言落轻轻哂笑一声:“答应过不再干涉你的事情,是我没做到,理应道歉。”
这次,不等她在回应,他倾身靠近,轻捉住她的手腕,把玫瑰花塞到了她的手里。
“希望没影响到你今天的心情。”
—
杨导在病房里打点滴,病床边的柜子上堆满了水果和鲜花。
剧组的几个演员一起来探望他,刚刚离开没一会儿,现下只有执行导演和制片主任在。
看到言落和盛望舒一起出现,他受宠若惊地欠身坐起来,“我没什么大碍,怎么来麻烦你们两位都过来。”
“不用起来。”言落抬手示意他好好躺下。
盛望舒关切地询问他的病情,杨导把医生的话转述给她,又抓抓头发懊恼地叹气:“这下拍摄进度又要往后拖了。”
“没关系。”盛望舒宽慰他:“你先放宽心把身体养好才是正事。”
闲聊几句,话题自然又转到了《火星逆行》的拍摄上。
杨导说起拍摄手法和后期制作的构想便滔滔不绝地停不下来,连面色都比先前红润了几分。
又坐了十来分钟,盛望舒叮嘱他好好养病,和言落告辞离开。
执行导演和制片主任一起送他们到电梯前,帮他们按了电梯。
电梯到达,盛望舒先走进去,言落落在她身后一步,自然地抬手虚挡住电梯门。
门关上,两人并肩站着,谁都没有说话。
盛望舒从镜面般的轿厢壁上看到言落的脸,清俊、五官立体深邃,下颌线紧收。
只一个瞬间,她的目光倏然和他在镜面中相碰。
她立刻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余光里,言落的视线却仍盯着那一处,沉默而毫不掩饰地在镜中盯着她。
电梯在某一层停下,电梯门打开,几个人一同走了进来,盛望舒自觉朝里挪动脚步,他们被人群隔开。
下一层,电梯再停,又有人上来,言落不动声色地移到她身边,高大的身形将她和旁人隔开。
医院人多,电梯太挤,盛望舒略一抬头,鼻尖就蹭上他的领口。
清新的洗衣液的气息,夹杂着淡淡檀木香,幽沉沉地兜头把她包裹,掩盖住她讨厌的消毒水气味。
走到停车场,旁边的车位多了一辆熟悉的黑车,是言落惯常用的那辆迈巴赫。
言落一个小时后的航班出发去东城,另叫了一辆车过来送他去机场。
得知原委,盛望舒看向他,淡声说:“直接跟我说一声我打车回去就好了,没必要再麻烦司机周末加班。”
“怎么可能让你打车。”言落桃花眼微扬,催促她上车。
等盛望舒上了车,他才隔着车窗对她挥挥手,“走了。”
迎着太阳,薄金色的阳光照在他睫毛上,清浅的桃花眼里潋滟出一波水光。
盛望舒收回视线,不再看他。
医院距离枫港国际将近一个小时的车程。
行至半途,阳光彻底被乌云遮住,风声四起,越往前走天光越暗,没一会便飘下雨来。
手机震动起来,盛望舒看向屏幕,是一个陌生号码。
她犹豫了一下接通,言落的声音隔着听筒低沉传来。
“我看到外面下雨了。”他说:“车上备着伞,你记得拿,别淋雨。”
盛望舒停顿两秒,才含糊地“嗯”了声。
言落笑了声:“挂了。”
盛望舒却在这时又突然出声,“这是谁的手机号?”
“不认识。”言落说:“跟人借的。”
“……”盛望舒一霎怔然:“你跟人借手机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
言落低低应了声。
盛望舒看着窗外细密的雨丝,心里忽生出靡靡细雨般密不透风的烦躁,没好气道:“挂了。”
二十分钟后,车子稳稳停在盛望舒的公寓楼下。
雨丝更密了些,雨点变大,被风裹挟着,斜斜地往车窗上砸。
盛望舒早看见了那把黑色的雨伞,却任性地不想去拿。
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初一春天的那场雨。
那年言落读初三,和她在同一所学校。
那天毫无预兆地下起了暴雨,初一学生提前放学,盛望舒没带伞,又不想等司机来接,思前想后,干脆淋着雨跑回去。
浑身被浇透,正是流感多发期,回到家没几个小时她就打起了喷嚏。
言落知道这件事时她已经缩在被窝里发起了烧,他过来看她,身上带着春雨料峭的寒气,发梢上还渗着雨。
看到她像个可怜的鹌鹑一般缩在被子里,他板起那张玩世不恭的脸教训她:“下雨了怎么不等我一起回去?”
“谁知道会突然下这么大的雨,再说,我去找你你就带伞了吗?”盛望舒振振有词地和他分辨。
“没有。”言落说:“但我不会让你淋成这个模样。”
盛望舒心里密密地冒出甜意,并不看他,嘴硬地“切”了声。
等病好了,她就把这件事完全抛之脑后了,然而从那之后,但凡下雨,言落都会撑着伞过来接她。
往往她走到楼下,一抬头,就有一把黑色的雨伞悄然遮在了她的头顶。
伞下,言落那张脸英俊得不像话,唇边噙着抹漫不经心的笑。
“跑那么快干什么,不是说了下雨让你等我。”
……
盛望舒回神,没去拿那把伞,转身时目光瞥过放在身旁的那束戴安娜玫瑰,她犹豫了一秒,没去拿,推开车门下去。
把包遮在头顶上,她踩着水泥地上蔓开的水花,小跑着上了台阶。
—
几日后的一个上午,盛望舒开完会回到办公室,助理捧来一束花。
“盛总,有您的花。”
盛望舒抬头:“谁送的?”
“是一位姓李的先生。”
姓李?
盛望舒迟疑一刻,伸手接过来,“谢谢,你去忙吧。”
是好几种不同种类鲜花组成的花束,颜色清新漂亮。
卡片上是花店打印的祝福语,落款单一个“李”字。
盛望舒拿着卡片看了一会儿,手机铃声响起。
她看到来电显示,恍然间明白送花人是谁。
来电显示备注——李明泽。
盛望舒接通电话,李泽明的声音传来。
平静的、礼貌的,他问她有没有收到花。
“收到了,让你破费了。”盛望舒说。
李明泽短促地笑了声:“第一次相亲不懂礼节,比你晚到,又空着手,实在过意不去。所以冒昧问你要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像是给她反应的时间,他停顿了下才继续说:“——这周六你有时间吗?我请你去看那天说的那部电影。”
“……”
盛望舒没料到他对这件事情这么坚持,迟疑了一秒才笑说:“好。”
毕竟是言爷爷朋友的孙子,即便她没有那方面的意思,也要在确定对方的想法后再当面说清楚,不能不讲礼节,坏了长辈之间的交情。
“好,那等我买完票发到你手机上,到时过去接你。”
两人说定,便干脆地收了线。
盛望舒拿起水杯,发现杯里的水已经凉了,起身到茶台上刚拿出一包红茶,办公室的门再次被敲响。
“请进。”
盛望舒以为是米叶,回头却看见沈明意一张青春肆意的笑脸。
“月亮姐,在忙吗?”
盛望舒正色:“你怎么来了?”
“经纪人叫我来开会,我顺便过来看看你。”沈明意手里还拎着打包外带的咖啡。
盛望舒讶然扬眉:“看看我?”
后面一句话忍住了没说:我和你很熟吗?
沈明意清秀的脸上挂着令人如沐春风的笑,自来熟地说:“不知道你喜欢喝什么咖啡,给你买了拿铁。”
“谢谢。”盛望舒拿起茶叶,礼尚往来地问:“要喝茶吗?”
“你原本打算泡茶的吗?”
沈明意几步走过来,把咖啡送到她手里,贴心地说:“我来泡吧,我在家经常帮外公泡茶的。”
盛望舒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把水壶里装上矿泉水,沈明意按下开关烧水,视线被办公桌上的鲜花吸引。
他盯着看了片刻,问:“老板,有人在追你吗?”
盛望舒正低头看微信,乍一听见这话满脸莫名,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才恍然道:“没有。”
“那花是你表哥送的。”
“我表哥?”沈明意眼睛瞪圆了一圈:“他给你送了花?”
“嗯。”盛望舒坦然道:“那天他到的比我晚,觉得失礼。”
沈明意浓密的睫毛轻垂,不知在想些什么,沉静片刻,他抬头,一脸认真地看着他:“月亮姐,你觉得我表哥怎么样?”
盛望舒:“你是替你外公来问,还是替你表哥来问?”
“都不是。”沈明意说:“是我自己好奇。”
他伸出三根手指保证:“我就私下问问,绝对不会回家乱说。”
“你一小屁孩怎么好奇心这么重?”
盛望舒淡淡睨他一眼,“有时间不如多去上上表演课,省得下次再被导演骂。”
“我已经在上课了。”
沈明意耷拉下眉眼,又不甘心:“看在今天天气晴朗的份上,你就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不行吗?”
盛望舒简直要被他逗笑。
天气晴朗和他的好奇心有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僵持一瞬,她无所谓地妥协,“我觉得你表哥人挺好的,只是我暂时没有谈恋爱的打算。”
沈明意眨了眨眼:“懂了,我表哥被发好人卡了。”
他再次正色保证:“这是我们两个的秘密,我不会回家乱说的。”
盛望舒耸耸肩,坐回到办公椅上。
沈明意走近几步,眉眼间带着笑意:“其实我也觉得我表哥不适合你,他这个人很闷的,估计给女孩子送花都是生平头一回,我们这种搞艺术的人和他在一起会灵感枯竭的。”
盛望舒失笑着挑挑眉:“你谈过恋爱吗?”
“没有。”
“那你不是纸上谈兵?”
“我没吃过猪肉但是见过猪跑啊。”
沈明意不服气地替自己辩白了一句,又一脸笃定地说:“像月亮姐姐你这样的女孩就应该找一个幽默风趣活泼开朗的年轻人,我表哥太老了。”
“……”
盛望舒哭笑不得,抬手指了下沸腾的水壶,毫不留情地下了逐客令。
“给自己泡杯茶喝完麻溜地上课去吧。”
沈明意:“……”
打发走好奇心旺盛的自来熟少年,盛望舒开始处理工作。
一杯咖啡见底,约莫又过了十来分钟,办公室再次响起敲门声。
盛望舒抬头伸了个懒腰:“请进。”
门随即被人送外面推开,米叶脚步轻轻地进来。
“盛总,有您的花。”
盛望舒怔楞一瞬,偏眸,看到米叶怀里捧着一束尚沾着水雾的戴安娜玫瑰。
她轻轻眨了下眼睛,缓声开口:“我不是说了,陌生人送来的花直接拒收。”
米叶手指自花束间捏起一张卡片:“这里有送花人的留言。”
盛望舒接过,垂眼去看,那张卡片上有手写的一行字——
“这次不是为了表示歉意,只是我想要送花给你。希望你今天有个好心情。”
落款处,是两个手写的大写字母——Y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