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那的沉默, 时间好像在这一刻定格。
电梯门再次发出轻微的响动,缓缓开始闭合。
言落抬手,修长的手指在感应处挡了下, 走进电梯。
盛望舒适时无声地朝旁边挪开了些。
安静的电梯里, 两人之间隔着一段空荡荡的距离。
明亮的白炽灯比日光更强烈,照得人无处遁形。
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而沉默在无形中加剧了这种于空荡之中的窒息感。
盛望舒把玩着行李箱拉杆,主动开口:“我让你上来, 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外面在下雨。”
她的语气依然不善,透着一丝高高在上的烦躁和无奈。
言落低低“嗯”了声。
他略略垂着眼,睫毛遮盖住桃花眼,也遮盖住他此刻的情绪。
盛望舒在轿厢的镜面中朝他瞥一眼, 只看见他根根分明的睫毛落在眼睑处的淡淡阴影,视线向下, 他的唇角好像若有似无地噙着抹笑意。
于是她清了清嗓子, 又说:“同意和你吃宵夜也不是因为你, 是因为阿姨,她以前很疼我。”
她顿一下,声音蓦的轻了一分:“我也很想她。”
红字的数字键不断变化,电梯快速上行,盛望舒恍惚中似乎能听到言落起伏的呼吸声。
带着压抑的克制。
静一秒, 她听到他很轻地笑了声, “她也会想你的。”
—
言落的父母当年是利益联姻,两人婚前仅见过几面,婚后也遑论恩爱。
可后来,随着母亲家族的渐渐势弱, 两人竟然连最基本的尊重和关心也没有了,像是两个租住在同一空间里的租客。
有时候言落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还不如租客。
因为租客都未必会如此冷漠。他们更像是生活在同一个空间,却彼此看不到的人。
言落十二岁那年,母亲秦若珍生病。
大概是常年生活的不快乐,郁结难消,她很快就病重,奄奄一息。
当时盛望舒不过是个刚满十岁的小孩子,家中长辈怕她害怕,自秦若珍病重之后便不再带她去医院探望。
后来,她还是强行跟着言落去了一趟医院。
言落紧紧握着母亲的手,只是垂着头,眼圈憋得通红,却一言不发。
盛望舒忍不住,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宝贝,别哭。”病床上早已被疾病折磨得形容枯槁的女人柔声哄她。
她的声音已经虚弱得让人听不分明,她轻轻抽出被言落紧握住的手,朝盛望舒轻摆了摆。
盛望舒走过去,稚嫩的双手捧住她的手,她的手只剩一把柔弱的骨头,硌着她的掌心。
“阿姨没事,阿姨只是累了。”秦若珍轻声安慰她。
盛望舒已经隐约知道什么是死亡,却是第一次切实地靠近。
她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望着秦若珍那双早已失去了神采,灰扑扑的眼睛,止不住抽噎。
秦若珍艰难而温柔地抚摸她的脸。
“别哭,变成鼻涕虫就不漂亮了。”
“我们月亮要好好长大,要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和喜欢的人在一起,要一辈子幸福。”
她温声而缓慢地,像在和她做最后的道别。
从始至终,言落一直低着头,像是一个置身事外的陌生人。
只是那凸起的、微微颤抖的肩胛骨出卖了少年的隐忍和脆弱。
秦若珍的手背落在言落轻颤着的肩头,重重地歇了好几口气,才再次开口。
她的声音充满了不舍和眷恋,话却是对盛望舒说的。
“月亮从小最喜欢言落哥哥,以后就算阿姨不在了,你也要和言落哥哥一直要好啊。”
她低咳了声,吐字越发艰难:“言落哥哥脾气不如言誉哥哥好,总爱藏着事不说,可他最疼你,以后阿姨不在了,拜托你替阿姨多陪陪他……”
盛望舒乖乖地连连点头。
始终埋着头的少年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低浅而克制的呜咽声。
掌心在这时蓦的一暖,带着潮湿的热意,被盛望舒用那只沾满眼泪的手紧紧握住。
她的眼睛通红而澄净,喃喃道:“别哭。”
“言落哥哥你别哭。”
秦若珍在两天之后便过世了。
言落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吃不喝,谁都不见,任由谁劝都没用。
最后是盛望舒用陪他一起绝食相要挟敲开了他的门。
门板打开一条缝,她迅速挤进去,重重地撞在他身上,抱住了他的腰。
片刻,言落缓缓地回抱住她,将手臂收紧。
盛望舒感觉到有滚烫的泪水落在了她的后颈处。
秦若珍的葬礼那天到了许多人。
说来讽刺,她这一生中最盛大的两场仪式竟分别是婚礼和葬礼。
然而这两场盛大仪式,都不是纯粹地只因为她这个人。
从秦若珍去世,到葬礼结束,言落没有和言亦泓说过一句话。
他心里对言亦泓有怨恨,如果不是因为言亦泓的冷漠,或许秦若珍就不会生病,不会郁郁而终。
言落不再回家,每天闷在网吧里,用暴力的游戏来消磨一天天漫长的时光。
在网吧待到第三天时,盛望舒便逃课来找她。
这次,他打游戏,她就拿出作业本在他旁边写作业,或者画画,坚决不回家,任谁劝都不行。
“我答应了阿姨会好好陪着哥哥,他什么时候回家我就什么时候回家。”
言落对谁都可以心如铁石,油盐不进,唯独对她不行。
后来,是言国书亲自过来,把两个孩子一起接去了言家老宅。
盛知行去言家接盛望舒,她却任性地不肯走,当时已经快到暑假,盛知行没办法,只好随她去。
这一放手,盛望舒就陪言落在言家老宅住了大半年。
从夏天,到冬天,到新年来临。
这么下去总不是办法,盛老爷子也不赞同,于是除夕那天早晨,盛望舒被钟婧强行带回了家。
盛望舒拖着她的小行李箱,被钟婧拉着往外走。
她走得不情不愿,频频回头往后看。
彼时言落就站在二楼房间的窗前,将她的每个动作眼神都清晰看在眼里。
盛望舒任性起来八头牛都拉不回来,为了让她乖乖地走,他答应了钟婧不会走出房间。
可即便这样,盛望舒还是走得慢慢吞吞,一步三回头。结果,在下到最后一级台阶时不小心被自己的行李箱绊倒。
她从台阶上滚下去,整个人扑在了地面上,手掌被擦破一层皮,迅速地渗出血丝。
钟婧去扶她,她埋着头,大声地哭。
言落打开房门大步往楼下跑,言家佣人匆忙去拿医药箱。
大家都以为她哭得那么凶一定是跌得太疼,没想到,等她呜呜咽咽地抬起头,对钟婧说的第一句话却是,“妈妈,我回家了,就不能陪着言落哥哥了。”
“哥哥难过了怎么办?”
言落怔在玄关处,蓦的红了眼圈。
她抽抽噎噎的那句话,他记了十多年,从来不曾忘记。
他对盛望舒的感情,不仅仅是爱情,更是一种支撑和需要。
十七岁的那个晚上,亲眼看到亲子鉴定书的那个夜里,他的世界好像在一刹那坍塌。
未经世事的少年根本想不到去思考那份鉴定书的真伪——何况,它甚至印着防伪的水印,看上去那么逼真,和钟婧的神情,言亦泓的震惊一样逼真。
他被剧烈的痛楚撕扯着,一遍又一遍地想,有血缘关系如何,是亲兄妹又如何,哪怕不伦,哪怕被人骂变态,他都不想失去她。
可他最终没有这样做。
因为她是他的天使,亦是她的救赎。
他不能让天使被玷污。
—
盛望舒用指纹锁开了门,言落站在她身后一步之外,没再上前。
她把行李箱拉进去,放在玄关处,犹豫片刻还是转身探向门外。
“算了,你进来吧。”
盛望舒换上拖鞋,拿出一双一次性拖鞋给言落。
她没再管他,只丢下一句:“下雨天懒得出去,点外卖算了。”
她大步走远,恍然中似乎听到一声轻笑。
等盛望舒换了套舒适的居家服出来,言落依然站在玄关处。
她端着水杯转头看他一眼,“你打算站在门口吃宵夜?”
言落这才走进客厅。
言落在单人沙发上坐下,盛望舒端起杯子喝水,随手打开外卖软件,问:“你想吃什么?”
“别点了。”言落说:“我刚刚叫了半岛酒店的外送过来。”
盛望舒放下杯子,抬眸看他:“你都没问我的意见,万一你点的东西我不喜欢怎么办?”
“你应该会喜欢。”
言落拿出手机,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几下,把手机递到她眼下。
是他刚刚的点菜单。
她粗略瞄一眼,的确都是她喜欢吃的菜。
那股没着没落的烦躁再次涌上来,盛望舒没好气地把手机丢回他怀里,胡乱说了句:“我想吃冰淇淋。”
言落眼皮轻动了下:“我去给你买。”
“用不着。”盛望舒起身,居高临下地瞥他一眼,“我自己家里有。”
长发被她随手在脑后绑了个高马尾,她甩头走出去,马尾辫在他眼前划过一道利落的弧线。
言落看着她的背影,唇角不自知地翘了翘。
盛望舒只拿了一盒冰淇淋,自己盘腿坐在沙发上吃,连杯水都没给他倒。
言落好像也不觉得有什么,轻椅着沙发靠背,就那样气定神闲地看着她吃。
结果盛望舒先被他看得不自在,拿起遥控器开了电视。
电视频道换了一个又一个,她一副忙碌模样,始终不停下来。
直到言落低声开口:“你已经换完一遍了。”
她一怔,随便停在那个电影频道上,又低头去挖冰淇淋。
半天才挖一勺,其实并没有很想吃。
盛望舒突然有些后悔在家吃宵夜的决定,时隔一年,和他单独坐在她的家里,陌生的情境,陌生的关系,每一分钟都变得那么难熬。
然而,似乎只有她这么觉得。
言落倒是很适应。
他甚至在她低头吃冰淇淋时拿起她面前的水杯,到吧台那边倒了杯温水,递给她。
“不想吃就别吃了,喝点水。”
盛望舒没好气地抬头瞪他,“刚吃完冰淇淋就给我喝热水,你是不是想害我。”
她明明是一副蛮不讲理的模样,他却甘之如饴地弯了眼角,晕黄的灯光笼在他脸上,他眼睛里闪着细碎的光。
“是温的。”
他解释,又低低笑了声,那笑意里有让她恍惚的温柔。
“月亮,我以前有没有跟你说过?其实你发起脾气来也很漂亮。”
“……”
盛望舒无由地心浮气躁,像是被什么微不可见的东西轻轻搔动了下神经。
“叫的什么外卖这么慢?你自己在这等吧,我要去工作了。”
她气急败坏地撂下这一句,没再看他,转头进了书房。
盛望舒关上书房的门,打开书桌旁边的落地灯,拿出和《浮华迷宫》相关的资料翻看。
看了半天,没翻动一页。
不知过了多久,言落轻轻敲了下书房的门,告诉她外卖到了。
她起身时下意识地朝对面窗户望了眼。
那扇窗里黑漆漆的,对面邻居不在家。
—
盛望舒打开门,言落正站在门外走廊里。
“想在哪吃?餐厅还是客厅?”
自从开始一个人住,盛望舒就添了爱在客厅边追剧边吃饭的习惯,言落以前说过她几次,她无动于衷,后来他便随她去了,在她公寓里一起吃饭时都会迁就她坐在客厅。
如果在餐厅,势必要两个人面面相觑,盛望舒想都没想,“客厅。”
“好。”言落唇角微勾了下,转身走去客厅。
等他把餐盒在客厅茶几上摆好,盛望舒才洗了手过来。
她也没管他,直接盘腿往地毯上一坐。
言落去洗手间洗手,等擦净了手走过来,却站在茶几边没动。
盛望舒抬头看他一眼,“坐啊。”
言落略怔楞了一下,在她的眼神里读懂了她内心的潜台词——
“没有矮凳,你要么坐地毯,要么站着吃。”
他挽起袖口,学着她的样子盘腿坐下。
沙发到茶几之间的距离有限,他186的身高,两条长腿显得格外局促。
盛望舒余光瞥见,偷偷翘起唇角,等察觉自己在笑时,又迅速把唇角拉平。
盛望舒不管他,自顾自地拿起汤匙喝汤。
她晚饭没吃,其实早就饿了。
等喝上几口汤,空荡荡的胃被一点温暖填补,她的心情也随之变好了点,这才纡尊降贵地看他一眼,发现他几乎没怎么动过筷子。
她犹豫了下,还是起身,去吧台杯架那拿了只干净的玻璃杯,打开水龙头涮了下,装上一杯温水递给他。
“喏。”
言落抬头,眼底流露出片刻讶然。
他没奢望过盛望舒会主动帮他倒水,这一下,他真的有些受宠若惊。
盛望舒看他坐着没动,没所谓地眨了下眼睛,语气说不清有没有调侃的意味。
“怎么?不想喝水?给你来杯威士忌?”
言落抬手接过水杯,看向她的目光又沉又静,“不用了。”
他眼皮轻耷下,沉吟片刻,自嘲地扯了扯唇:“我给自己立过规矩,以后的这一天都不会再喝酒。”
盛望舒的心尖像被什么东西猛然击中,她抿了抿唇,忽然语塞。
她当然知道他这天不再喝酒的缘由,两人心照不宣地沉默下来。
电视屏幕在播放一部前年两家公司共同投资的喜剧电影,盛望舒坐了回去,边吃边看。
可是那些笑点她一个都笑不出来。
脑海里不由自主地闪回过那晚的片段,她承认,她被那些记忆影响了心情。
这一年来,她始终拒绝思考一个问题:那晚言落为什么会突然吻她?
就像现在,她心里其实一直压抑着一个类似的问题:他为什么突然要来追她?
她心里隐约有一些答案,却一直不想要戳破。
然而在这一刻,在和他像过去的许多年一样相对而坐,一起看着电视吃着宵夜的日常场景里,她突然因为那些被她自欺欺人地忽略掉的问题而憋闷地喘不上气来。
言落大概也不比她心情畅快,毕竟他连筷子都没动过几下。
盛望舒突然食不下咽。
她放下筷子,眼睛盯着电视屏幕,“你今晚一直在楼下等我?”
言落点头。
“等了多久?”
“没多久。”
“说实话。”
“大概……一个小时。”
盛望舒轻笑了声,“你是想感动我还是在自我感动?”
“都不是。”
言落没有犹豫,偏头看向她,“我只是在等你回来一起吃宵夜。”
荧幕上的彩光落在她白皙的脸上,她的神情几分讳莫如深。
“如果我今天不答应陪你吃宵夜呢?”
言落凝视她,唇角微抿,半晌,笑了声:“那就下次。”
“直到我愿意的那一天,是吗?”盛望舒突然反问他。
她转头,对上他的目光,微微蹙起眉,“言落,过去这一年,我以为你会有所改变,没想到你一点都没变。”
“你对感情还是这么草率。”
她胸口后知后觉地涌起淡淡涩意,语气平静极了:“其实你不用这样的,那晚的事情就当是你酒后不清醒,我就当是不小心被狗咬了一口,我们都别再提,或许时间久一点,就真的都忘了。你真的没必要为了责任和愧疚对我做这些无谓的弥补,这样反而让我觉得更受侮辱。”
到此刻,盛望舒才发现,原来这些话她早在心里憋了很久。
憋到她此刻终于一股脑地说出来时竟忍不住眼眶发酸。
盛望舒轻吸口气,稳住情绪,心平气和地对他笑了笑。
却望见言落眼里的潮红。
或许是灯光给人错觉,那一瞬,她好像在他他眼里看到某种晶莹的光泽。
她轻轻眨了下眼睛,下一刻,却见他眸色暗沉,一手撑着桌角,猝不及防地欺身向她靠近。
两人的距离在顷刻间被拉得极近。
他的气息霸道地将她包围,额头几乎相贴。
盛望舒两手撑在身后,下意识往后躲开了一些。
他不依不饶地再靠近过来。
她继续往后退。
他又追上来。
直到——
她被他逼到角落里,背抵着沙发,微一抬眼便看到他淡抿着的唇,和那线条流畅的下颌线。
再向下,他的脖颈在光线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冷玉般的质地,那凸起的、轮廓明显的喉结隐忍地上下滑动着。
“月亮。”
他低声叫她的名字,“如果时间倒流回我十七岁生日那晚,你最想修正的事情是什么?”
盛望舒嘴唇轻动了动,还没有出声,便被他打断。
“如果能再回到那一天,我最想修正的不是喝醉,不是送你回家,而是在你搂着我的脖子说喜欢我时,坚定地回应你。”
“我喜欢你,很喜欢你,远在你对我表白那天之前。”
言落的呼吸轻轻拂在盛望舒的耳廓,温热而克制。
“以前是我愚蠢,做了许多错事,我因为自己的恐惧不敢靠近你,甚至愚蠢地尝试接受别人的表白,以为可以骗过自己,后来,更是昏头地找人假扮情侣。月亮,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任何一个女明星,她们都是我找来的演员。”
言落声音发涩:“一不小心错过你许多年,这一年来的每一天,我都没有原谅过自己。”
他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眸子里有浓稠的、夜一般厚重的悔意,包裹着小心翼翼的缱绻珍重。
“可是月亮,从过去到现在,我从来没有一刻喜欢过别人。”
他贴着她的耳垂,带着颤抖的苦涩,虔诚低语。
“我没有一刻停止过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