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皎当场没绷住, 手里那把折扇吓得直接掉到地上。她就算脸皮再厚,那也顶不住在当事人面前啊!
谢仙卿扫了她一眼,先是叹了声气, 眼眸含笑:“别戏弄他们。”
一群肱骨之臣,平时自持身份清高, 一大把年纪了却遇上陈皎这个克星,屡屡受挫真真是不容易。
陈皎见太子没有生气, 凑过来嘀咕道:“他们先背后议论我, 我才说的。”何况她哪里叫戏弄, 明明是解决问题才对。
谢仙卿也不可能责怪她, 他笑道:“我知道,你做得很好。”
事实上早在陈皎还没到之前, 他便已经到了。
臣子间争权夺利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有人就会有利益, 有人就会有分歧。
朝中上上下下数百人,每个人擅长的事情不同,代表的利益也不同, 世家和寒门、外戚和朝臣,几乎每天都在因为大大小小的事情吵架。
无论是皇帝还是储君, 手下都有太多太多人了,你不能保证每个人都大公无私正义凛然一心为君, 不可能的。
谢仙卿自己都做不到没有私心,又如何要求臣子?
所以只要不危及他的利益,谢仙卿都不会插手下属间的纠葛, 这是他做储君学的第一课。
只不过事情涉及陈皎,难免会有几分不同。他正想要不要亲自出去打断谈话, 却没料到陈皎来了, 然后事情冲着一发不可收拾的局面去了。
众人情绪爆发是因为府上内侍轻怠, 他已经处置了下人,过段时日众人心气便会散去。陈皎要真闹大了惹了众怒,将来吃亏的还是她。
谢仙卿担忧陈皎处理不好,没想到对方插科打诨将事情圆了过去,这样的结果比他想象中要好太多。
不过似乎也不意外,毕竟从他见到陈皎之后,对方便从未让他失望过。
想到这,谢仙卿勾了勾唇。
陈皎见他笑了,胆子也渐渐变大。她悄悄凑过来,故意说:“殿下,我这也算是为我们太子党内部稳定做出贡献吧?”
谢仙卿便笑了:“你想要什么?”
陈皎眨眼,震惊道:“殿下您怎么能这么想我?!我对殿下情真意切,为您付出是心甘情愿,哪里会要赏呢!”
“不过呢。”她话风一转,小声道,“如果英明神武大方俊逸的太子殿下非要奖励我,也不是不可以……”
她话还没说完,谢仙卿不理她,回首对身后的张公公道:“宫中今日取回的荔枝,你取一筐给陈世子,否则我怕我耳朵都要被她念出茧了。”
陈皎心花怒放,面上却还装模作样,语气惊讶道:“殿下怎么知道我喜欢荔枝,你分我一丢丢就可以了……”
夏天来临,陈皎馋荔枝很久了。
比起现代随处可得的荔枝,古代因为技术苛刻,荔枝种植量很少。
在这个没有物流没有飞机,没有冷链的时代,要想在炎热的夏季将荔枝在冰融腐败之前送到长安,很不是一件易事。
进贡的荔枝都送进了宫,由皇帝分发赐给后宫妃嫔朝臣。
永安侯为陛下分忧,老侯爵曾经守卫国土,两人加起来也能分到几颗。
别小瞧这两颗,这可是天子的关爱和信任啊!很多人拿回家都舍不得吃,而是放供案上供起来!
往年永安侯拿回来那两颗,都被陈皎和怡和郡主老夫人三人分着吃了,但还是不够解馋。
所以当陈皎无意间从张公公口中得知太子对下属极好,每年都会将自己分例中的荔枝分给群臣时,她便下定决心干件大事!
她要一鸣惊人,凭自己的本事,从太子这骗点荔枝回家。
陈皎最近都在谋划这件事,在太子府都不敢偷懒睡觉,每天跟太子闲聊都会说些“好想吃荔枝啊”、“也不知道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吃上”,这种废话暗示。
谢仙卿也是对她无奈了,送荔枝的人刚进京,他便派人入宫取了两筐。
此刻见她又开始念叨,便直接让张公公把东西给她。他怕不给她,明日她来太子府哭。
想了想陈皎为了点吃食哭的样子,谢仙卿又觉得有些好笑。
他睨了眼陈皎,似笑非笑:“这下满意了吧?”
太子府从宫中取了两筐荔枝,他留了一筐给其他大臣分,其余全给陈世子了,自己一颗没留。
陈皎哪里敢说不满意,她立刻道:“殿下一片心意,臣当然满意了!”
她单手握拳,将一个为领导效忠的臣子演绎得淋漓尽致,深情道:“其实这么好的东西,应当要太子享用才是!虽然臣从没吃过,但我不吃没关系,殿下不能不吃!”
谢仙卿:……
即使他对陈皎怀揣着一百度的滤镜,此刻也彻底服气了。
他无奈一笑:“别演了。”
陈皎立刻收敛表情,恢复嬉皮笑脸的模样,开开心心地说:“谢殿下赏啦。”
陈皎回了侯府,当天晚上便悠悠地躺在椅子上,和全家人一起剥着自己凭本事骗回来的荔枝。
本她以为自己顶多只能骗一篮子,没想到有一筐!果然,她很有做奸臣的前途呢!
怡和郡主很得意,夸赞道:“皎儿在殿人。”
永安侯正在剥荔枝,闻言想,能在太子殿
不过他心里吐槽,要真说出来今晚他又得睡书房。唉,他继续老老实实剥荔枝了。
怡和郡主瞧见了,皱起眉:“别吃了,整天只知道吃,给皎儿留着。她爱吃这东西。”
永安侯没说话,把手里剥的那颗剥好了,递给她。
怡和郡主接过来,先是露出笑,很快又惆怅道:“别给我了,先皇还在时,母亲每次都能分许多,府上这东西都吃不完。”
怡和郡主这话当然是吹牛了,大长公主是先皇收养的女儿,当初虽然过得好,但也不至于御供吃到腻的程度。
不过有句话她说得倒是没错,一朝天子一朝臣,先皇过逝大长公主过得也不如从前,她也使不上什么力。
怡和郡主时常忍不住想,若是她先皇还在,她央母亲去求一求,自己女儿说不定也能得个郡主的称号,现在也不至于过得这么辛苦。
不过她也只能想想,她出生不久那位外祖父便去世了,她连对方相貌都记不太清了。
……
荔枝不过是生活中一件小小的插曲。天气闷热朝臣心情也随之浮躁,户部改革一事后,几位皇子间的斗争逐渐激烈。
数天后,朝堂上发生的一件事猝不及防占据长安城中所有人的心思。
今日早朝,因工部周侍郎治理黄河一事,圣上在朝堂大发雷霆,公然训斥太子,斥责其以下犯上,罔顾人伦,不忠不臣。
这些用词一个比一个尖锐,一个比一个刻薄,据说上朝的大臣们当场脸色大变,齐齐跪了大半,大呼圣上息怒。这其中便有永安侯。
太子垂头跪地叩罪,皇帝余怒未消,登时宣布罢朝,严词命令太子在家中反省数日,期间不必上朝。
根据永安侯带回来的消息,原话应当是:“你在家中好好反省,反省好了,再来朝堂当你的太子吧!”
圣上这句话严苛程度令人心惊,简直是公然向朝堂众人表明自己已有废太子之心。
就连陈皎听后,也不由胆寒。
永安侯府上上下下安静极了。不止他们府邸,京城大半臣子今日恐怕都无安宁。
这是一件很大的事情,太子身为储君,他的颜面几乎被扫到了地上。
陈皎忽然问道:“工部周侍郎治水不好吗?”
周侍郎治水一事,太子门下早就有过探讨,陈皎也因此苦读数天治水相关书籍。她虽不精通此事,可那日听太子和周侍郎两人的谈话,也觉得对方处理黄河水患方法极好。
如今圣上勃然大怒,难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永安侯闭口不言,良久叹息一声:“周侍郎治水很好。若是让他筑成水门,黄河两岸百姓不必再受困水患。”
陈皎不解:“那太子为什么会被训斥?”
永安侯道:“黄河水患已久,周侍郎想在今年汛期前改道,向户部索要十万劳力,户部借口不够只送去了五万人。周侍郎到任后在黄河周围征召百姓,凑齐五万人自愿修堤……此事传到圣上口中,便有了今日之事。”
陈皎皱眉:“这样不好吗?”
户部人力不够,黄河周围百姓苦水患已久,早日解决他们便早得安宁。在她看来,这样再好不过的办法。况且当初周侍郎说过劳力物力足够,一年便可修成水门完成治水。
永安侯叹了声气,说:“这样很好,但对圣上不好。”
皇帝早就对太子忌惮,此前户部也是因他授意故意刁难周侍郎。如今对方私下解决此事,他认为此举是阳奉阴违,于是训斥太子有不臣之心。
周侍郎治水本是大功一件,结果回京后估计还会受罚……臣子好好做事为圣上分忧,却得不到奖赏,这算个什么事。
怡和郡主面色担忧,她当初听闻母亲传回来的消息,猜到圣上对太子不满,却没想到对方发作得这么快。
一时间,她都有些后悔皎儿站队太子了。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谁知道皎儿会不会被牵连。
永安侯也忧心忡忡,他今日在朝堂上亲眼所见,惊觉圣上对太子的厌恶程度居然比他想得还要严重,不由惶惶。
老侯爵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他忽然招手,对陈皎道:“罢朝后圣上要求惩治捉拿周侍郎,太子上言黄河水患一事重大请圣上收回成命,自跪于养心殿外请罪,如今还未离宫。”
陈皎忍不住看了眼天色,从永安侯下朝到现在,已经数个时辰了。太子万金之躯,也不知道受不受得住。
她心情沉重,问道:“周侍郎会被罢免吗?”
老侯爵摇头:“周侍郎没事,治水要紧,圣上不过是拿他做筏子。太子为保周侍郎,不得不请罪。”
治水本是功劳一件,此事一成太子的声望会更上一层,圣上不愿见到这个结果,便故意找麻烦,强行让这件事变成了太子的“罪过”。
太子如果不请罪,周侍郎便会真的有事,为了保周侍郎安心治水,太子自己一力承担了罪名,
陈皎想明白这其中的关联后,顿时心情无比沉重。
她从前只知道太子会登上大座,此刻听完对方目前的处境后,才明白自己当初的想法太过简单。
皇帝对太子的不满几乎是明面上了,不顾父子颜面屡次训斥太子,怂恿其他几位皇子瓜分太子掌控的权利。太子的每一步都是逆水行舟,一不小心便会踏进深渊。
这场博弈,并不简单。
老侯爵看向孙女,浑浊的双眼锐利:“你在想什么?”
陈皎抿唇,道:“黄河水患苦百姓已久,圣上不满太子,以私欲为难周侍郎,苦的却是百姓。”
老侯爵眼中浮现满意,他松了一口气,语气也不再似方才沉重,欣慰道:“你能看透此事,其他臣子文人也会明白。”
太子没有任何问题,他唯一的问题便是他太优秀了。他成长得太快,甚至让自己的父亲感到担忧和恐惧。老侯爵知道这件事,其他大臣也知道这件事,就连被认为是纨绔的陈皎也明白。否则今日朝堂圣上公然训斥太子,不会有大半臣子下跪劝诫。
百姓不懂官场勾斗,他们只知周侍郎治理水患,太子的名声会更上一层楼。
太子有臣子支持,有民间声望,皇帝要废太子,不是一件易事。
老侯爵身边的老仆走至门前暗示,老侯爵看向窗外天色,道:“太子已出宫归府,你现在便去太子府……”
永安侯登时起身,语气担忧:“父亲此事是否不妥?圣上勒令太子在家反省,据我所知右相府闭门不出,皎儿此刻上门,岂不是惹了圣上的眼?”
圣上愤怒的时刻,去看望太子便相当于把自己立在了圣上眼下,别看太子母族的右相府都静悄悄的不去撞枪口吗。
怡和郡主出身长公主府,深知圣心难测。她吓得紧紧拉住女儿,难得违背公爹,说:“是啊爹。今日天色已晚,不若让皎儿明日再去?”
先看看情况,等右相府和其他太子党羽动作再做决定。
老侯爵没有说话,倒是陈皎反手握住母亲,对永安侯夫妇冷静道:“爹娘不必担忧,祖父说得对。”
便是老侯爵没有提出,她也会亲自走这一趟。既然选择支持太子,便没有回头和后悔一说。
要想谋富贵,便必须有取舍,真心才能换真心。何况太子为人清风朗月,这件事陈皎对他无比敬佩,对比圣上,两人品德高下立断。
无论是为人还是为臣,陈皎都认为太子是最适合皇位的那个人。
……
长安城中另一头。
太子从宫中出来时天色已晚,不出一盏茶的功夫,便传遍了长安。
在御前跪了一天,谢仙卿每走一步,膝盖便会感到锥心的疼痛。他没让张公公搀扶,保持着仪态沉稳朝外走去。
出了宫踏上马车,帷幕之后,谢仙卿静坐车厢内,眼神一片冷然。
他的父亲,是真的老了。
他不恨他,他只同情他。
他清楚皇帝拿自己没办法,才会试图用冷漠恐吓、斥责,来威胁他的地位。但这些都无法改变他太子的身份。
他的母亲是元后,母族是右相府,他勤奋读书,爱民如子,多年来兢兢业业从无错事。
马车平稳行驶在街道上,外面零星有行人叫卖的声音传来,谢仙卿的眼前却闪现出今日宫中单独面圣时,陛下对自己的斥责。
在对方列举的数条罪状中,其中一条居然是无子。
想到这,谢仙卿抽动嘴角,笑容讥讽。
几位皇弟已有妃嫔,他身为一国储君,却因为圣上忌惮,至今仍未成婚。堂堂天子,居然用这些不入流的手段,可笑至极。
马车很快抵达太子府。府内上下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垂着头,恨不能头埋到土里去,不用发出一点声音。
谢仙卿知道,这些人是怕自己怪罪和迁怒他们。但其实他的心情还算平静,并没有其他人想象中那么糟糕。
毕竟他早已知道,他父亲的为人了,对方今日这些举动也不算意外。
心情说不上坏,却也不明朗,亲眼看着曾经抚育陪伴自己的父亲变成如今面目可憎的人,即使是谢仙卿,一时间也难以平静。
御医沉默恭敬地为他敷药,因为跪得太久,膝盖处已经全是乌青,还伴随着肿胀和充血,每触碰一下都刺骨的疼。
就在这时,一位内侍匆匆上前,打破了屋内沉闷的气氛。他双眼发亮,说:“殿下,陈世子来了!”
神情平静的谢仙卿陡然抬首,眼眸诧异。
陈皎不该现在来,圣上刚大发雷霆斥责自己,要求他闭门反省,公然表示对他不满。在这个时刻,任何看望他的人都会成为圣上的眼中钉。
以陈皎机灵敏锐的性格,太子笃定她清楚这其中的道理,但她还是来了,就如诗会那日夜晚,她提着一坛酒开开心心地来找自己。
陈皎进来时,恰好撞见太子上药,对方膝上青青紫紫的痕迹吓人得很,陈皎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脑海中闪过一些不好的回忆。
上辈子她是舞蹈生,父母对她寄予厚望,一旦她训练比赛排名达不到要求,便会命令她跪在门外,仍由来来往往的邻居对她指指点点。
他们自喻为“文明人”,从不动手打孩子,却试图通过这种方式让孩子有足够深的印象记住教训。
不过幸运的是,为了不耽误她跳舞,这种惩罚往往不会持续太久。但那种在大庭广众前下跪,胆战心惊地害怕有人路过的情绪,陈皎永远不会忘记。
耳听不如眼见,亲眼看见太子为了保护自己属下而做出的牺牲时,陈皎沉默地站到一旁,胸口憋着气,没有说话。
谢仙卿屏退周围内侍,偌大的房间内只留下侍候的张公公。他看向陈皎,温和问道:“怎么不说话?”
他见少年脸色不好,以为对方是被太子府沉闷的气氛吓到了,还小小地开了个玩笑:“你急急忙忙来孤这里,便是为了罚站?”
太子受了这么大的委屈,还反而来安慰开解自己,陈皎说不清楚怎么回事,但她心情更难受了。
陈皎低下头,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放在桌上,小声说:“这是我祖父当年得到的配方做的膏药,化瘀止血很有效。”
谢仙卿过瓷瓶,嗓音温柔:“陈世子费心。”
他还是那么温柔,一如既往的温柔。在遭遇圣上的训斥,身份高贵却不得不当着群臣面下跪,但他依然这么温柔。
陈皎觉得温柔是一种很高尚的品格,很多人在遭遇生活的挫折后会变得失去理智,暴躁,向身边的人发泄。
陈皎已经做好自己今日会被迁怒的准备了,但太子没有。他在见到自己匆匆赶来时,甚至还能对她露出安抚的笑容。
长夜虽暗,明月照人。
陈皎来了一会儿,张公公小心翼翼盛上一碗清粥。太子一天滴水未进,今日还未用过膳食。
谢仙卿用膳时,陈皎便坐在一旁安静地看着对方。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忍不住了,闷闷地说:“我为殿下感到不值。”
谢仙卿见她一直憋着气,也没去故意逗她,现在见她主动说话,也笑了:“孤有何不值?”
陈皎闷声说:“殿下是好的储君,也是好的儿子,你不该被罚。”
无论是做臣子,还是做儿子,太子都已经足够好了。
太子商议汴渠时,陈皎刚刚加入太子党不久,她亲眼所见对方为了治理水患做出的努力。当时她和太子第一次单独会面时,她亲眼看见对方桌上摆放了许多治水有关的书籍。
太子殿下或许不是如周侍郎那般精通治水的专家,但他作为上位者,愿意去主动了解考证,而不是仍由下属给出解决办法,自己做甩手掌柜,这一点已经强过许多人。
更别说今日太子为了保下周侍郎所做出的努力,陈皎觉得如果她是周侍郎,她此生都会铭记今日殿下的牺牲。
在这一刻,陈皎深深的理解了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士为知己者死。”
陈皎坐在一旁生闷气,谢仙卿看着她,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感想,有一点心酸,有一点好笑。
陈皎果然年纪还小,哪里知道自己的身份和处境,是许多人求而不得的了。他明白自己已经得到了太多太多,必然会有一些失去,所以从不因自己的境遇而愤怒或怨恨。
陈皎瘪嘴,忽然说道:“若是先皇后还在便好了,陛下定不会如此严苛。要是我父亲打了我,我母亲肯定会同样追着他打!”她说的父母自然是这辈子的永安侯府夫妇。
谢仙卿笑容淡了淡,道:“天子与常人不同罢。”
但陈皎似乎并不这么认为。她看了眼桌上沾染血迹的纱布,从进门压抑到现在的掩藏的情绪瞬间爆发:“天子又怎么样,难道不是你的父亲吗?既然是当父亲的,为什么没有做父亲的样子,折腾人!!”
陈皎说得不只是圣上,还有被太子伤痕激发出的对上辈子父母的记忆。
她站起身,在屋内走来走去:“孩子不喜欢了就丢了,认为这个没用处了就另外生个养,父母不应该保护自己的孩子吗?为什么要伤害他们?”
圣上不喜欢太子了,就要把他废掉。她原本的父母认为她无可救药了,就重新生了个孩子。
为什么没人考虑过她和太子的感受?
谢仙卿看向陈皎,沉声道:“慎言!”
陈皎吓了一大跳。她知道自己失态了,当即缩着脖子不说话。
谢仙卿眼神锐利,没有轻飘飘的放过她:“妄议皇室,不满天子,哪条说出去,都够你死一万次!”
和陈皎认识这么久,太子对她从来都是温和有礼,这还是第一次急声厉色地斥责。
陈皎也知道自己刚才说的话,对从小生活在古代接受教育的人来说,有多么不可理喻和大胆。她也是仗着自己是太子的心腹,加上想到上辈子的事情,才敢大胆说出这些话。
现在被太子训斥后,她回过神后,忽然自己很失望。
她不是失望自己当着太子面非议天子,而是失望她把自己对上辈子父母和圣上行为的不满,宣泄在了太子身上。
明明太子才是受害者,却反过来承受了她的怒气。
相比于永远镇定永远理智的太子,陈皎觉得刚才那个愤怒的自己很没用。
见她被吓住不出声了,谢仙卿这才缓和声色:“孤知道你的心意,日后有些话切勿在外人面前言语。”
他并不在意陈皎冒犯圣上威严,只不过担心对方在外面也如此口无遮拦,早晚会遭来大祸,才会此次出声斥责警醒对方。
方才陈皎状态不对劲,他虽疑惑却不得其解,只按捺住等日后再查。此刻见对方脸色不好,他又有些后悔自己方才太过严苛。陈皎性情鲜活,刚才也是关心他才会流露真实想法。
何况屋内只有他的心腹,陈皎那些话永远不会传出去……太子眼角余光扫了眼室内唯一一人张公公,对方头紧紧贴在地上不敢动。
陈皎随着他的目光,这时也注意到了张公公。不过她倒是不担心。张公公和太子荣辱与共,说句不好听的,就算她出卖了太子,张公公都不会出卖太子。
谢仙卿见她仍有些怏怏的,放缓声音,像哄小孩一样温和道:“还要吃荔枝吗?”陈皎喜欢荔枝,他上次去宫中时得的便都给她留着了。
陈皎有了点精神,声音却还是有些有气无力:“……要。”
谢仙卿便笑了。
对比寡情的父皇,明哲保身的臣子,陈皎敢第一个来看他,情谊便已是非同寻常。
在这种时刻,别说区区荔枝,她要什么他都会给。
谢仙卿用膳治疗时,陈皎便乖乖坐在一旁吃荔枝。过了一会儿,她终于想起了自己今日的目的是来劝慰太子,这才急急忙忙咽下东西。
她看向太子,劝道:“殿下如今只是稍稍受挫,只需静待时机,日后定能寻到更广阔的天空。”比储君更好的,当然只有皇帝了。
谢仙卿笑而不语,陈皎急忙道:“你别不信,你当皇帝的时候肯定比他好。”
谢仙卿故意逗她,问:“陈世子何时也学了慧言禅师的本领?”慧言禅师善批命,他这也是笑陈皎改行算命了。
陈皎不理他,低声说:“是啊,我会算命。我算陛下将来有一天会后悔这么对你。”
谢仙卿收敛了笑,若有所思:“为何?”
陈皎认真地说:“因为有一天,他会发现他失去了一个真心爱他的人。”
谢仙卿神色冷了下去,语气淡淡:“他是天子,不需要爱。”
……
太子今天经历许多波折,现下最好早日休息养伤。所以陈皎探望过对方,并未久留便自行离去了。
等吵吵闹闹的陈皎走后,太子府又恢复了平日的宁静。谢仙卿独自坐在室内,忽然觉得偌大的太子府孤寂的清冷。
他想到刚才少年站在自己面前,面目清秀,神情坚定地说:“即使贵为天子,没有真心对待他的人,无人爱他也可怜至极。”
是啊,又怎么会不可怜?
百年之后,连真心为他落一滴泪的人都找不到。
在权力面前,亲情会被淡化抹灭。太子生长在宫中,原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这种尔虞我诈。是陈皎的出现,让他平静如死水的生活里,有了一丝波澜。
就好像是紧闭的腐朽宅院中,照进了一束光。
陈皎在时谢仙卿不曾察觉,对方离去后他才发觉不适应。
接下来的几天,陈皎便隔三岔五地往太子府跑,态度娴熟自然,就好像这里是他家一样。
太子被皇帝要求闭门不出,这是一件很大的事情,来往官员皆不敢在此时去太子府,就连右相都选择韬光养晦,生怕撞在陛下的枪口上。
陈皎却时常去探望太子。在沉寂的太子府中,她成为最显眼的那个人,甚至引起了皇帝的注意和不满。
金銮殿。
五皇子站于殿前,朝坐在上首的圣上笑道:“父皇,儿臣对这位陈世子也不甚了解,只知道他本事不小,短短数月便在太子身边站稳手脚……”
圣上神情若有所思:“哦?我听说永安侯世子文章写得不好,是个纨绔,可惜怡和郡主一片苦心……”
圣上日理万机哪里记得住一个区区世子,不过是因为忌惮太子,才会询问一二,此刻听到五皇子的话却是渐渐上了心。
五皇子勾了勾唇,故意道:“儿臣我瞧他不像是外人所传的纨绔,对皇兄忠心得很。”
圣上本来只是随口询问,闻言脸色却骤然沉了下来。可不是忠心吗,居然罔顾自己的训斥公然探望太子。
亲眼看见父皇神情变化,五皇子眼眸讥讽,心情舒畅。
他的母妃后宫中最受圣上宠爱。从母亲身上,五皇子学会的最重要一件事便是隐忍和等待。
母妃等待许久,最终等来先皇后的离逝,成为后宫中最有权力的女人。五皇子也坚信只要自己等待足够久,就一定能等来想要的东西。
不服太子的地位,要忍让;不甘屈居人下,要忍让。他就像是一条蛰伏在暗中的毒蛇,等待着将猎物一击毙命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