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公公亲眼看见太子曾经珍视的荷包被轻飘飘丢掷, 低着头全然不敢说话,只恨不得能隐身假装自己不存在。
张公公的心思无人知晓,谢仙卿也并未注意到他。
他站在桌前, 目光落在荷包上,想的却是陈皎。
前几日都还好好的, 忽然便如此了……是谁说了闲话,还是她喜欢了别的人?
陈皎年纪小,少年心性,三分热度移情别恋似乎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想到这, 谢仙卿眼眸沉沉。
谢仙卿聪慧至极,早在陈皎那日隐晦提到表妹二字时,谢仙卿便懂了对方的言下之意。
那一瞬间,谢仙卿很难说清自己是何种心情。恼怒、荒谬, 不敢置信,还有一种极其隐秘的藏在心底的尘埃落定感。
早在谢仙卿得知陈皎“心意”那刻起, 他心中便有一种不能为外人道之的担忧。
和所有处于感情中的局中人相同, 谢仙卿也会怀疑恋人的情感,也会担忧等自己深陷其中后, 对方抽身走人。
到那时他要如何自处?
陈皎年纪小心性不定, 为人懒散。和深思熟虑的自己不同,对方现在的言行或许只是出于一种类似有趣的想法, 实际还未做好承担责任的准备。
所以过去月余, 谢仙卿虽和陈皎言辞亲近,却未曾与对方直言相待。其中不乏有朝堂局势动荡的缘故,更多的却是因为这个困扰他的不确定。
在谢仙卿循规蹈矩的人生中, 承认自己喜欢一个男子已需要极大的勇气。他还没想好是否要放手一试, 斩断自己的退路。
谁曾想他还未彻底下定决心, 陈皎居然率先退却,徒留他一人深陷。
预想中最坏的情形发生,谢仙卿却反而很快冷静下来。
虽然此前做过多种猜测和应对方法,当事情真的发生那一刻,谢仙卿率先想到的却是——他是绝不会让陈皎这么轻易离开。
从来没有人能在愚弄他后,还能安然抽身而退。无论是朝堂还是感情,没有人。
……
另一头,国子监。
陈皎不知道自己已经翻车了,她还留在国子监装鸵鸟。
殊不知她毫不遮掩的逃避态度已经彻底惹恼了太子殿下,逼得本来举棋不定的对方做出了决断。
虽然陈皎励志要重新做人,可众所周知,逃避解决不了问题。
就算她现在前所未有的强烈热爱学习,她也不能忽略自己身上其实已经背负着打工人的身份,尤其是她这次小测又考了倒数第二后。
算了,科举读书看来没希望了,还是回去老老实实打工吧。
作为打工人,陈皎几天不去太子府还能勉强说得过去,若是时间再长些,恐怕太子党们都要以为她叛变了。
又拖了一天,等国子监下堂后,陈皎恋恋不舍地收拾完课本,这才硬着头皮去了太子府。
万一她运气好,太子得知她性取向和他不同后回心转意,放弃拉她当断袖的想法了呢。
陈皎努力保持乐观。内侍通报后,在张公公奇怪的眼神中,她心情忐忑地走进太子书房。
太子殿下神情果然算不上好,正在批改公文。
听见陈皎的脚步声后,他安然执笔,并未抬头,嗓音淡淡:“数日未见,陈世子忙于学业,今日终于舍得来太子府了?”
来太子府前陈皎便做好打算,自己想要继续在太子身边做事,就得今天趁机会把这件事糊弄过去。
刚好殿下责问,陈皎便也表情夸张道:“殿下这可真是错怪我了!此次国子监临近考核,大家如今都知道微臣是殿下的人。微臣当然不能再像以前那般放任自流。”
许久未见,她决定先拍个马屁拉近君臣关系再说。
虽然她之前已经发誓不走歪路要做个本分人,但也没人规定安分的臣子就不能拍上司马屁啊。她只要记住教训,特意避开那些可能会令“断袖”误会的话就没问题了。
陈皎双手握拳,神情诚恳:“为了不给殿下丢脸,此次臣决心拼尽全力,专心复习,这才耽误了些时日。”她插科打诨,努力想把数日前的事情糊弄过去。
谢仙卿睨了她一眼:“你专心复习,然后考了名次最末?”
陈皎沉默半响,说:“……我努力了。”她因为太子的事情每天做噩梦吓得睡不着,就这样还能稳定发挥,很不容易的好吧!
谢仙卿终于笑了:“罢了,你总有自己的道理。”
他搁下笔,身旁的张公公立刻恭敬起身,递上早已备好的温水和白巾,侍候殿下净手。
谢仙卿用绸巾擦拭指尖,姿态优雅,漫不经心地对张公公道:“你瞧,孤是拿陈世子没一点办法。”
太子嗓音含笑,语气调侃。张公公笑着应道:“陈世子忠君爱国,受殿下信重也是情理之中,想来陈世子也感激不已。”
张公公陪伴太子多年,一听殿下这几句话,便知道对方心情不错,想来这遮遮掩掩躲了数日的陈世子,恐怕今日是逃不出殿下的手掌心了。
陈皎在一旁觉得不对劲,却又听不出其中深意,只好下意识道:“是啊,能得殿下信重,臣都铭记于心。”
她来之前可是做了很久的心理准备,太子殿下这么轻易就放过她了吗?
不是陈皎不敢置信,而是她深知太子聪慧至极,若是寻常人恐怕还未察觉,但她那日漏的马脚实在不少,后来又公然避嫌,太子稍稍思索便能猜到真相。
被喜欢的人避之不及,对于常人都难以忍受,更何况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
所以陈皎今日是真没想到这件事能让她这么轻飘飘的糊弄过去,此刻还有些劫后余生。
她哪里知道,谢仙卿早已经做好决断。
不管她此刻是虚与委蛇演戏也好,还是回心转意真心也罢,都翻不出自己的手掌心。他又何必在这些细枝末节上与她计较。
谢仙卿心情不错,回首望向陈皎,笑道,“你今日来得正巧,御前进贡的最后一批荔枝刚到,你今日来,我便不必派人送去你府上了。”
太子风度翩翩,嗓音温柔。陈皎不由一愣。
自己逃避消失几天,太子为此生气发怒都是正常,可对方不但不追问责备,还温柔地给她准备喜好的事物。
这么好的领导,打着灯笼也难找啊!!要不是陈皎不想当断袖,她说不定真要被殿下感动了。
陈皎没忍住,感叹道:“殿下你真好啊。”
谢仙卿饮了杯茶,眼眸含笑:“哦?有多好?”
陈皎认真道:“对下善待臣子,对上担当陛下,对外杀伐果决行事果断,修身修心皎若明月,治国平天下无一不通。”
她本来是下意识吹领导彩虹屁呢,结果说着说着忽然觉得自己说得很对,不由心中感慨起来。
有这样的储君,是百姓和臣子的一大幸事。难怪太子党们对殿下死心塌地,顶着皇帝的仇视也要支持他,虽死不悔。因为他们都知道,太子值得!
陈皎也一直都是坚定追随太子中的一员。
要知道现代都有许多剥削职工的资本家,更别说皇权至上的古代了。长安城中无秘密,陈皎可是清楚得很,其他几位皇子都自觉是龙子凤孙高人一等,根本不把身边的谋士平等看待。
远的不说,就说五皇子的舅父。那可是为他办事一心支持他的亲舅父!结果就这么莫名其妙死在了狱中。说是“自尽”,但稍微了解内情的人都知道,八成是五皇子或者老皇帝动的手。
在这些不把臣子的命当命的人对比下,谢仙卿这个太子就显得非常风光月霁了。
要是太子殿下不对自己的小屁股有什么想法,那他就是世界上最英明完美的领导了!
想到这,陈皎忍不住叹了声气。
唉,都怪自己太迷人。即使是女扮男装,也掩盖不了身上的优秀气质,让人人钦慕的太子殿下都心动不已。
谢仙卿还不知道陈皎脑海中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耳畔是少年的真诚夸赞,他心中残留的怒火渐渐似被春雨洗去。
饶是方才批改的公文奏章内容令人厌烦,心上人的躲避让他不满,此刻谢仙卿的心情也欢喜极了。
此刻他看向陈皎的目光前所未有的温柔,犹如一潭春水,能将人溺在其中大醉一场。
谢仙卿目光闪动,温和道:“孤这么好,你为何还要叹气?”
陈皎再不要脸,也不可能告诉太子她叹气是因为感慨自己魅力太大了啊!
所以她摇了摇头,故作老实道:“因为我觉得,我差殿下良多。”
旁边的张公公听到这句话,不动声色地埋下头,心中咂舌。
好个陈世子,这拍马屁的话是张口就来啊!关键是她有种能力,总是能说得如此坦荡真诚,就好像她真是这么想的!
难怪她三番四次对太子不敬,却还能全身而退,光是这张口胡说八道的本事便了不得了。
可这一次和张公公这些人想的不同,今天陈皎虽然是打着其他心思,可还真是特别认真地说的真心话。
虽然从前很多人说她纨绔,可陈皎一直很自信,觉得她特别优秀不输于任何人。
可认识太子后,她才明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以己推人,她时常将自己代入太子的角色,思考若自己是对方,能否将一切运筹在握。
厌恶的父皇、作乱的兄弟、民间生疾、臣子纠葛……
陈皎思索许久后,才发现太子已经将一切都做到了最好。如果每个人都是一张试卷,太子毫无疑问对自己的人生交出了满分。
陈皎只是单纯感叹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对太子并没有任何嫉妒不满之情。
毕竟自己决定追随的大哥好,她这个小弟也会跟着好。她又不想造反,太子日后登基做明君,她安安分分当个心腹臣子就好了。
所以陈皎此时语气是很真诚的,和她从前拍马屁胡乱吹嘘完全不同,谢仙卿一听便知对方是真心所感。
被人夸赞总是让人喜欢的,更何况夸赞他的人是他的心上人。
少年肌肤白皙如玉,语气真挚,澄澈的眼眸中倒映出自己的身影,仿佛如她所说,自己在她眼中重要无比。
甜腻的桂花暗香弥漫于室内,令人失神。
谢仙卿压抑许久的情绪终究无法克制。他低下头来,指尖抚上少年如珠耳垂,温柔道:“我却觉得你很好。”
温热的气息近在咫尺,若有似无的吻还未落下,陈皎便下意识后退一步。她捂着发热的耳朵,神情震惊,整个人脑袋里都是问号。
她慌张道:“殿下这是做什么?”
看到陈皎退开半步的动作后,谢仙卿先是一怔,很快眼眸中闪过一丝暗沉。
他松开手,眼底的深意被垂下眼睫遮掩,嗓音温柔道:“你的心意我明白,孤不会负你。”
陈皎睁大眼,磕磕绊绊道:“什、什么心意?”
陈皎机灵善辩,此刻却是被吓到连话都有些说不清了。反应过来现在是什么情况后,她才发现自己这次拍马屁好像又拍偏了!!
谢仙卿注视着她,眼尾上挑,不发一言。
陈皎被他的目光盯着,似乎也明白今天的事情不能善了了。她现在就是后悔。好端端的她干嘛又去拍马屁啊!!
这都叫什么事啊!
自己逃避数日的事情今天被揭发,太子似乎还被她刺激到有更进一步的打算。
陈皎内心慌得一批,努力保持镇定。她故意将自己母亲和其他人的担忧当作闲话讲了出来:“说来好笑,世人许多愚昧,上次有人见我们牵手,还说我们可能有不轨的地方呢哈哈哈……”
她笑声尴尬,想借此提醒太子不要跟自己太过“亲近”,即使是君臣之间也要保持距离,同时也隐晦表达自己对殿下并没有不臣之心。
陈皎努力挣扎道:“臣当即便反驳她们,扬言不可再提。毕竟毁坏了我的清誉没关系,毁了殿下的清誉才是无法挽回的大事。”
这也是陈皎思索数日后,想过的最有可能让太子在意和放弃的理由。
但凡参与夺嫡的皇子,便必定有称帝的野心,即使是清风朗月的太子也不会例外。现在正处于夺嫡激烈的时刻,虽然五皇子遭受重创,可对方到底没被贬为庶人,说到底还是有机会翻盘。
在这个紧要关头,身为储君的太子若是传出什么断袖的绯闻,对太子夺嫡绝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谢仙卿却仿佛没有听出她言下之意,挑眉:“哦?陈世子是想说什么?”
看太子的态度,这件事似乎不能装傻蒙混过关了。
陈皎咽了口口水,小声道:“殿下您恐怕误会了,微臣对殿下绝无不轨之心。”
别管陈皎之前有多纠结,内心有多慌,可该拒绝的时候她是一点都不含糊的。毕竟她只是想当一个成功的小弟,可从没想过要跟太子搞基啊!
听到陈皎的回答,谢仙卿眯起了眼:“我误会了?”
在两人经历了这么多之后,她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他在自作多情。
一时间,谢仙卿想笑。
他也是真的笑了,心情居然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好一些。
他似笑非笑,慢条斯理道:“你说心中只有我,不辞辛劳给我求平安符,送我荷包,在我病重时不离不弃照顾……”
他不管陈皎说的是实话,还是在单纯装傻,今天他都不会让对方将这件事糊弄过去。
两人之间一桩桩一件件,总得有个说法。
“你说若你是女子必定会倾慕于我,说对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对我思念至极,认为我万分重要。现如今你告诉我一切都是误会。陈世子,你好得很啊?”
谢仙卿眼神冰冷,嘴角含笑,被陈皎刺激到连“孤”都不说了,显然已是怒极。
谢仙卿不是蠢人,相反他比世上任何人都要聪明。初时会误会陈皎不过是因为先乱了心,后来陈皎又诸多讨好,做出些暧昧不清的举动,使得误会越来越大。
但现在他在看到陈皎的反应,便明白自己此前的猜想成真。
不管是误会还是对方此前真有意向,此刻的陈皎确实是不想再和他在一起了。
意识到这个结果后,谢仙卿只觉恼火。他生平第一次被人三番五次撩拨动心,不顾储君身份,大不韪爱上一名男子。
事到如今无论陈皎是假意推脱还是三分热度,谢仙卿不会给她另外的选择!
身为高高在上的储君,要治理天下管理下属,谢仙卿手握生杀大权,绝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他虽被人称有君子之风,本质却依然是个政治野心家。
换句话说,上位者有的一切特质他都有。只不过他比其他人更擅长克制,才会展现给外人“明君”的一面。可在遭遇了被掰弯,对方还不认账的情况下,谢仙卿能忍得下去才怪。
换到现代,陈皎就是那情话脱口而出,言行暧昧最后却来句“我是直男”的典型人渣。
而作为被骗弯了的谢仙卿,骄傲如他,此刻心情可想而知。
谢仙卿冷冷注视着陈皎,心中阴暗不为人知,口中却道:“你回去吧。”他不愿再看陈皎,继续处理公务。
谢仙卿坐于椅上,神情淡然,仿佛方才的事情没有发生过,自己也没有被陈皎拒绝过。
陈皎刚才被吓得不轻,愣在原地心焦要如何收场。听到这句话后她顿时松了口气,忙不迭往书房外跑,迫切地想要逃离这修罗场。
可走了一半,她又停住脚。
不对。
她转身回看太子,窗外阳光照耀在谢仙卿身上,留下半边阴影。他沉寂安静,鼻梁高挺,淡定至极。
在这一瞬间陈皎明白了,她不能走。
她今日若是离开太子府,对方受此大辱绝不会再原谅她,两人将彻底宣布决裂。而在所有人中,陈皎是最不愿也最不想和谢仙卿决裂的人。
太子是天下人皆知的清风朗月君子,没有任何污点。如今他却爱上了一名少年,这件事传出去对他的名声和清誉都是极大损害。
太子党在得知这件事后,为了防止已不再是太子党阵营的陈皎泄密,将会不计一切代价让她永远闭嘴。
即使现在太子因为情谊放过她,可日后随着感情褪去理智回笼,对方必定会让她同这件事一起成为永远的秘密。
事关皇位,自古以来不知多少兄弟阋墙父子反目。陈皎身处漩涡之中,亲眼目睹诸多党派为此周旋搏杀,臣子鲜血四溅性命陨落。
陈皎不是什么傻白甜。她敢来投靠太子,便是做好此中准备。她也从不敢小瞧他人的决心和狠毒。
陈皎若是不放心,也可以鱼死网破,干脆趁此换个皇子投靠。
然而现在全长安都知道她是太子党,永安侯府身家性命都压在了太子身上,因此还得罪了五皇子,皇帝更是对侯府不满。她此时背弃太子转投其他皇子,谁疯了才会信她!
就算其他皇子信了,陈皎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这么好运地再次在短时间内上位成心腹。
最重要的是,陈皎不想和太子成为对手。
太子为了她能对五皇子下手,为她做了那么多,他的确是个明君,也是极好的友人,更是可怕的对手。
陈皎从不敢小瞧太子。她在太子手下做事,日夜相伴,无比清楚对方的手段谋略和心智,其他几位皇子在他眼前根本不足为惧。
太子继任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端看他还愿意让老皇帝在位置上坐多久。
陈皎为此曾经不止一次同情跟太子当对手的五皇子等人,根本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成为其中一员!
所以无论陈皎从前是单纯讨好谢仙卿,还是真有心撩拨,她现下都只能认下这笔烂账。
这口暗恋的黑锅,她不背也得背了啊!
陈皎想通后便当机立断,思索要怎么开口才能挽回刚才尴尬的局面。
草,早知道刚才她就不拒绝地那么直白了,现在她要怎么圆过去啊!
而她身后,谢仙卿不紧不慢地在纸上批改公文。书房门始终没有传来动静,他挑了挑眉,知道陈皎清醒了。
陈皎素来机灵且有急智,从某方面来说,她和自己是一类人。谢仙卿故意以退为进放她走,便是知晓她定会明白此中关键。
即使现在她想不起来,待她回到永安侯府,辗转思索此事时,她迟早会明白。
只要她明白,她就一定会回来找他。
而他只需要等待,等她回来,等她咽下方才的话,等她承认她真的爱他。
至于她是否撒谎,谢仙卿不在乎。
他只在乎能否得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