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甲班中的学生大多是身有功名的举人, 陈皎和王时景两个学渣在其中格格不入。他们成为众人眼中臭味相投的狐朋狗友,也是十分理所应当的事情。
刚进国子监不久,陈皎和王时景被夫子罚站。
两人站在屋檐下, 背后的教室中是朗朗读书声,身前是沿着房檐滴滴答答往下流淌的细雨。
他们懒散抬头望雨, 漫无天际地幻想彼此未来, 玩笑般许诺苟富贵勿相忘。
在混杂着读书声的雨声中,陈皎笑容明媚, 神情认真:“时景弟,我们友谊地久天长!”
和陈皎做朋友, 确实是一件很轻松很愉悦的事情。但有些时候, 和对方维持友情又会显得异常困难。
那年殿试, 王时景被点探花郎。
出榜之后, 状元榜眼探花三人鲜衣怒马, 意气风发骑马巡街。
长安繁华热闹, 那一日许多人在街道两旁夹道围观。楼上闺秀戴着帷帽,用袖子手帕半遮面,偷偷围观马匹上的俊秀儿郎。
此次三人年纪都不算大,相貌也都是人上之资。但状元榜眼都已成家,所以按照习俗探花郎才落到了尚未娶妻的王时景头上。
当朝风气开放,围观众人对于三甲也有不同的评判。有人认为状元才学最优,有人认为榜眼性情温润, 有人支持探花郎, 认为他最好看。
三人巡街而过时,众人都忍不住偷偷争论更喜欢谁。楼上大胆的女子, 纷纷朝欣赏的才子抛掷香囊手帕花簇。
“状元郎最好了。”
“榜眼的眼睛真好看, 他如此好看, 为何不选他做探花郎?”
街道两旁上方的酒楼茶坊厢房窗户打开,众人趴在窗边,气氛热闹的小声议论。
这样的争论十分寻常,几乎每年殿试后都会有一场热闹。众人会选出三甲中自己最喜欢的才子,还会点评探花郎是否足够英俊,若是不够好看,大家可是要唏嘘不认的。
就在大家嬉笑时,忽然有少年郎趴在窗边,双手合握,含笑大声喊道:“探花郎陌上人如玉,惊动长安城!!”
与此同时,街道两旁的酒楼上,陡然垂落两条巨大的绸布,只见上面用黑笔大写着——“探花郎王时景,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下一瞬,少年郎身后众多人也随之高声喊道:“探花郎天人之姿!”
骤然听见这道响亮的喊声,又看着周围飘落的横幅,周围所有人沉默了一瞬,然后爆发出欢快又善意的笑声。
大家点头道:“看来今年最受人喜欢的是探花郎了。”
这阵仗下来,马背上意气风发的几人都忍不住笑了。
状元看向王时景,调笑道:“好一句惊动长安城,探花郎民间声誉甚高,我等甘拜下风。”
榜眼也含笑摇首,故意道:“难怪此次陛下未点我做探花,原是民心所向。”
此话一出,繁华热闹的四周也响起此起彼伏的欢快笑声。
王时景:……
他勒住马绳,看着楼上那位趴在窗边笑容灿烂的少年郎,果然是自己命中损友。
方才陈皎一句‘惊动长安城’,王时景要不是武艺好脸皮厚,险些羞得一头栽下马。
此前他殿试结束时,陈皎便神神秘秘地说为他准备一个大惊喜,保证令他难以忘怀。
现在看来,果真是令他此生难忘。
王时景先是一惊,随后对上陈皎的笑眼时,目光触及街道两侧垂落的横幅,又勾唇一笑。
他骑在马背上回过首,对酒楼上方的少年郎拱手,道:“多谢兄台厚爱。”
陈皎也装作不认识他,挥挥手说:“不用谢,探花郎谈吐大方才学出众,我等钦慕不已,谁能不爱?”
她话音刚落,周围便有胆大的人响起附和声:“对!”这其中便有右相府的人。
“探花郎笑起来真真好看!”
王时景肌肤白皙,柳眉薄唇,眉眼精致。他梳着发髻,被陈皎等人逗弄半天才离去,走时低首浅叹,翩然一笑。
就和王时景想的一样,今日风光果真是此生难忘。
不只是王时景自己,恐怕长安城多少年后,围观者提起这场三甲游街,都会提起王时景,以及那一句‘惊动长安城’。
……
中了探花郎后,王时景没有选择做官,而是决定休息两年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数年过去,王时景依然没有放弃心中的江湖梦。虽然他至今依旧不知江湖在哪里,但他已为此等待多年。
在他完成家人的期盼,高中探花后,他决心离家闯荡一番。
他要去攀爬大大小小的山川,去看看江河山海,去替贫苦者打抱不平仗义执言。
右相府早就知道他的想法,没有人阻拦他。这也是王尚书当初自己的诺言,承诺王时景若中状元后,便不再管他。
虽然王时景没有当上状元,但他走到今日,已经超过许多人的期盼。
王时景巡街后,便在家中安静整理自己要启程的包袱,陈皎知道好兄弟要远行,时常来找他玩。
直到有日,王尚书脸色难看地归家,得知陈皎不久前离开右相府的事情后,当即怒气冲冲地去找王时景。
他脸色难看,厉声问道:“你究竟知不知道!?”
从前他们一直猜想陈皎和陈镜瑶两人不和,一直试图从中寻找机会,送家中女眷进入宫中,扶持下一位太子。
如今他们得知陈皎和陈镜瑶从头到尾都是同一人,才发现自己忙碌的一切都是空谈。而他们还因此错过最佳向陈皎发难、逼陛下废后的时机,又怎能不气。
王时景面色镇定:“这么重要的事,爹你都不知道,我又哪里知道?”
王尚书气急败坏:“你和她在国子监同进同出,两人关系好成那样,你会不知情?”
王时景掏掏耳朵,随意翻身上树,反问道:“爹你和陈兄日日同朝,不也没发现吗?”
王尚书将信将疑,最后甩袖匆匆走了,忙着跟右相商讨要如何在此事中获取最大好处。即使不能让陛下废后,借机让陛下纳一位王家女儿做贵妃也好。
眼见王尚书远去,王时景看着对方的背影,随后转过眼,悠悠看向头顶漫天桃花。
他懒散躺在树上,摇了摇手中折扇,良久叹了声气。
他怎会不知晓?
王时景知道的比所有人都要早。当他从考场出来后,陈皎与他分享好消息,委婉地说宫中皇后有孕时,王时景便窥见了端倪。
后来陈皎离京数月,皇后产下一子,王时景便几乎确定真相。
此前所有猜测疑点在此时连成一条线。多年好友竟是女子,王时景难以言喻自己的情绪。
当然会震惊,还有尴尬无措,也会生气。他想过冲去侯府质问陈皎,却又停下脚步,心知肚明自己开不了口。
两人是知己,陈皎既然不愿意说,便有不得不说的理由。无论当初陈皎为何会女扮男装,但对方走到如今已然没有回头路。
每个人身上都有秘密。当对方不愿揭开真相时,身为好友最好的做法便是替对方保守秘密。
所以当王时景知道陈皎有秘密时,他默契地不去探寻追究。
但到底不再似从前。陈皎多么机敏,大约已从两人言行相处中知晓他猜到了真相。
但王时景不问,她也没有开口。
王时景和陈皎都默契地避开了这个问题,陈皎没有问他知不知道,他也没有追问陈皎为何不说。
直到后来他离京游学,陈皎亲自出城门送他。
她盯着王时景的眼睛,最终玩笑说:“路途遥远,山水有相逢。时景弟你这一路慢慢走,且不急,总之日后有我一口饭吃……”
陈皎语气依旧是笑着,眼中却有泪光闪烁,以至于她没能说出后半句话。
其实她想说的是,王时景对不起。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所以请别怪我。
这些年的隐瞒,终究是她有愧于他们的友情。
随着王时景即将离去,两人曾经相处的场景也浮上心头。
两人欢笑着上酒楼的兴奋热闹、勾肩搭背打打闹闹逃学的欢笑、一起被夫子罚站痛骂的惆怅、清晨急急忙忙抄作业时的慌张、你追我赶争抢鸡腿时的唾骂……
王时景笑了起来:“我自是知道。”
他拍了拍陈皎的肩膀,语气平静地说:“无论如何,你始终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的友谊地久天长。”
临行前,他对陈皎拱手道:“已到城门外,送别便到此罢。此去经年,陈兄一切保重。”
天边黄昏,青年翻身上马,身影在夕阳下远去。
陈皎怔然站在原地,望着旧友离去的背影。良久,等右相府的人都陆续回去后,她想了想,决定顺着王时景离去的路再往外送几里。
她知道王时景骑着马,想必早已走远了,自己此时再赶也赶不上。
陈皎只是下意识地想要再沿着这条路走一走,算是回顾曾经两人的青葱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