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流湾机场跑道尽头,江尾造船厂集团公司的头面人物们云集于此,迎接teasek公司的考察团。
秦德昌一袭藏青色呢子大衣配灰色围巾站在最前面,后面跟着的是集团公司总经理殷永琛,三总师、副总等大员。
集团连年亏损,资不抵债,只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而已,底层职工不知道情况,如同温水里的青蛙不知危机即将降临,这些领导却都明白,集团能不能生存下去,就看这笔订单了。
机场上风大,吹起总工程师兼副总经理高明的裤管,他是班子中最年轻有为的,也是最有希望接任董事长的人选,他刻意和其他人站的稍稍分开一些,在他眼里,那些脑满肠肥的老家伙就如土鸡瓦狗一般。
站在高明身后的是副总工马晓伟,他更加年轻,学历更高,但和高明的岁数差距只有五岁,所以势必永无出头之日,一辈子只能当高总的左膀右臂。
看着公务机缓缓降落,马晓伟有种壮怀激烈的感觉,和人家超级富豪的私人飞机相比,船厂这些暴发户的悍马、路虎、卡宴之类啥也不是,真男人就该坐私人飞机驰骋万里啊。
飞机停稳,红地毯铺上,集团领导们上前迎接,舱门打开,空乘将舷梯放下,第一个出来的是位儒雅富态的中年人,这位就是teasek控股的董事、同时又是新加坡欧氏财团的掌门人欧锦华。
这位欧先生有着传奇般的经历,欧氏原是上海滩豪门,解放后分为四支,分别去了港台新,最后一支也就是小儿子留在大陆,前面三个支脉在前几十年发展的都不错,留在大陆的这一支后来居上,近十年来飞速增长,已经购并了新加坡欧氏,正在重组大型国际航运集团。
就凭这笔订单,称欧锦华一声船王都不过分。
跟在欧锦华身后的是个个头高挑的女孩,穿着色彩鲜艳的羽绒服,雪地靴,一点不像是商务人士,欢迎队伍中一些思想龌龊的老家伙就在暗中琢磨了,难不成这是欧锦华的三儿?
秦德昌已经在和欧锦华及其随员们握手了,那女孩置身事外,并没有参与排队握手,反而四处打量,似乎对这里很有兴趣。
欢迎仪式结束,船厂方面预备了一个车队,厂保卫科的摩托车开道,后面是丰田考斯特和一长串黑色奥迪轿车,隆重大气,堪比国家级接待水平。
贵宾安排在船厂不对外营业的内部招待所贵宾楼,单独的大花园,独栋海景别墅,配备单独的厨子和保安,为了招待周到,船厂方面可谓煞费苦心。
欧锦华是个实干家,简单修整之后就提出参观船舶生产车间,秦德昌等人全员陪同,鞍前马后,两边的人加起来大几十号,还有宣传科的摄影机跟着,人多就乱,没人留意阿狸趁机溜出了贵宾楼。
……
煤港路上有一家五金铺子,加工防盗门窗为主,也接焊接之类的杂活,老板是厂里下岗的电焊工,在玉梅饭店吃过饭,易冷过去,递了一根烟,道明来意,对方给他找了几个角铁,一卷铁皮,然后易冷拿起电焊枪亲自干了起来。..
“伙计可以啊,在哪儿学的?”老板看他耍的有板有眼,好奇问了一句。
“我技校毕业的。”易冷说,却在回忆国际关系学院读书的时光,为了掩护身份,学员们总要学几样基础的技能傍身,他选修的是厨师班和工程班,车钳刨铣磨镗擦不说精通吧,至少都会,电焊锡焊气割也都是上手就来。
易冷要自己做一个简易版热水器,他在隔壁杂货铺买一个质量稍微好点的热得快,换上三相插头,再打造一个水桶,
电焊时火花四溅,易冷举着防护面罩,看到旁边有一双细腿穿着雪地靴,便道:“让让,别伤着你。”
雪地靴往旁边让了让,却并不走开,易冷抬眼看去,心中没来由的一动,就像他第一次看到向沫那样。
这个女孩不属于船厂区,她太洋气了,不在于穿着,而在于气质,这是见过世界的人才有的气质。
女孩戴着大墨镜,笑得很甜:“师傅,我就看看,不影响你吧。”
“哦,欢迎参观。”易冷继续工作,他眼角余光看到雪地靴兴奋的一阵跺脚。
阿狸认出了这个男人,不就是在近江高铁南站广场前的风雪中吃面包的人么,她真心地为他感到高兴,这个人找到了擅长的工作,生活有了奔头。
“你在做什么呀?”阿狸问道,她喜欢和人打交道,尤其是陌生的城市陌生的人,见的多了,接触的多了,才算真的走遍世界。
“我在做一个热水器。”易冷说,“这样花很少的钱就能洗热水澡了。”
“我能给你拍一张照片么?”阿狸拿出最新款的iphone5。
“别拍脸。”易冷依然保持着一个特工的素养,任何时候都尽量不留下照片。
“咔咔咔”一阵快门声,阿狸拍了一组照片,她觉得认真工作的男人是最有魅力的,值得留下这一瞬间。
拍完了,继续逛,阿狸是第一次到江尾来,但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一切的一切让她觉得亲切,她在街上溜达着,拍照,和卖菜大妈聊天,忙的不亦乐乎,转眼就到了中午,肚子开始咕咕叫。
自从做了心脏移植手术之后,阿狸的口味就变了,她从小在上海长大,后来去了美国留学,一直喜欢清淡的食物,现在却喜欢重辣的,齁甜的,好在身材管理的好,再吃也不会胖。
午饭自然要选择当地的苍蝇馆子,阿狸最不喜欢那种中央厨房配送半成品菜的连锁店,看着干净整洁,食物完全没有灵魂,在她看来,最好的饭馆就是夫妻档小店,开了许多年,门庭若市的那种,这样才能吃出真正的本地滋味。
煤港路上有大大小小的饭店几十家,阿狸先走了一趟,走到玉梅饭店门口停住了,因为刚才搞电焊的男人在这里。
“师傅,你也来吃饭么?”阿狸问他。
“我是这家店的厨子。”易冷说。
“那太好了,帮我推荐一下吧。”阿狸走进店里。
时候还早,店里没有其他客人,武玉梅刚将菜市场送来的食材归位,就看见一个穿着红白相间羽绒服的漂亮女孩走进来,还和老黄搭讪,不由得心生不满,这老黄,带财是带财,可这老小子也招桃花啊。
“吃点什么,姊妹?”武玉梅将黄皮虎推进后厨,递上菜单招呼客人,强烈建议女孩尝尝大红袍辣炒芝麻鸡。
“我可能吃不了那么多。”阿狸说。
刚巧向冰带着易暖暖又来照顾生意,武玉梅便说:“干脆你们拼个单,点一份大的,我给你们分成两份,这样比点两个小份更划算。”
两边都是女孩子,饭量不大,自然乐得如此。
黄皮虎在后厨一阵忙乎,亲自端着两大盆大红袍出来,小红跟在后面,托着两盘油炸冰激凌,这是姊妹组合菜。
“辣菜得配着甜菜吃。”易冷点着一支烟,乐呵呵说道,他就喜欢做菜给女儿吃。
饭店里客人少,这回易暖暖听到了,她心里一动,爸爸也曾说过类似的话,当时还辩论了一阵来着。
阿狸品尝着大红袍,闭上眼睛感受着丰富的层次,麻辣焦香甜脆爽,虽然辣的不行,越吃越上瘾,再吃油炸冰激凌,冷甜口味降辣度,更加心满意足。
旁边桌上,向冰在关心外甥女的学业,暖暖抱怨英语成绩上不去,说他们英语老师一心想调走,没心思教课。
阿狸主动搭讪,和这个初中小女生聊了起来。
店堂墙上有个架子挂着一台液晶电视,正在播放厂电视台的新闻,表彰救火英雄啥的,屏幕上出现的是尹炳松的面孔,大言不惭的对着镜头说这是我一个船厂老职工应尽的责任。
向冰拍案而起:“真不要脸,明明是这位大叔救的人!对了,大叔怎么称呼。”
易冷说:“叫我老黄好了。”
阿狸好奇询问这是怎么回事,向冰绘声绘色讲了一遍,小红也凑过来添油加醋,说电视上这个人就是个大坏蛋。
“哇,简直就是蜘蛛侠。”阿狸赞叹道。
“算了,救人又不是图表彰。”老黄笑道,这一刻,阿狸觉得他眸子里有光。
忽然门开了,几个穿制服的人进来,要求武玉梅出示营业执照,他们是区卫健局的人,来例行检查。
武玉梅当然配合,制服人员查看执照没什么问题,进了后厨看了一圈大失所望,于是又要求看所有人的餐饮健康证。
这下麻烦了,黄皮虎没有健康证,卫健局人员当即拿出封条,将玉梅饭店的后厨灶台封了,罚款两千,还请吃饭的两桌客人离开,说这家店不卫生,要停业整顿。
武玉梅没话可说,确实是自家不合规,怨不得别人。
两桌客人还没吃完就得离开,武玉梅给她们打包带走,送出门,看着卫健局的人在大门上也贴了封条。
阿狸看到老黄眼里瞬间没了光,心里没来由的一疼。
武玉梅说没事,马上就能把证补上,明天继续开业。
她哪里知道,这是尹炳松安排的检查,今天是卫健局,明天是市场监督局,后天是城管,总能让他们干不下去。
阿狸付了钱,拎着装着打包盒的袋子继续溜达,走到了子弟中学门口,今天是周日,只有高三年级在补课,校园里一片寂静,门卫大爷打开门说:“是新分配来的大学生么,明天再来吧,今天校长休息。”
鬼使神差一般,阿狸说道:“老爷爷,咱们学校还需要老师么?”
门卫大爷说:“缺啊,一直有缺口,有本事的都调走了,没本事的留下继续祸害下一代。”
阿狸说:“不知道我有没有资格。”
门卫大爷说:“你是哪个大学毕业的,考了教师资格证没有?”
阿狸说:“我是普林斯顿大学比较文学系毕业,但是没考教师资格证。”
门卫大爷说:“听名字是个外国大学吧,那你英语几级?”
阿狸汗颜:“我好像没有级别。”
门卫大爷说:“那不行,你先自考一个国内的本科文凭,再考个英语六级,教师资格证,再来应聘试试。”
“好吧,谢谢。”阿狸很失望,离开了子弟中学,继续闲逛,这回溜达到了居民区,看到了船厂新村四个斑驳的大字。
小区很大,楼房都是建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六层旧楼,水泥花坛里长着万年青,脏兮兮的积雪堆在花坛两侧,路边停着一些国产品牌小轿车,更多的是电动车,每个车把上都装着花花绿绿的棉风挡。
阿狸小时候住的是上海静安区的独栋洋房,少女时期就留学,从没接触过这样的工人村,但此时她竟然有一种回家的感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留下来,想陪着某些人。
在船厂新村坐了良久后,阿狸终于回去了,从破败的船厂新村往东走,有一片四年前竣工的高档小区,看起来就赏心悦目多了,小区名叫夏威夷风情海岸,有高层,有联排,最好的位置是一批独栋别墅,小区外墙是铁栅栏的,能看到里面车位上停的车辆以合资车居多,中低端奔驰宝马比比皆是。
造船厂招待所建在海边,有五十年历史,据说六十年代时接待过国家领导人,前年进行了返修扩建,增加了一栋主楼,是江尾市仅有的几个五星级酒店之一,其中贵宾楼是不对外营业的,只用于内部接待,单独的一个院落,门岗都是很有眼力价的老保卫。
所以即便阿狸没有通行证,门岗也放行了,因为人家一看就不是本地人。
回到海景别墅里,阿狸将打包盒里的大红袍交给服务员,请她热一下,刚热好剩菜,欧锦华就回来了,他考察了一圈,回来休息一下,换身衣服,晚上还有晚宴要参加。
“爸爸,你尝尝这个。”阿狸夹了一筷子鸡肉送进老爸嘴里,把欧锦华辣的直冒汗,但嘴里还在夸赞:“嗯,好,很有劲,哪里买的?”
阿狸说:“在玉梅饭店,对了爸爸,我想在这儿支教。”
“什么?”欧锦华没听懂。
“我想在这里工作一段时间,本来不是说去非洲做社会实践么,我觉得在这里也挺好的。”阿狸说。
欧锦华根本不敢反驳,女儿从小就娇贵,脆弱的如同琉璃花瓶,脾气也很娇气敏感,自从移植了心脏之后就像变了个人一般,胆子大了,口味变了,以前这种重油重辣的不健康食品她是连看都不会看的,现在却就好这一口。
不过女儿整个人也阳光积极起来,当父亲的很欣慰,也很支持,他不求女儿这辈子有什么大出息,只要活得开心就好,无论女儿做出任何选择,当爸爸的都会全力支持。
本来计划是阿狸去非洲肯尼亚做志愿者,在当地医疗机构服务半年,写一篇论文出来,就能去读哈佛了,计划赶不上变化,在江尾支教也行,不过江尾有希望小学么?
贵宾楼的服务员在操作间里给集团总工办打电话,嘀嘀咕咕说了一阵。
在贵宾楼放眼线是总工高明授意,副总工马晓伟亲自安排的,这名服务员负责搜集关于考察团的一切资料,事无巨细都要,吃什么菜喝什么饮料,有什么特殊嗜好,越详细越好。
马晓伟接了电话,立刻向高明汇报,欧董一家人都很喜欢吃玉梅饭店做的一道和鸡有关的菜,放了很多辣椒,红彤彤一片那种。
高明当即指示,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今天招待晚宴上要见到这道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