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钟后,路口变得繁忙起来,救护车和警车的警灯警笛闪烁鸣响,家长们的黑色豪车也抵达现场,值得注意的是,尹炳松居然也来了,他属于帮闲性质,大佬家的羔子出事,最忙乎的就是他们。
尹炳松站在一个穿黑色羊绒大衣的中年男人身边窃窃私语着,男人
眉头紧锁,一言不发,时不时看一眼锁在警车里的男女青年。
众目睽睽还有视频证据,遑论路口密密麻麻的摄像头,醉驾,超速驾驶板上钉钉,任谁也翻不了天。
杜丽是强烈刺激下的晕厥,很快就醒转过来,出人意料的是,她没哭没掉泪没歇斯底里,反而异常冷静,做出一个连易冷都震惊的举动。
她走到残破变形的小卡车驾驶室旁,对交警说这是我老公,然后从不忍直视的尸体身上取出了钱包和手机,却没拿钥匙。
“带好咱家的钥匙,记得回家的路。”杜丽轻轻说道,拿起手机找到丈夫老板的号码打过去通知死讯。
泔水老板赶过来,尸体拉走,现场勘查清理,肇事者也被交警带走,黎明的街头恢复了平静,没人会记得今夜有一个丈夫和父亲离开。
武玉梅怕杜丽想不开,执意送她回家,人在这种时候是最需要温暖的,大家不约而同全都去了。
杜丽和小李的家是船厂新村里面租的一居室,面积三十几个平方,干净整洁,墙上贴满了奖状,餐桌上放着装生日蛋糕的纸盒子,一个小小少年从被窝里爬起来,睡眼惺忪看着这帮陌生人。
“爸爸呢?”少年问道。
“爸爸出事了,以后你要坚强。”杜丽并没有骗孩子,他们的儿子已经十二岁,满墙的奖状证明他是个聪慧的孩子,说什么出远门是哄不了孩子的。
还没彻底清醒的孩子懵懂的点点头,还没反应过来:“妈妈,蛋糕等爸爸回来一起吃。”
站在门外的武玉梅和谢文侠已经忍不住泪奔了。
杜丽抱住了孩子,依旧没哭,还把一群人请进来,说家里条件简陋没那么多椅子,咱们一起给孩子爸过生日吧。
盒子打开,里面是个普普通通的蛋糕,蛋糕店里最便宜的那种,上面写着祝爸爸生日快乐,还画了个小人,三根蜡烛点上,没人唱歌,只有长久的默哀。
杜丽说:“咱们祝爸爸一路平安。”
孩子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巨大的冲击让他连哭都不会了,母亲直勾勾的眼神更是把他吓坏了。
武玉梅把大家拉出来说别都在这儿,我在这守着,你们白天再来换班,我看杜丽不大对劲。
虽然杜丽只是第一天上班,又是雇佣关系,萍水相逢的没必要这么上心,但没人反对,这家人太可怜了,能帮一把是一把。
家里顶梁柱没了,没人能睡得着,武玉梅也是死过老公的人,同命相怜,感同身受,一直陪着杜丽,问她家里还有什么人,能不能赶过来参加葬礼。
杜丽摇摇头,说我们俩都没有亲人,我老公父母双亡,我爸去世,我妈早就改嫁了,其他的亲戚也不来往。
听着杜丽絮叨着他俩当年一起去深圳打工的爱情故事,武玉梅潸然泪下,不知不觉趴在桌上睡着了,迷迷糊糊中感觉身上盖了件衣服。
杜丽独自出门,坐在冰冷的门口台阶上一直到天亮。
早上小红带着早点来换班,杜丽一宿没睡,憔悴不堪,顶着黑眼圈去交警大队处理善后事宜,武玉梅怕她应付不过来,就让老黄陪着去。
易冷带着杜丽来到交警大队,负责办理此案的警官不在,同事说这案子很复杂,一时半会鉴定报告出不来,你们回去等通知就行。
肇事者开的是百万豪车,纨绔子弟醉驾超速致人死亡,按照交通法规是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人应该刑拘才是,易冷问了一嘴,接待他们的交警说我不是经办人,我不知道细节。
易冷能猜到肇事者一方肯定在想办法逃脱法律制裁,幸亏他昨夜录了视频拍了照片,肇事者想轻松逃脱没那么容易。
“我这里有第一手资料,可以交给警方做证据。”易冷展示了手机里的视频,警官看了一眼,说等张警官回来再说。
易冷就坐在交警队坐着等负责警官回来,他按照公示牌上的手机号码打过去,一直没人接。
远处有人指指点点,然后一个人走过来,问易冷:“你是李丹枫的家属?”
易冷点点头。
这个人三十来岁年纪,穿着得体,沉稳干练,应该是肇事者一方的办事人员,果然,他请易冷和杜丽借一步说话,四人来到交警大队停车场空旷处。
男人递给易冷一支烟,易冷挡了回去。
“事情已经发生了,看开点。”男人自顾自点上烟,很平静的劝解着,“咱们这边有什么要求,可以给我说,我姓王,是专门处理这个事儿的。”
易冷说:“该赔的赔,该判的判,醉驾超速致人死亡,不是违法,属于犯罪,这个你应该懂。”
姓王的说:“我当然懂,不然也不会来和你们谈了,张老板那边已经谈妥了,就看你们了,你说得对,咱们按法律来,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当然了,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我也得为咱们争取最大的利益,人都死了,留下孤儿寡母的总得过日子吧,这样,你们出个谅解书,十万块分分钟到账。”
杜丽沉默不语。
姓王的又说:“肇事的是个小姑娘,还没成年,一辈子路长着呢,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易冷眯起眼睛:“谁说车是小姑娘开的,分明是个男的开的,二十出头的小子,化成灰我都认识,我这里有照片有视频,现场拍的,你要不要看看。”
姓王的死死盯住易冷,这个突如其来的证据出乎他的预料,这个人是专门处理交通事故的掮客,办这种事情驾轻就熟,可目前的状况他暂时处理不了,这意味着原先的方案不管用了,得请示一下再做处理。
昨夜惨剧发生之后,肇事者回过神来就给他爹打了电话,他爹是老江湖了,当机立断,如此这般安排一番,小伙子一番鬼话,忽悠的身边女孩愿意帮他抵罪,所以当交警来到时,两人是一起进的警车,女孩子装作吓傻啥也不说,男孩指证是她开的车。
当然交警不会认定就是女孩开的车,于是将两人都拘走采血化验酒精含量,等待后续调查。
这就有了操作空间,肇事者的父亲动用全部社会资源展开大营救,本来说想让从酒吧到十字路口的摄像头全都很不巧的处于维修状态,但是这种操作十年前还能哄得了人,现在纯属侮辱大众智商,只能插花着来,有的好有的坏,酒吧门口的就坏了,路上的没坏,但清晰度不够没拍到驾驶座上的人。
他们的意思是醉驾超速这些逃不掉的罪都认了,只是偷梁换柱把顶缸做实,反正女孩只有十七岁,驾照都没有,把责任推给她,未满十八岁可以从轻处罚,操作成缓刑,一天牢不用坐就能出来。
首先人家女孩得愿意,女孩的父母也得同意,该给的好处不能少,然后是交警队这边要打点好,不能让人家为难。
最好办的反倒是苦主的安抚,肇事者一方已经调查过了,车主是郊区养猪场的小老板,专门弄辆车从城里饭店拉泔水喂猪,这生意是违法的,抓着会重罚,所以有了操作空间,答应老板赔他一辆新车就行了。
死者方面,据养猪场老板说是个无亲无故的外地人,一家三口讨生活,挺不容易的,这种人要么好打发,要么难缠,但总得来说,不会比前面的更难搞定。
能在短时间内把前面几项都搞定的,必然不是一般家庭,易冷不知道的是,开车的男孩叫高小攀,今年二十三岁,大学刚毕业就进了江尾区政府,现在是事业编科员,看起来好像条件一般般,但他出自江尾赫赫有名的豪门高家。
往前三十年,高家还是贫苦渔民,他们家出了两个大出息,一个就是造船厂集团的总工高明,是从普通工人到技术员,再到工程师一条血路杀出来的,高中学历硬生生考了自考本科,进修的工科硕士,无论技术还是管理,船厂上下没人不服他。
还有一个就是高明的堂哥高朋,那也是个传奇人物,一样的普通工人起步,靠敢拼敢干做到车间主任,后来下海创业,打造出一个大大的企业集团,身家上亿,黑白通吃,是江尾最有实力的大佬。
高小攀就是高朋的独生子,所谓虎父犬子,高朋很清楚自己的成功不具备复制性,也不指望儿子能接手自己打下的江山,所以早早筹划让儿子进体制抱铁饭碗,无奈儿子学历都是混的,考公难于上青天,只能先弄个事业编,历练半年再参军镀个金,回来进政法口,这条路都铺好的,却被一起车祸打乱。
男孩子都喜欢速度与激情,高小攀算是比较规矩的了,至少没弄个法拉利兰博基尼,只有一辆低调的3而已,平时也不大开,就昨天和朋友聚会多喝了几杯,开的快了点,闯了个大祸。
王金海回到公司向高朋做了汇报,说对方有点难缠,孤儿寡母好像找了撑腰的。
“让他们开条件,开多少都接着。”高朋说。
儿子不能有任何闪失,一旦交通肇事罪成立,就是三年以下有期徒刑,再整什么缓刑都白搭了,因为仕途完蛋了,给儿子制定的人生道路就得重新规划,搞不好就走了歪路了,这那能行。
对方手里有视频,可谓铁证如山,但架不住有钱能使鬼推磨。
王金海再次出动,他打听到给死者家属撑腰的是玉梅饭店的人,到现场去转悠了一圈,登时就有了办法。
现在主攻目标从杜丽变成了手握视频证据的饭店厨子黄皮虎,王金海下午来到饭店,找易冷单聊。
“看得出大哥你也是外面混过的,咱们就敞开了说,你开个价,看我能不能接得住。”王金海说。
易冷表示自己没资格开价,这事儿得让苦主开口。
“一个正当年的大活人没了,家属肯定一时半会接受不了。”王金海叹了口气说,“死者的月工资是三千块,一年下来三万六,按照国家规定,赔偿标准是上一年度城镇人均可支配收入乘以二十年,咱们不按那个标准走,太低了,就按他的工资来,二十年就是七十二万,再凑个整,八十万,你问问苦主能不能接受。”
易冷说我可以帮你问问。
王金海说:“这个赔偿不是保险公司走的,保险公司只有交强险这一块,所以这钱是这边家里出的,咱们事先说好,钱不是一次付清,你把视频交出来,出具谅解书,这边就付一半,等官司落定,再付一半。”
易冷点点头,他经历过比这个残忍无无奈十倍百倍的事情,人世间不是每件事都能得到一个正义结果的,再说此刻他不代表自己,不能由着性子来,只能从杜丽母子的利益出发,为孤儿寡母博取最大的权益。
“我等你回话,但是我得提醒一句,这事儿就跟拆迁补偿一样,越早答应,给的越多,有些人自以为聪明当钉子户,拖到最后一毛钱都拿不到。”王金海说完,夹着手包走了。
易冷来到船厂新村杜丽的出租房里,这里布置成了简单的灵堂,李丹枫的遗像挂在墙上,桌上摆着香炉贡品,纸盆里烧着纸钱,杜丽和李臣母子俩悲伤的坐着,谢文侠在旁陪着。
李丹枫在本地没多少熟人,养猪场的老板刚走,留下上个月的工资和抚恤金烧纸钱一共五千块,本是没交社保的临时工,给这些已经仁至义尽。
火葬场那边已经安排好了,没有追悼会仪式,直接火化,也没买墓地,先把骨灰盒寄存起来再说,这些事儿全是店里同事们在张罗。
易冷把事情说了一下,杜丽说我现在不想和他们讨论这个事情,我老公尸骨未寒,他们就来讨价还价,让我觉得我在拿老公的命做生意。
谢文侠劝道:“姊妹,有时候只能忍气吞声,听姐一句,胳膊拗不过大腿,姓高的有钱有势,你晚一天答应,他能给你砍掉一半的赔偿金。”
易冷奇道:“侠姐你都知道是肇事者是高家的少爷了。”
谢文侠说:“江尾这地方有啥秘密,车牌号码四个六,谁不知道是高衙内的车,可是这车具体是谁开的就不敢说了,乱说话会被高家修理的。”
这么一说,杜丽也不得不严肃面对这件事,她将决定权交给了儿子,对李臣说儿子你现在是大人了,帮妈妈做个决定,一个人喝醉酒撞死了你爸爸,现在这家人要找人顶缸,让咱们交出证据,这样会给咱们八十万赔偿,否则的话,一分钱不给。
六年级学生李臣问妈妈:“如果不交证据,是不是这个坏人就要蹲监狱?”
杜丽说是。
李臣毫不犹豫的做了决定,宁可不要八十万,也要交出证据,让那个坏人坐牢。
易冷问孩子为什么做出这样的决定。
李臣说:“让他在监狱里住着,就不会再开车撞死别人的爸爸了。”
杜丽紧紧抱住儿子,泪如雨下。
谢文侠陪着掉泪,连易冷都把脸扭到一边,为自己的市侩和现实羞愧,一个十二岁的孩子都懂得道理,一群大人反而不懂,这个世界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