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企水深,秦德昌在船厂干了一辈子,这里面的道道太清楚了,这家大型造船厂从成立起就山头林立,有转业军人,有东北援建者,本地人和学院派,经过几十年的建设发展,这些山头之间互相融合,形成新的山头,复杂的不可想象。
面对这么多利益团体,动谁的蛋糕都不合适。做大哥的必须护着小弟,不然谁还跟你混,这也是殷永琛为什么要保张来旺的原因。
政治游戏是你来我往的,通常不会撕破脸皮,殷永琛保了张来旺,又否了秦德昌招聘特殊人才的提议,不是他不懂政治,而是他要宜将剩勇追穷寇,进一步打击老秦。
老秦六十二周岁,快要六十三了,正厅级的退休年龄是六十岁,只是因为他任期未满才继续在位子上,而今年八月任期就要满了,到时候不退也得退了。
殷永琛顺位接替,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他本想给老秦留点体面,平稳退休,没想到对方先动自己的人,那就别怪我不给你体面了。
秦德昌和殷永琛两人的仕途走的是不同的路线,秦德昌是技术员出身,从车间基层干起,一步步升成设计员、工程师、车间主任、副总工,总工,总经理,董事长,每一步都很扎实有力。
而殷永琛是地方官出身,做秘书耍笔杆子的,后来竞争市长失败,上面为了补偿他,就给调到船厂做总经理,解决了级别问题,在国企一待就是十年,也被秦德昌压了十年。
总经理是二把手,董事长兼书记才是掌握了财权和人事权的一把手,二者之间的关系也不是兄弟战友,而是父父子子君君臣臣那种。
殷永琛可不愿意屈居人下,上任以来他就发挥特长搞事情,毕竟他也是五十七岁的人了,没几年蹦跶了,所以现在必须支棱起来,他一天都不想等了。
这十年,殷永琛掌握了船厂半壁江山,已经能和秦德昌分庭抗礼,他掌握的部门有总办,行政部,纪检部,法务部,工青妇以及一些分公司,粗略来说,和技术生产关系不大的职能部门基本被他拿下了。
而技术出身的秦德昌牢牢控制着党委、董事长办公室,总工办,船舶生产研发部门。
比较中立的是财务部、审计部、人力资源部、设计院等,但每个人都知道秦德昌即将卸任,何去何从,可想而知。
结局就是人还没走,茶就凉了。
现在摆在秦德昌面前只有两条路,一是灰溜溜退场,二是争取最后的机会,根据相关规定,对确因工作需要,具有高级职称或者特殊技能的正厅级干部,经过组织批准,可以延迟退休,但一般不超过法定退休年龄五年。
而秦德昌是货真价实的总工程师职称,船舶界的技术大拿,现在又是与外商谈判的关键时期,条件是充足的。
也就是说,理论上秦德昌还能再干三年。
三年不算很久,但够用了,因为殷永琛已经五十七岁,正好能把他耗死,然后两人一起退休,完美。
下一届船厂领导班子构成,秦德昌心里有数,自己一手带起来的总工高明有机会接掌总经理,而新的董事长很可能是国资委派下来的,高明还年轻,在总经理岗位上历练几年,再接任一把手也是顺理成章。
反观殷永琛有什么,一个高级政工师而已,船厂离了他照样转。
秦德昌在盘算,殷永琛也在估量局势,欧氏突然暂停合作,消息已经传开,全厂人心惶惶,风言风语,但殷永琛一点都不担心。
他当然没什么可担心的,离了欧氏的订单,江尾造船厂难道就得饿死,笑话!就算几年没订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船厂的家底子厚着呢,搞几次资产重组,机会就来了,再说了,再苦也苦不到领导啊。
而且他有强大的靠山,省国资委主任是他的好大哥,组织上早就酝酿好了,今年秦德昌退下去,殷永琛接任董事长兼书记,这已经是稳了的。
殷永琛召集自己的心腹说:“咱们就是要有骨气,违反原则的事情坚决不能干,我不能为了讨好甲方,处分自己的兄弟,大是大非,一定要分清楚。”
心腹们都肃然点头。
最为感动的自然是张来旺,殷总力保自己,硬刚秦德昌,这是多大的排面!以后谁都知道自己是殷总的人了,这个处分不但不是耻辱,还是莫大的荣耀。
……
向冰来到船厂报到,她是船厂子弟,小时候在厂幼儿园上学,在厂浴室洗澡,在厂食堂打饭,不知道从哪一天起,生活就和厂子分开了,成为永不相交的平行线,那时候的年轻人都以离开船厂,离开江尾为荣,没想到在外面绕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原点。
造船厂占地极广,如果把生活区算上的话,简直就是小半座城市,改制之后,招待所电影院之类的三产都剥离出去,只留办公区和生产区,向冰进入办公区,走在似曾相识的道路上,看着幼时熟悉的一栋栋建筑,竟有沧海桑田之感。
这些建造于六七十年代的苏式老楼已经半废弃,崭新的办公楼是玻璃幕墙建筑,宏伟壮丽,集团的大部分处室部门都在这座大楼里,向冰问了半天,终于找到人力资源部,这个部门以前叫人事处,干部职工的入职升迁调动退休都归这里管。
秦德昌的助理已经和人事这边打过招呼,但光有招呼是不够的,必须有领导亲自签署的文件才行,所以人事这边让向冰在接待室等着。
等待过程中,向冰百无聊赖,一会儿去接水喝,一会儿上洗手间,刚从洗手间出来,正洗手的时候,男洗手间出来一个小伙子,两人并排洗手,抬头看着镜子中的对方,互相认了出来。
“你是向冰。”小伙子笑道,“真巧,在这儿遇到你。”
向冰认出这是曾经的相亲对象,那天自己还喊人家大兄弟,还问人家要华子抽,可是记得人,却记不得名字,这就有些尴尬。
“你来办事还是找人?”小伙子很热情。
“秦德昌让我来的。”向冰说。
“哦哦哦,你就是董事长专门为我们宣传科招的人!”小伙子兴奋起来,“那以后咱们就是同事了,我带你去宣传科转转。”
向冰跟着小伙子走进宣传科的办公室,偌大的办公室里摆着七八张桌子,大家看报的看报,喝茶的喝茶,没人抬眼看,也没人关心向冰是干嘛的。
科长是有单独小隔间的,但梅玉良只是主持工作的副科长,副字一天不摘掉,他绝不进小隔间工作。
向冰看到小伙子桌上的名牌,才想起来他叫简小天。
简小天向梅科长介绍了向冰,说这是董事长特招的人,那个视频就是她拍的。
此时办公室里所有人都抬起头来,意味深长地看着向冰,把她搞得如芒在背。
梅科长拉长声音道:“哦~~~欢迎欢迎,小天你招呼一下,我还有点事忙。”
简小天就对向冰介绍起宣传科的职能来,科室进新人他是开心的,以后活儿就有人分担了,再说向冰是未婚女孩,自己也是大龄单身,说不定能发展一下呢。
“你进来之后,一定要找后勤要一张好点的桌子,结实耐用的。”简小天说。
向冰不解:“桌子很重要么?”
简小天说:“当然了,不出意外的话,后勤分配给你的桌子会跟你到退休。”
“不是吧……”向冰觉得匪夷所思,可是看看其他人的桌子,一个秃顶老家伙的桌子看着就像老电影里的物件,厚重的实木写字台,铺着绿毛毡和玻璃板,对,和家里的书桌是同款的,搞不好也是同一个批次生产的,年龄比自己都大。
待在一个办公桌能用一辈子的地方,能有活力么,能有创新么?
向冰正在感慨,手机响了,是人事处叫她过去,和简小天打声招呼赶紧回去,人事领导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对向冰说咱们的招聘是有正规流程的,首先学历要达标,要通过入职考试,重点考核职业素养,专业知识,最终择优录用。
“就是说我和社招没区别?”向冰问。
“特殊人才引进也要通过试用期考核,不能满足岗位任职标准的,也是要淘汰的。”人事说。
向冰觉得这话没毛病,反而是秦德昌那种钦点让她觉得不能适应,一把手说啥就是啥,那才叫可怕。
不过话又说回来,既然是常规招聘,那自己何苦来哉,巴巴的求一个办公桌能用一辈子的稳定工作,自己喜欢的是邦女郎,不,是皮虎女郎的生活,那才叫生活,简小天这种只配叫活着。
“我再考虑考虑吧。”向冰等于是婉拒了这份工作,人事也松了一口气,其实这时候党委会已经出结果了,殷总坚持进人必考,这也确实是规矩,谁也不能破坏,而向冰主动放弃,对大家都好。
向冰离开厂部大楼的时候,觉得呼吸都顺畅了许多,在大楼里太压抑了。
她还年轻,还有梦想和抱负,她不是科班出身的导演,以前只拍过探店的视频,没想到这回竟然拍出一部质量不错的纪录片,信心爆棚,还想着大展宏图呢,怎么可能被一份工作困死。
下午,向冰来到饭店和大家闲扯,现在她是无业游民,和武玉梅等人也处成了姐妹,聊天喝下午茶,拿八卦来佐茶,不要太开心。
向冰嘲讽了国企的死气沉沉,尤其把一张桌子用一辈子的梗笑话了半天,但是姐妹们的反应却是出乎她的意料。
“坐办公室多好,风不打头雨不打脸的,看看报纸喝喝茶,会打字就行了,也不用四点爬起来煮稀饭,你不去,把名额让给我呗。”小红看似开玩笑,其实说的未尝不是心里话。
以她的格局看来,在国企混吃等死简直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工作了。
但是很快就被谢文侠鄙视了,谢大姐说进船厂没啥稀罕的,国企不如以前了,七十年代八十年代那才叫牛,生老病死全给你包了,现在不行,工资太低,不够吃喝,一个月下来,也就是三十多份大红袍。”
一份大红袍的定价是九十九块九,就算一百元吧,像简小天这样的基层科员,除掉五险一金啥的,拿到手的也就是三千来块钱,可不就是三十多份大红袍。一天吃一顿大红袍,吊蛋精光啥也不剩。
就算混成科长,一年也是八百多份大红袍。
当然也有特例,张来旺这种肥差一年下来得有十万份大红袍,这还是保守估计。
谢大姐的父辈也是船厂工人,她语重心长道:“向冰,真想留在江尾发展,就考大编制。”
小红说:“啥是大编制,还有小编制么?”
谢文侠说:“大编制就是行政编,小编制就是事业编,还有参公事业编,太复杂我就不展开讲了。”
小红一脸的不耻下问:“有啥不一样的?”
谢文侠说:“说太深了你也听不懂,我就这么说吧,行政编等于铁饭碗,你一辈子都是国家的人,是亲儿子,晋升提拔优先,旱涝保收,饿死谁也饿不死你,事业编就是搪瓷饭碗,是亲侄子,血缘上差点意思,但还是自家人,医生,学校老师就是事业编。”
小红说:“那船厂工人是什么?外甥?”
谢文侠说:“对,侄子还是一个姓的,外甥虽然是亲戚,但比侄子又远了一点,端的是白瓷碗。”
武玉梅说:“那我们这种个体户小老板是啥?端的又是什么碗?”
谢文侠说:“咱就是小老百姓,自己养活自己,哪有什么碗筷的,能有口吃的就不孬了。”
小红说:“谢大姐这么一说,我就懂了,我没学历没文化,这辈子是当不了亲儿子了,不过我可以努力,找个有小编制的男人,当国家的侄媳妇,等我有了孩子,天天拿鞭子抽他,高低也得考个大编制,捧铁饭碗。”
一群女人快乐地畅谈着,不知不觉天就黑下来,饭店开始上人,生意来了。
风满楼大酒店,今天高朋摆宴给张来旺压惊,尹炳松也在座,张处长满饮三杯白酒,大家齐齐挑起大拇指。
“多谢各位兄弟。”张来旺双手合十,兴致勃勃,继续倒酒,先打了一圈。
喝酒就得上来猛灌,迅速进入状态,张来旺用五分钟进入微醺,话就稠密起来,他说我要整不死玉梅餐饮那帮人,我就不姓张。
高朋说:“整什么整,那都是衣食父母,格局要放大,有钱一起挣,有财大家发。”
张来旺说:“高总,玉梅餐饮还真是欧锦华投资的?我就纳闷了,他那么大富豪,干这个图啥?”
高朋说:“人家想玩玩,不行吗,康熙还整天微服私访呢。”
张来旺说:“现在已经撕破脸了,殷和秦势不两立,欧氏那边也发函说暂停合作了,既然上面都这样了,咱们还有啥可顾忌的,干呗!”
高朋说:“真丢了大单,船厂顶多撑五年就得破产,江尾的经济起不来,我他妈盖的楼卖给谁,我搞的商业广场租给谁,谁来消费,我可以这样说,玉梅餐饮的存在与否,关系到上百万人的生计,上百亿的大市场。”
这不是会议室里领导讲话,而是酒桌上的真心话,高朋也是船厂出去的人才,如果他当年没有下海,而是继续留在厂里,很可能总经理的位子是他的。
所以高朋的身份超然,不会偏向秦德昌和殷永琛任何一方,他眼里只有经济,只有大局,可谓高屋建瓴。
“大河涨水小河满,这点道理都不懂么?”高朋说,“来旺你也是近五十岁的人了,怎么还这么意气用事。”
张来旺说:“我浅薄了,自罚一杯。”
尹炳松的脑筋也在迅速转动着,他努力跟上高朋的节奏,先敬一个酒,再发问:“欧锦华的女儿,就是子弟中学那个代课老师,从她身上下手不等于是弯道超车么。”
高朋说:“还是小松有智慧。”
尹炳松说:“大小姐为啥留在咱这破地方呢?小嫂子肯定知道。”
说着将目光投向高朋身边安静吃菜的凌思妍身上。
高朋揽过凌思妍的肩膀说:“我问过你小嫂子了,人家本来是要去非洲支教扶贫的,阴差阳错,机缘巧合,就把江尾当非洲给扶了。”
这个解释合理,人家就是来体验生活的,自然越穷的地方越好。
尹炳松说:“怎么才能搭上这条线呢,我有个不成熟的想法,咱给这位大小姐介绍个对象吧。”
高朋说:“你和我想到一起去了。”..
张来旺摸了摸日渐稀疏的头顶说:“我要是年轻三十岁,还能试一下。”
高朋说:“别闹,说正经的呢,谁家里有正当年的男孩子,咱们给制造几个浪漫的机会,这事儿真能成。”
在座的一个叫简大永的干工程的朋友说话了:“我弟弟大学毕业,在厂宣传科上班,一表人才,要不让他试试。”
高朋说现在就打电话叫过来,我们把把关。
简大永正要打电话,凌思妍趴在高朋耳边低语几句,高朋说算了,别打了,你弟弟可能不够帅。
凌思妍和简小天相过亲,自然知道阿狸看不上这人,其实她觉得阿狸看不上江尾任何男孩子。
忽然又有一个朋友说:“我朋友的对象的表弟,法国留学,艺术专业的,身高一米九,开朗阳光,应该还行。”
高朋点燃一支烟点头道:“这个还可以。”
凌思妍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