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勇就没走远,还在江尾藏身,他混了半辈子江湖,威风过,落魄过,可谓尝尽人情冷暖,是个标准的社会人儿。
十二年前,车勇十九岁,高中勉强毕业,大学是别想了,仗着家里有点钱,整天骑着摩托车在中学门口晃悠,盯上了貌美如花的闫琪。
闫琪的爸爸遭遇车祸,并不是车勇所为,那时候的他还没那么大本事,但是欺男霸女是妥妥的,但也仅限于此,杀人放火的大错不犯,打架斗殴的小错不断,在车津当地小有名气。
新来的公安局长整顿治安,车勇和几个朋友牵扯进一桩命案,朋友被抓,他就带着闫琪连夜出逃,去南方厮混,靠女人在洗头房上班养活自己,后来嫌来钱慢,直接干仙人跳敲诈勒索,被坑的受害者往往不敢报警,所以这事儿也没人知道。
去年,车勇因为和人打架被广州警方抓了,这是他亡命天涯五年第一次被抓,本以为彻底栽了,一定牵扯出自己是网逃人员的真相,但事实上他并不是网上追逃人员,他连个正经的刑事案底都没有。
原来当年的命案是个错案,已经水落石出,当地政法口一批人下台,而车勇的发小现在混成了大老板,这个人很讲义气,惦记着以前的兄弟,一个个扶上马送一程,他问车勇想干什么,车勇说我想当警察。
别的朋友都是想开洗浴中心,想干饭店,想倒腾煤炭、二手车啥的,实打实的生意,只有车勇因为长期惧怕警察,为了治疗心病,就想穿上这身皮。
发小满足了他的愿望,正经编制是别想了,先跟着交警队开车吧,要说发小的能量是真牛,居然给车勇办了个工勤编制。
工勤编就是工人,事业编就是干部,再往上是行政编,要大学毕业,要正儿八经考试才能进,那个太难了,想都不敢想,车勇混一个工勤编就美得不行了。
在交警队主要是负责开清障车,车勇混社会多年,眼头活,嘴甜,勤快,很快就转去开小车,继而上路执法罚钱,干的一点不比别人差,过年过节都不带休息的,罚到废寝忘食,工资奖金都拿来请客,领导欣赏他,同事也喜欢他,混的原地飞起。
前段时间,有人在网上发现闫琪的踪迹,车勇经过一番调查,锁定位置,于是开了车,带了两个协警过来接人,闫琪不愿意跟他走,于是接人变成绑架,不,是抓捕。
没手续,因为闫琪没犯案,但证件是真的,气枪也是一次搜车时缴的,属于查货违禁品。
吴斌这边通过闫琪的交代,查到车勇的户籍信息,先与当地派出所联系,得知车勇竟然是公安局工勤人员,是自家人。
两边都是执法机关,扯皮起来没有头,这案子的性质说严重也挺严重的,光天化日之下绑架,当街驳火,影响恶劣,但是又说回来,没造成什么恶果,你说人家跨区执法,人家只是来接媳妇,你说人家非法持枪,人家那是查扣的违禁品,样样都给你一个说法,你还要较真,就得通过省厅和对方省厅对接处理,那就更麻烦了。
吴斌是最喜欢较真的,至今他还在调查黄皮虎杀魏波的真相,遇到这种黑白分明的事情更加坚持原则,但上面一个电话就让他灰心丧气,交还人家的车辆警械,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车勇带着两个马仔来分局领车,他做人果然有一套,包里装了四条硬中华,见谁都客客气气,见了吴斌更是口称误会,给你们添麻烦了,真是不好意思。
伸手不打笑脸人,吴斌也拿他没办法,只能把车辆和手铐交还,至于那支老黄缴获的气狗,这边扣押了,车勇也没二话。
但是有些事他要说清楚,比如妨碍执法这档子事,先前是俺们不对,没和地头蛇打招呼,等回去补了手续还得再回来麻烦你们。
“黄皮虎是见义勇为,不是妨碍执法。”吴斌当即驳斥,“就算是,也得归我们这边处理,不是让你们抓走。”
“对对对,我业务还不熟练,说的不一定对。”车勇从善如流,但这个亏不能白吃,“不是妨碍执法,是别的事情,我们请他回去协助调查。”
这没毛病,假设车津县抓到一个贼,供述说黄皮虎是同伙,那就能合理合法的把人拘传回去调查,不需要证据的,起码能关上四十八小时。
这就叫合法伤害权,自古有之,古时候县衙捕快伙同外面混混诬告富户,不需要证据就能把人抓回来吓唬,衙门口朝南开,这一顿竹杠是没跑的。.
吴斌自然懂这些,车勇就是想报复黄皮虎,这违背职业道德和法律尊严,可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车勇必须要报复黄皮虎,一方面因为伤了自己兄弟,更重要的是,他下意识的认为黄皮虎是闫琪新找的男人,夺妻之恨,这个马虎不了,必须往死里办。
有了之前的龃龉,这边不可能全力配合,你不打招呼来我地面上抓人动家伙,被老百姓缴了械落荒而逃,还好意思再来?
易冷正在店里应酬,忽然接到吴斌的电话。
“吴警官稀客啊,是不是想走后门订位子?”易冷笑问。
“车津县的警察要来带你走,你最好配合一点,不要乱走。”吴斌说完就挂了电话。
严格来说,这算是通风报信了,但吴斌不觉得违反了原则,因为车津县的同行公器私用,违规在先,自己这样做才是维护法律的尊严。
易冷很恼火,有些人无法无天惯了,把制服当成虎皮,把老百姓当成鱼肉,可偏偏自己还没法反抗,只要对方带着批捕文书,有本地警方配合,就得束手就擒,冤枉不冤枉的另说,起码现吃眼前亏,被人拉到当地看守所蹲几个月先,好人都能蹲废了。
自己的生命本来就进入倒计时了,哪有那么多时间和他们搅毛,但他也没什么好招,总不能把五六半挖出来大杀四方吧。
逼到那份上,也不是不能。
易冷提前做了一些准备工作,他先向上官老师报备,说有自己可能陷入冤狱,又去学校和刘大爷打了招呼,他搞不清刘大爷的底细,但是这位忘年交是能和本市警界高层说上话的人,打个招呼兴许有用。
再就是媒体方面的监督作用,开个微博直播,到时候看谁压力大。
说到微博,黄皮虎火锅是注册了蓝V账号的,粉丝还不少,这个账号目前是向冰在维护,小姨子线下是普通人一个,线上可是兴风作浪的大V。
一切都准备妥了,车勇还真上门了,叶自强看到那辆车津县牌照的汽车出现在街角,就发出预警信号,易冷严阵以待,而闫爱花则躲了起来,她不敢和车勇面对面。
汽车停在玉梅餐饮门口,车勇下车,他不过三十岁年纪,却打扮的很老成,POLO衫竖起领子,下摆扎在藏青色的警裤里,银色金属腰带头上带着警徽,也是配发品,这扮相就跟古代的官差在便服自己的身份,又怕人家看不出自己的身份。
两个马仔还年轻,学不到车大哥的精髓,就是普通装扮,没空手来,拎着很多东西。
车勇摘下墨镜,指挥门口的服务员:“你俩,去车上搬东西,后备箱里还有一大堆。”
玉梅餐饮的服务员向来将顾客视为上帝,真就屁颠屁颠过去帮忙搬东西,也不是啥值钱的玩意,车勇买了大批的水果,苹果香蕉西瓜葡萄啥的,三钱不值两钱,但是都用箱子装着,看起来有排面。
两个马仔手里拎着的是透明塑料袋,看得出货真价实的礼物,四瓶53°五粮液,四条芙蓉王烟,还有茶叶,虫草保健品这种看不出实际价格的东西。
车勇一眼就看到昨天和自己当街驳火的女装大佬,今天易冷穿回正常服装,一身定做的蛋黄色唐装,胸前用黄丝线绣着一只下山虎,不明显,只有特定角度才能看见老虎。
“虎哥!”车勇大喊一声,喜形于色,仿佛与多年前的好兄弟重逢,就差喜极而泣了,“哎呀呀虎哥,真是不打不相识,今天特地登门赔个不是,我叫车勇,是闫琪的老公,你喊我小勇就行。”
这一手把易冷搞了个猝不及防,但很快就回过味来,江湖不是打打杀杀,而是人情世故,根据闫爱花的描述,车勇年轻时是个无赖混混,现在也得有三十岁了,不能总不长进,而且还混进了公门,没点眼力价和智慧是很难立足的。
自己江尾一只虎的名号,在本地算是威名赫赫,车勇肯定打听过了,权衡过了,所以才以礼相待。
这不是说车勇善良,喜欢交朋友,只能说他比魏波成熟,魏波还停留在好勇斗狠,立威阶段,谁惹我,我就一定灭了谁,不然威信就没了,而车勇的原则是,谁惹我,我能办了他就办,办不了的,我就和他当兄弟。
和吴斌打过招呼之后,车勇就通过朋友联系上本地道上的伙计,巧了,找的人正是最熟悉易冷的尹炳松,小松哥绘声绘色描述了黄皮虎的所作所为,说这个人是我们江尾混社会的公敌,大家都想灭了他,你需要帮忙,吱一声就行,风里火里一句话。
这不是车勇最关心的问题,他关心的是这只虎和自己老婆有没有啥不清不白的关系。
尹炳松说那倒不至于,姓黄的和武玉梅才是一对奸夫淫妇。
这下车勇心里的疙瘩瞬间就解开了。
以他现在的能力,想办个平头百姓是没问题的,但是对方稍微有点能耐,他就力有不逮了,再说了,交警队只能办交通肇事的案子,刑事案民事案他都得找别人,得托关系,送礼,车津县公安局不是他开的,这都是成本。
动用派出所的关系,开手续传唤人,跨区域执法,把人带回去,这些环节谁能保证不出事,一出事就是大事,就得扒衣服,谁愿意冒风险帮你的忙,又不是你亲爹。
所以既然姓黄的和闫琪没关系,车勇也就没必要大动干戈了。
车勇最信任的人是他的发小,这回搞定江尾警方也是发小打了招呼,他给发小打电话汇报请示,完了对尹炳松说冤家宜解不宜结,要不松哥拉个线,我和姓黄的交个朋友。
尹炳松就说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车勇不以为意,没有仇家还叫猛人么,他倒是真觉得这个黄皮虎是个人物,自己都亮证,掏家伙了,他还敢硬刚,抢了家伙反手就是一枪,得亏是气狗,要是真家伙,伙计就当场交代了,就这样还是钢珠嵌进肉里,找了个诊所才挖出来。
所以就有了现在这一幕,车勇备了厚礼登门拜访,很有点旧社会帮会中人路过贵宝地拜码头的意思。
“小勇,来就来,还提东西,见外了啊。”易冷也是个老江湖,脸变得比翻书还快,不管是先礼后兵还是啥,总之伸手不打笑脸人,对方客气,自己就客气。
“来来来,包间里面坐。”易冷将车勇三人领进包间,让服务员倒茶,小红主动请缨,亲自倒茶,耳朵支棱起来。
车勇开门见山:“虎哥,闫琪是我媳妇,我昨天是来接媳妇回家的,一场误会。”
易冷说:“误会就好,动刀动枪的多伤和气,这位兄弟伤的咋样,得亏不是真枪,不然这弟弟就得交代了,对了,闫琪说不想跟你回去,我看你还是得多拿出诚意来,女人嘛,就得哄。”
他说话还是含蓄的,武玉梅就没这么好说话了,听到小红报告风风火火冲进来,说闫琪是我的人,我管定了,谁也不能带她走!
车勇赶忙喊嫂子,说嫂子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们听我拉。
他的故事版本,和闫琪的版本略有不同,年轻英俊的学长暗恋品貌兼优的学妹,学长因为家贫无力供应大学学费而踏上社会,成为一个边缘人,在台球厅游戏室蹉跎岁月,为兄弟两肋插刀,为大哥奋不顾身,为心爱的女孩对抗恶霸不屈不挠。
车勇说,当时有个社会混混一直跟踪闫琪,是自己英雄救美来着,闫琪父亲出车祸,也是自己鞍前马后的伺候,陪夜,还把卖命换来的两万块钱给了闫家,这才换来学妹的芳心暗许。
“后来出了点事,我要跑路,闫琪不放心我,非要跟我跑,就算死都要死在一起,我们一起去了南方,进厂打螺丝,过了几年苦日子,她可能觉得我没出息,日子没奔头,就跑了,我也不会怪她,有时候人和人的缘分就那么几年,过去就过去了,可是我们还有两个孩子呢,孩子不能没有妈妈,再说我现在也不一样了,给公家干活,端的是铁饭碗。”
马仔不失时机的捧哏:“勇哥在中队里独当一面,弟兄们都服他。”
武玉梅听完就懵了,这不成了罗生门么,各执一词,到底谁说的才是真的。
易冷一点都不奇怪,每个人在讲述往事时,都会按照有利于自己的角度讲述,车勇和闫琪的往事属于一团乱账,属于清官都难断的家务事。
但是有一点可以确认,车勇采用绑架的形式带闫琪走,说明这个人粗暴野蛮,绝非好人。
“虎哥,嫂子,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你们可以让闫琪出来见见我,跟我回去看看孩子,孩子想妈妈了。”车勇依然恳切无比。
武玉梅打了个电话,说闫琪不想见你,你回去吧。
车勇有些气恼,但没发作,这不是自己的主场,他起身说:“那我就先回去了,对了,我发小最近在江尾投资了一个大项目,他听说虎哥的名气,也想交个朋友。”
易冷敷衍道:“是,多个朋友多条路。”
车勇说:“我这个发小还真不是一般人,我们省内两条高速路都是他承包的,还控股了一家银行,人家和我差不多年纪,已经是亿万富翁了,他在江尾这边,主要和高朋合作。”
“哦,和大高总合作啊。”易冷更加没兴趣了,大高总和玉梅餐饮有过节,他儿子高小攀撞死了杜丽的前夫,高朋更是多次使绊子捣乱,敌人的朋友未必是敌人,但也不太会成为朋友。
“我发小名字里也有一个虎字,大号屠文虎,虎哥可以上网搜一下这个名字。”车勇提到发小的名字,颇有些矜持的骄傲。
屠文虎确实是个猛人,他刚帮高朋填上了五千万的赌债窟窿,还说了一句名言:赌场上输几次就被打倒的人,不是真男人。
听了比自己年轻二十多岁的新一代大佬说出这句话,高朋瞬间又雄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