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猜错了。”阿波罗说道。
达芙妮愕然失语。她可能隐约期待着阿波罗能如此果断地否定她的猜想,可当他真的那么做了,她心头反倒只剩下茫然。尤其让她讶异失措的是,骄傲的勒托之子竟然没有因为她的质问勃然大怒。
“你认为我因为接掌预言权柄,所以对命运的走向无所不知,”他的口吻平静得有些异常,稍作停顿,他由她的指控做出论断,“达芙妮,你将我想得太过强大。”
胸口发胀又揪紧,她张了张口,最后决定听他说完。
“我能做到的,不过是向原始命运的领域中投去一瞥。我无法控制我究竟会看到什么,但大多数时候,我看到的只有结局。
“我能从对那遥远未来的一瞥中推断出更早之前的事,但那有严苛的限度。打个比方,如若凡人向我寻求建立新城市的指引,我看到的很可能是因为战争或灾害被毁弃的城池,但从城墙与卫城堡垒的规模之中,我可以推断出那里曾经一度极度繁荣,是个建邦的佳处。所以我会下达神谕,告诉他们应当在那里开辟地基建立城市。”
阿波罗很少一口气解释那么多。但一旦敞开,他就几乎毫无保留。
达芙妮无法从他的话语和表情中找到任何作伪的痕迹。可并不令人意外,正如他很少会想到应当屈尊去解释自己的行为,勒托之子根本不屑于撒谎。
“除了不死不朽的神祇,只要是会消亡的存在,我猜想,这双眼睛能看到就只有衰败、死亡、凋萎,”阿波罗在自己的左眼角轻轻点了一下,“也就是终结。”
这么说的时候,年轻的预言之神以湛蓝双眸凝视着她,目光包裹她、也穿透她,宛如经由她遥望着什么别的光景。有那么瞬息,他居然看上去有些哀伤。
“我不能揭露我在做第一个预言时看见了什么。但我并没有看到第二位神子成神的经由。正如我没有预料到赫尔墨斯会以什么方式借我之力登上奥林波斯。”他闭了闭眼,又笑了一下,仿佛觉得这样极力证明自己并非达芙妮所说的那样颇为可笑。
“正面回答你的问题--不,我并未预见到塞墨勒会以那种方式死去。”
阿波罗走近一步,单手握拳压在达芙妮头顶一臂处的岩壁上,低头看着她,语速加快,终于流露出些微锋锐的情绪:“如果我知道会发生什么,我不会同意你到她身边去。那样对我有什么益处?假如我知道赫拉会煽动卡德摩斯之女,让她提出引火自焚的请求,而那死亡又会引导向塞墨勒之子新生,假设我知道这一切,这样的结局对我有益,那么我更加没必要插手。即便我出于公义必须阻止那惨剧发生,也绝不会把与赫拉对抗的责任放到你的肩膀上。
“关于那天发生的事……不论你是否在场,在那种状况下父神都会想到用自己的血肉让那孩子脱胎换骨。不为别的,即便以赫拉一贯的行事作风而言,这次她的报复手段也有些过于毒辣,身为神王他必须有所表示。
“至于如何藏匿婴儿,父神完全有办法蒙混过赫拉的逼问,毕竟他们在我降生前,就在循环往复地互相报复欺骗,将其他神、其他人卷进去。他把神子交予你转交赫尔墨斯只是以防万一,仅此而已。”
达芙妮脸色苍白,别开脸。但阿波罗并未就此停下申辩。
“为何半人半神的公主会是神明的母亲?我是否注意到了这个疑点?我确实察觉了。但此前不乏半神乃至凡人获赐仙馔密酒,并且借此跻身不死者行列。我以为这次也并无不同,也许父神只是格外偏爱塞墨勒,又或是打算助力我稳固权柄,顺带削弱天后从他们的神婚中汲取的力量。”
阿波罗说到这里终于暂时收声,气息罕见地有些紊乱。
他紧盯着她的蓝眼睛里恍若掀起风暴,恼怒、不解、还有数倍多的难以置信搅动为激烈的潮涌,随时会满出来泼溅到她身上,每一滴都足以将她灭顶淹没。
达芙妮抽了口气,紧紧闭上眼,准备承受神明近距离释放的威压。
然而她意想中的窒息感并未袭来。
在威压随情绪肆意释放前,阿波罗就蓦地敛息。他随即看到她本能瑟缩的动作,无名的怒火加倍翻腾,却必须强行按下。于是他撑在墙上的拳头无可自控地发力前压,岩壁不堪重荷,居然龟裂出细细的纹路。
“我……”
“宁芙与不死者确然不同,但比起会衰老的凡人和半神,你与我们的存在方式要远远更相近。你目睹了那样凄惨的光景,对塞墨勒心生同情、乃至为她感到愤怒都不会令我意外。你注意到疑点感到困惑也很自然。只是,”他止住,不合时宜地低笑,“我没想到你会不惮以那等恶意揣度我。”
他抬起她的脸,令她不得不与他对视。
以难懂的神色端详她片刻,阿波罗倏地放开她,明明是个陈述句,听起来更像疑问。
“厄洛斯的金箭也许已经失效了。”
阿波罗与达芙妮角力般地对视片刻,猛然背过身去,用力揉了一下脸,而后走了出去。
她看着他的背影,感觉到从来没出现过的钝痛宛如疯长的藤蔓膨胀纠缠。她抓住栖身的长榻边缘,脊背一点点佝偻下去,呼吸渐趋急促,很快开始大口喘息。
一半是夸大的演技:如果不立刻做些什么、闹出些动静挽回阿波罗,她害怕他会在怒意驱使下扬长而去,就此将她彻底抛之脑后;而另一半……是真假难辨的懊悔与慌乱,以及被当面质疑的痛楚。她总觉得神明傲慢,可她先入为主地做道德批判何尝不是另一种傲慢?
阿波罗的疑问叩到了点子上。怀疑他、质问他的与其说是宁芙达芙妮,不如说是来自另一个时空的普通人类卡珊卓。而卡珊卓对他当然没有那样汹涌不受控的爱意,但同样地,也不该有幻灭后的失落。
“阿波……罗……”她低低念诵这个名字,因为胸闷有一些生涩,仿佛是第一次那么做。
“达芙妮?!”阿波罗去而复返,一下子就到了她身前,抬手以神圣的光辉笼罩住她。
然而治愈的神术并未缓解达芙妮的症状。她攥着榻沿的十指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随即骤然脱力松开。她向前倒下,撞进阿波罗的怀抱。
“怎么回事?哪里不对劲?”他触碰着她的脸颊、她的额头,慌乱都快从指尖溢出来。
她揪住胸口衣褶,喘着气发笑:“原来……厄洛斯的金箭真的……能让人心碎……”
“达芙妮!!”
这是在叫她吗?她也不知道了。明明只是想借题发挥,利用胸口闷闷的疼痛,来挽回她感情用事犯下的失误,但她好像小看了金箭的新型副作用……
“我不是那个意思,”阿波罗的吐息落在她耳廓上,她迟钝地感觉到他用力抱着她的手臂,“我不该那么说。”
“我为……擅自下定论,误会您请求……原谅……”在意识彻底陷入混沌前,她摸索着找到他的脸颊,以掌心贴住,喃喃,“如果不在意,我是不会擅自对您失望的。”
※
她在云海之上苏醒。
这久违的梦幻景色让她片刻失神。
“有一段时日没有碰面了。”说话的当然是爱欲之神厄洛斯。他懒洋洋地侧躺在高处的一大朵云上,用手肘支着头垂眸看她,啧啧数声摇头:“我应该提醒过你,我的金箭并不是什么玩具。再不小心一些,你真的会心碎而死。”
她闭了闭眼,触碰心脏的位置:“也就是说,这次我还没心碎而死。”
厄洛斯古怪地沉默一拍:“确实可以这么想。不过,我无法保证那具躯体能够承受住下一次强烈的情感刺激。”
“我会在那之前拆开您之前托盖亚转交给我的礼物。”
“你很焦躁。”厄洛斯观察道。
“也许吧。”她也明显感到这次抵达这片云海时,自己不比之前超然平静,索性放开了向后仰倒。松软的云朵宛如果,软绵绵地下陷又回弹,慷慨地接纳了她。
厄洛斯见状笑了笑,耐心等待了片刻才又问:“所以进展怎么样?你似乎把自己卷进了十分了不得的事。”
她附和:“非常了不得。”
爱神轻笑:“话说在前面,如果你因为什么别的原因横死,我未必能及时赶来将你的灵魂带走。”
“谢谢您的提醒,”她蓦地睁开眼睛,“如果我完成您交付的任务,您会把我送回原来的世界、原来的年代,是这样没有错吧?”
“没错。需要我发个誓吗?”
她下意识打了个寒颤:“不劳烦您。”
“当然,如果你想要留在这个世界新生,那就更好办了。”
“不要。”她即答。
厄洛斯为她的毫不犹豫怔了怔,才笑吟吟地说:“如果你觉得现在他已经对你足够牵肠挂肚,我也可以让达芙妮就那么心碎而死。他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不要。”
第二次完全相同的快速答句。
厄洛斯坐起身来,隐约有些不快。
“请您原谅,我今天有些失常。我刚才的意思是……还没到时候,”她抱膝坐起来,揉揉眉心,换上和客户做报告般的端正态度,“未曾言明的好感突然终结带来的遗憾,我认为不能与真正的失去的痛苦相提并论。”
阿波罗在意她、受她吸引,也许称得上喜欢她。
只是那还远远不够。
塞墨勒的死教会她神祇的“宠爱”是何等靠不住、何等浅薄的东西,也许阿波罗和宙斯并不一样,但只是也许。
底比斯那场灾难的后续也让她终于醒悟,盖亚提出的备选方案其实并不可行。只要还身处这个神祇把持秩序金字塔顶端的世界,她就不可能获得真正的安宁,随时可能失去珍视的一切。更不用说现在她现在还踏上了神祇博弈的棋盘,即便她主动离开,赫拉和宙斯也不会放过她,这具身体剩下的十年很难过得快活自在。
她只能在求活的同时,尝试在阿波罗的存在中刻下无法轻易磨灭的痕迹。
这和最初的目标没有什么不同。但也并非回归原点。至少她不会再因为些微的愧疚而有所犹疑。神明不是她可以用底线之名轻慢对待的对手。
爱可以是惠风细雨,可以是弱肉强食,也可以是两者兼有的温柔一刀。
“你想要怎样的退场方式?你现在无法呼唤我,我可不能毫无准备。”
她垂眸沉默半晌,低而清晰地说:“我会在他最爱‘达芙妮’的时候、在他抱有无限希望的时候突然离开。”
这么说着,她想,她可能真的有一点喜欢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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