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身边的海洋仙女们惊讶地抽气, 某种奇妙的预感便攀上了达芙妮的尾骨,从脊椎末端缓慢而明确地攀升,每行进一节, 胸腔内律动的节拍便愈加局促而昂扬。她垂眸,看到自己的指尖正在微微发颤。
会是她想的那样么?
宛如一个迟迟不拆开礼物包装纸、希望借此多享受一刻期待的欢愉的孩童, 达芙妮克制着没有立刻回过身去。她甚至努力将成形的揣测也推到脑海的昏暗角落里去,试图假装对周遭缓慢发酵的骚动一无所觉。那样达芙妮惊讶的反应会更自然, 更重要的是,和酿酒相似, 适度的心焦等候能让心念成真时的惊喜更为甘美。
但几乎立刻, 怀疑便涌上她心头:如果回过头时, 见到的并非她所想的……她的四肢随之开始发冷, 有那么一瞬, 她甚至动弹不得。
“那就是传闻中的勒托之子?”
“上次我奉命去向祂传递消息,那金发、那张脸孔都一模一样, 不会有错。”
高高悬起的心霎时落下。
“什么, 真的是银弓的阿波罗?”
“阿波罗居然会来海底,可真是稀奇呀,难道陆地上还发生了什么大事?”
宁芙们的议论声逐渐糊成一片柔和的白噪音,有意义的只剩下简单而悦耳的三音节,阿波罗, 阿, 波, 罗。达芙妮缓慢地转向骚动的来源。这次倒不是故意拖延,而是心跳得太快, 到了有些疼痛的地步, 海洋女神忒提斯赠予的祝福好像也要失效, 动作再急一些她就会喘不过气。
然后她看到了他。
不知怎么,她居然呆了呆——为他被通透海潮打湿依旧惊人的美貌,也因为她此时此刻才骤然意识到,她其实非常久没有见过他了。
回过神时,达芙妮已经到了阿波罗身前。
真正面对面后,降临的反而是片刻无言。出口的也是毫无新意的问句:
“您怎么来了?”
“来见你。”
超乎想象的坦率回答。达芙妮有点反应不过来。他们说话的声音不大,但在水中任何絮语都会比在地面上更快更清晰地传开。于是达芙妮身后的宁芙们爆发出一阵咯咯的轻笑,而后又在咳嗽声中戛然而止。
达芙妮的耳后根瞬息间着火。
阿波罗眨了一下眼睛,补上:“还有狄俄尼索斯。”
海洋仙女们忍着不出声狂笑,顿时一阵此起彼伏的怪咳嗽。阿波罗对观众的忍耐程度似乎到了极限,他回过头去,给她们一张面无表情却明显表露不悦的冷脸。
“我们该立刻去忒提斯那里,告诉她勒托之子造访。”
“当然还得向波塞冬禀报!”
“啊对,还要去看看狄俄尼索斯恢复得怎么样了。”
诞生于海洋的宁芙们化作游鱼和海潮,瞬息间散开跑远了。
“逃离时有没有受伤?”阿波罗什么都没发生似地问。
他的态度转变得太过剧烈,自从与厄洛斯达成交易后事情从来没有那么顺利过,达芙妮有点晕乎乎的,停顿片刻才想起来回答:“没有。”
阿波罗皱眉。
她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右手臂。手肘上端的皮肤上有醒目的青紫色淤痕,是从追兵堆里挣脱时留下的。这样的小伤口其实不止一处,只是脱险后抵达全新的环境不久,达芙妮的精神极度亢奋,根本没心思注意这些躯体上的轻微疼痛。
阿波罗当然全都看见了。他绷起脸,不客气地说:“那些宁芙只会闲言碎语?”说话间,熟悉的治愈之光笼罩她,柔和的暖流经过她的全身,小心地抚平抹消了看得见的、看不见的所有磕碰印记和伤口。
达芙妮小声给海洋仙女们辩护:“她们才要给我换衣服洗漱,您就来了。”
她现在穿的还是盖亚赠予的那件希顿袍。
阿波罗的视线在那洁净如新的素色裙摆上停留片刻,金色的睫毛吃痛般快速翻动,旋即不着痕迹地挪开。
“这是她们给你安排的住处?”他以明显打算挑刺的目光扫视四周。
“是的,忒提斯十分慷慨,允许我使用这里,”达芙妮也跟着环顾这座美丽的海底宫殿,嘀咕,“有点太大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海底空间广袤,以忒提斯的居所为中心的这座宫殿群落足有两个凡人城市那么大,而且建筑物并非一味在海底横铺,反而层叠垒高。露台、广场、喷泉、海中花园与重重殿室以错落的悬浮阶梯连接,组成一座精巧独特的海底都市。每个追随忒提斯的宁芙都在这里有一座属于自己的宫殿,空置留给客人的更是不在少数。
对于达芙妮朴素的感想,阿波罗抬了一下眉毛:“德洛斯岛和奥林波斯的更大。”
“对我一个人来说这已经足够宽敞了……”她顿了顿,略微拖长了声调问,“我……是不是应该请您到里面坐一坐?”
阿波罗朝宫殿深处望了一眼便收回目光,态度陡然变得一本正经:“你更应该休息。我也必须去见狄俄尼索斯一面。”
达芙妮闻言心头一跳。欢喜的迷雾开始消退,她终于想起眼下最为紧迫之事:看起来阿波罗还不知情。但如果他现在就去狄俄尼索斯那里,自然会问起他们在化身消失之后是如何脱困的。假如狄俄尼索斯如实告知多亏厄洛斯出手相助,阿波罗不可能不起疑。毕竟她是有“案底”的,他此前对她与厄洛斯勾连的怀疑因为欠缺实证而暂时搁置,只需要一个提醒,他就会想起来。
可就连她也根本不知道那位性情恶劣的爱神为什么会出手相助。因为觉得她项目进度可观,这时候前功尽弃太过可惜?说实话,她不太相信。
先不论厄洛斯的意图,如果这件事暴露,而她又给不出合情合理的解释,阿波罗现在对她的所有不加掩饰的特殊对待都会成为引燃可怖怒火的引线。对于胆敢欺骗祂的宁芙阿波罗会如何处置,她已经见识过了。可她做的不止是简单的欺瞒。
达芙妮甚至不敢想他会是什么反应。
在她筹划清楚如何解释厄洛斯的援护前,得拖住阿波罗,把他留在这里。
于是,达芙妮垂眸轻声说:“可我已经许久没有见过您了。”
“你没有为金箭的缘故呼唤我。”
她怔了一下,笑起来:“也许因为我知道您就在我身边,就没有再和之前那样难受。”
阿波罗不置可否,沉默须臾才说:“也许箭开始失效了。”说话时他紧盯着她,不准备漏过任何一丝微小的反应。
“我没感觉到和之前有什么差别。”
“是吗?”他没有表现出任何宽慰的痕迹。
达芙妮居然疑心她捕捉到了一丝失望。阿波罗更希望她心头的金箭正在失效?她忽然又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了。
她看着地上镶嵌贝母的精美纹样沉默,阿波罗也良久没开口。
从水中都市遥远的某处传来飘渺的歌声。生活在海中的宁芙与塞壬并非同一种存在,但她们同样精通音乐,懂得如何使用天生的好嗓子。达芙妮分辨不出她们在唱什么,但要忽略这样婉转动听的歌声赶路就是不解风情了,更何况是音乐的守护神。她有些感激唱歌的宁芙,让阿波罗没有什么理由、没有话说也在这里继续站着。
念及此,达芙妮抬头,没想到恰好看到阿波罗向她伸手,像是要触碰她随海波缓慢飘动的发丝。
视线相碰,阿波罗抿唇,手指蜷缩了一下,难得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他随即若无其事地解释:“有海草缠在你的头发里。”
达芙妮摸了摸他刚刚手伸出去的方位,却没找到海草。
“已经飘走了。”
“……啊,您的头上也有海草。咦,这里的海草怎么忽然变多了。”这么说着,她有样学样地去碰他的头发。
阿波罗直到她快要摸到头侧边发丝的时候,才猛一抬手,准确快速地捉住了她的手腕。
身体仿佛过电,达芙妮颤栗了一下。
“我——”她想象征性地为自己的行为申辩,只是才开口就收声。
他毫不费劲地用虎口和手指给她的手腕套上一周有温度的束缚,捏在比腕骨凸出处稍向上的位置,扣得不算紧,甚至留了缝隙。但他的小臂因为用力而绷紧,露出精干漂亮的肌肉线条,仿佛在巧妙地警告她,只要他有那个意思,她就不会有挣脱的可能。
更要命的是阿波罗注视着她的蓝眼睛,他略微低下头,于是她的影子恰好在他的瞳仁正中,被变得明显的那圈暗金色固定住。心脏又不受控制地加速疾跳,达芙妮想挪开视线,却深知她无法做到。这个小动作轻而易举给她他只看得见她、也只愿意看着她的幻觉。有多少人活着就是为了证明自己的特殊,何况是独占神祇的视线、成为超然庞大的存在眼中那唯一特殊的存在呢?被这么凝视着,很难不生出自己是被神钟爱的特别之人的念头。
可映照在阿波罗眸中的金发与纤细身形也让她瞬间清醒。
卡珊卓不是金发,眼睛并非浅绿色,个头更高,五官气质也迥异。阿波罗看着的是与他的理想完全吻合的达芙妮。
她低下头。
阿波罗捉着她的手也缓慢向下落,没有松开,而是保持着动作垂到彼此身侧。他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
“赫拉在色雷斯等同直接向狄俄尼索斯出手,即便如此,依然没能击溃他。父神不会允许类似的事发生第二次,况且能够从天后之手两度逃脱,足够证明他并非凡人。之后只要能够报复色雷斯王,让他领教对神明不敬的代价,狄俄尼索斯就有足够资格登上奥林波斯。如果必要,我会护送他。”
达芙妮蹙眉:“那样不会冒犯天后吗?”
“我说过,我存在这件事本身于她就是冒犯。我不想与赫拉爆发冲突,不代表我不敢那么做。而且,我为维护预言权柄出手,与她性质并无不同,她也不至于为此对我动手。”
见达芙妮困惑的样子,阿波罗稍加思索,以最简明易懂的措辞解释奥林波斯神间的默认规矩:“赫拉不能坐视不管父神与终有一死的女性育有子嗣,因为凡人与半神都次于神祇,以神婚相连的丈夫弃她而取次等的伴侣、诞下会死去的孩子,这都会侵蚀婚姻与家庭之神的权柄。
“同时,我们会尽可能避免侵扰其他神明执掌的领域。而狄俄尼索斯眼下已然超脱死亡,她再不甘心,也只能接受,再揪着他不放就是单纯发泄情绪,与维护权柄无关。换而言之,到了这一步,我帮助狄俄尼索斯就只是在确保预言实现,并未妨碍天后的领域。她纵然不快,也无从指责。”
达芙妮感觉听懂了,但又仿佛没有,总之就点了点头。
阿波罗弯唇,又问一次:“所以,狄俄尼索斯登上奥林波斯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许是在刚才那段对于神明权柄争端的解说中途,阿波罗的指掌已悄然滑过她的手腕向下,换了个更自然、没有拘束意味的姿势——普通地牵着她的手。只是牵手,没有挠掌心捏手指之类的小动作,单纯地明确地拉着,一动不动,好像那样就已经抵达某种极限。
“我不知道,”达芙妮被这出乎意料的展开搅得有点分心,随口列举着选项,“您如果不介意,我愿意跟着您回德尔菲,但我也许该先回一趟阿卡迪亚,又或者,我该等到狄俄尼索斯能够确保——”
阿波罗截断她的枚举:“你可以去德洛斯。”
她怔了一下。
像是怕他上句话的语气让她误读什么,他又有些生硬地添上:“我带你去。”
说实话,阿波罗所描述的事太遥远了。在那之前,她更需要为厄洛斯的行为找到合适的理由。况且,去德洛斯岛的邀请与求爱也并不等同。达芙妮没有看他,缓声说:“我会考虑的。不过既然要考虑之后的计划,我想和您一起去见狄俄尼索斯。现在也可以。”
片刻沉默。
“好。”
于是他们走出宫殿大门。狄俄尼索斯在忒提斯那里,她对海洋女神居所所在的位置有个大致的概念,并不知晓具体路线,阿波罗却像是认路般直接领着她走。
“刚才那群宁芙大都直接去了那里。”阿波罗指的是水中都市中心深处的一座穹顶。
抵达那里为止,一路上他都没有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