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净的光线陡然填满房间, 达芙妮以手遮眼,等强光减弱,从坐榻边缘滑下地,赤足走到窗边向外看。金色的光柱从不远处殿宇正中升起, 一瞬令太阳都黯然失色。旋即圣光散开, 化作发光的雪花徐缓坠下。
她伸手出去接洒落的光点,就在这时, 哐!殿门冲撞下砸出巨响, 她愕然回头, 眼前一花,只觉得一股大力推着她后退。
回过神时, 流金般的发丝经过她的视野,岩石般的重荷压到身上。
“阿波罗……?”达芙妮伸手推了一下, 纹丝不动。
“怎么了?”她问, 他不回答,将脸埋进她的脖颈,良久一动不动。她片刻后才陡然意识到, 他正贴在她颈侧动脉的位置,用脸颊感受着血液经过时的搏动。
窗外的光雨还未散尽, 看来阿波罗一做出预言, 就立刻冲来见她了。
她明明就在他的神庙里,完全不必这样急切。
即便回到德尔菲,阿波罗的焦灼情绪依旧有增无减。达芙妮原本想住回向阳坡上的那间小屋, 阿波罗却坚持要她待在神庙里,而且是当初他明令她禁止的那座核心殿堂。今天他做预言时所有人必须退避, 她才会在这间侧殿里等候神谕颁布。达芙妮一度疑心她是不是有哪里掩饰得不够到位, 让阿波罗抓到了蛛丝马迹。但似乎并非如此。总之, 阿波罗近来的表现活像一条把宝贝放在爪子底下才能安心打盹的龙。
心头浮现几近爱怜的情绪,达芙妮的手指穿进神明柔软的金发,一下一下,轻轻来回抚摸。阿波罗在这个安抚的小动作中逐渐平静下来,终于抬起头看她。
那眼神柔软得能让人原谅任何没来由的任性。
“发生什么了?”达芙妮问,忽然发现他的嘴唇上多出一道伤口。但一眨眼,那血痕就不见了,仿佛是她的幻觉。
阿波罗与她鼻尖相碰,亲昵地蹭了蹭:“没什么。突然有些疲倦而已。”
“神明也会疲累吗?”从亲身体验来说,她可不那么想。
“我尚未掌控预言权柄,窥探命运不免有负担。但我现在感觉好多了,”他深吸气,缓缓撑起来,“我必须去奥林波斯。狄俄尼索斯已然登临神位,之后惯例有庆祝的欢宴,我不能缺席。”
达芙妮微笑:“请替我向祂致以问候。”
阿波罗走出一步,蓦地又回头:“告诉我,你不会趁机离开。”
她心头一突,若无其事地问:“我为什么要离开?”
“我不知道,”阿波罗垂眸沉默片刻,看向她时眼睛示弱般闪烁,“我明明应该有能力给你一切,却总觉得能给你的所有都还不足够。”
达芙妮羞赧似地低下头,下地挪到他面前,踮脚在他脸颊上亲了亲:“我等您回来。”
只有这么一下当然是不够的,黏糊了许久阿波罗才恋恋不舍地放开她。
道别前达芙妮骤然想起什么,快速眨眼,寻找着合适的措辞说:“不过……假如厄洛斯趁您不在,主动降临与我接触,我该怎么做?您之前让我明面上谎称依旧受祂之命行动,我……似乎不该过于露骨地回避祂。”
听到爱欲之神|的|名字,阿波罗的眼神霎时变得如鹰锐利。他沉默良久,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明摆着在权衡是否应该冒险让她与厄洛斯接触。
达芙妮维持住镇定,淡然回望。
终于,他简略交代道:“如果他主动现身,我允许你与他交谈。仅此一次。不要接受他的任何馈赠或祝福。”
※
然而达芙妮并没等来厄洛斯。
她到德尔菲的山林里转了一大圈,都没碰见会说话的野兔,更不用说爱欲之神本神的影子了。根据之前的经历判断,厄洛斯有办法把握她的进度,也就是说,目前他并不觉得有和她见面商讨的必要。于是她索性放弃这个念头,乖乖回神庙里等阿波罗回来——如果此番外出是阿波罗对她的考验,她必不能让他再起疑心。
她固然可以现在就失约离去,但还不到时候。
众神的欢宴总是持续很久,上次为赫尔墨斯而兴办的那场就足有三天三夜。即便知道阿波罗可能要几天后才回来,架势还是要摆好。况且有依恋症候的也不止阿波罗,无时不刻地黏在一起几天后,陡然分开她反而有些不习惯。眼下除了等待,她无法定心做任何事。
达芙妮等着等着,就在神庙深处睡着了。
子夜,她迷迷糊糊地感觉到有熟悉的气息靠近,便自然而然地靠过去。有谁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和脸颊,她半梦半醒地睁眼,见到满室生辉的月光,以及在这清光中丝毫未显黯淡的阿波罗。
达芙妮翻身向窗外看了一眼,满月悬于高空,塞勒涅的车架尚未开始回程,她并没有睡很久。
“您那么早就回来了?”
“我的心思不在宴会上,狄俄尼索斯罚了我一杯酒后就赶我走。”仿佛害怕她听不出言下之意,他又补充,“我不想让你等太久。”
“下次再有神筵,你会在我身边。”这么说着他便俯身吻她。
她笑着缩了一下:“等等,狄俄尼索斯怎么样?”
阿波罗不满地顿了顿才答道:“当然很好。他眼下受到认可,是庆典与狂欢的守护神,同时也庇佑着多汁果物的生长,戏剧与酒也是他的领域。”
“我之前一直没问,狄俄尼索斯对吕库尔戈斯施加了怎样的报复?”
阿波罗面现犹豫之色,达芙妮闭目:“请告诉我。”
“他让色雷斯王发疯,将他的亲生子认作藤蔓砍断,而后又杀死了自己的妻子。他清醒时已经迟了,色雷斯的土地受诅咒,从那天开始就没有再长出一颗果子。他周围的人在梦中得到启示,只要色雷斯王还活着,果物就会绝迹于色雷斯。于是他们将吕库尔戈斯绑上潘盖翁山,用马匹将他撕成碎片。”
达芙妮沉默片刻才说:“我想……这是他必须做的。”
阿波罗蹙眉:“色雷斯王险些害你丧命。你不该同情他。”
“不是同情,我当然也希望他得到惩罚,只是——”她没将后半句说出口。
只是这种惨烈到荒谬的方式,愈是彰显神祇的威能,便让她胸口的憋闷愈发难以纾解。
“其他神祇没有对您做的第二个预言做出反应么?”她抓住脑海中出现的第一个新话题。
阿波罗眸光闪了闪,淡然道:“他们没有理由阻止第二个预言成真。”
如果能避免塞墨勒的惨剧那般众神的争端就好。达芙妮松了口气,便随口问:“神筵上还发生了什么?”
于是阿波罗用言语描绘了宙斯领头为狄俄尼索斯致意时,赫拉的精彩表情——与阿波罗那时候不同,由于塞墨勒和色雷斯王的事,万神之王与天后似乎勉强达成了共识。赫拉会接受狄俄尼索斯奥林波斯神的位置,而宙斯对她的干涉不再追究。
阿波罗对她几乎毫无隐瞒,寥寥数语间将奥林波斯神间的错杂关系展露在她眼前。她甚至因为他的敞开心惊肉跳起来。知道一些内部秘辛的人往往只有两种选择,一是被消失,二是加入对方。
最后,阿波罗看似随意地提及:“我走前给他们弹了一首曲子助兴。”
“是怎样的曲子?”
阿波罗一抬手,指间已然多了一把里拉琴。他看着她,声调放缓:“想听吗?”
达芙妮没多想:“如果您愿意的话。”
“当然。”
于是阿波罗拨动琴弦,圆润饱满的音符立刻自他的指尖滚落。这是阿波罗第一次在她面前演奏完整的乐曲,达芙妮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懊悔:她几乎忘了他是音乐的守护神,也就没有想到掌握有音乐权柄的神祇弹奏出的琴曲会是多么美妙、又是多么有毁灭性的东西。
曲子的旋律并不复杂,却在无可比肩的精妙技艺下,随乐章演进衍生出层叠起伏的变化,是明暗迭变的雾气,也是险峰频出的峻峭山地。乐曲无端唤起与怀念相近的情愫,仿佛在久远遥远的过去,她曾经听过这旋律,甚至烂熟于心。被吸引的不止有双耳,她逐渐感到自己是在用看到拨弦手指的眼睛、用察觉空气中震动的皮肤聆听。
若将这首动听的乐曲比作一场优美的风暴,掀起狂风急浪的金发神明身处风暴眼,显得格外平静:他略微垂眸,睫毛给湛蓝的瞳色表面浮上一层浅金色的影子,俊美无暇的脸孔甚至显得有些冷漠。他指尖和手中拨片的每个动作都明晰镇定、目的明确,只要乐曲还在继续,音符抵达的边界之内,一切尽在他的掌控之中。
当最后一个乐句的余韵在寂夜中散去,达芙妮整个人有些恍惚。
毫不夸张地说,有了这样压倒性的完美演绎在前,她很怀疑自己之后是否还能享受音乐的乐趣。
阿波罗抬眸,表情松动,向她露出一个微笑。
达芙妮张了张口,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
“还有一首曲子,是我刚才想到的。”他这次没有询问她是否想听,径直开始演奏。
如果说此前那首乐曲毫不留情地夺取了听者的心,以恰到好处的技巧与表现力证明阿波罗无愧于音乐之神之名,那么第二首琴曲的目的就要简单纯粹许多:
让她意识到此刻听众只有她一人。
他在独独为她拨弦。
柔和协调的音符连缀成绵密的网,从听觉开始包围她、缠住她。比火焰更炽热,却也比潮汐更缱绻,琴音摩擦她的鼓膜、直抵她的脑髓,用最直接的方式,传达那些化作言语便会发生扭曲的情愫。
达芙妮感觉自己的心脏也成了听觉器官,随着旋律流淌难以抑制地颤栗。颤动的火苗点燃了,从胸腔烧到指尖、蔓延到身体深处,啃噬灼烧,融出潺潺流淌的清泉。最要命的是,阿波罗这次没有分丝毫的注视给琴弦,在流畅地奏乐时始终看着她,仿佛只看得到她。
她甚至没有察觉乐曲是什么时候结束的。
阿波罗抱着里拉琴,扶了她一把,等待她找回编织言语的能力。
“刚才这首……有名字吗?”她的声音变得有些低哑。
阿波罗眨了一下眼睛,轻声说:“《达芙妮》。”
※
达芙妮在海潮声中苏醒。
她闭着眼睛听了片刻才逐渐察觉异常。德尔菲虽然临近海崖,听到的海浪声却没有这样清晰。她支起身,因为涌上来的疲倦皱了皱眉。周围环境很快吸引了她所有注意力:
陌生的宫殿,规模极为庞大,空阔而宁静,海水拍击礁石的声音源源不断,她慢吞吞地挪到最近的窗口,发现宫殿位于高耸的岩体之上,俯瞰着下方大片洁净的白色沙滩,以及更远处一眼看不到边界的海面。
岛屿?
零星的记忆碎片因为这个词语复苏。为她献上两首美妙绝伦的乐曲后,阿波罗又在别处继续弹奏。他严苛地追求理想中的音色,反复中逐渐增加挑战难度。音乐之神此前奏出的仿佛具有魔力的旋律始终没有离开她的脑海,甚至一度盖过所有思绪,宛如洪水灭顶。直到听到想要的旋律为止,他没有停歇。
而在意识的岛礁重出水面清醒的间歇,她好像答应了什么。
“欢迎来到德洛斯岛。”
——和我去德洛斯。
语声与记忆的回响重叠在耳畔响起,她惊得一缩。
阿波罗亲了亲她的额头,不动声色地让她靠在他身上借力:“疲倦的话就继续休息。”
达芙妮一言不发地侧首,再次看向与天幕下缘相接的广阔海面。
脑子还是木的,浮现的念头也缺乏应有的情绪起伏:
她无法凭借双腿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