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克托尔双眼一眯,瞬息之间,流露出了亲历过沙场的战士才拥有的锐利气势。
卡珊卓不由自主瑟缩了一下。他转而定神,温言询问:“为什么突然那么说?”
“我……在梦中见到了一些事,”卡珊卓小心斟酌着说法,“几百几千年后的人都知晓特洛伊在一场战争中毁灭了,我害怕那可能无法回避。”
赫克托尔叹息似地吐出一口气:“卡珊卓,人们渴望永久,但我们也都知道不论是我们的身体,还是我们铸造的城池,都不可能永久存在。永恒仅仅属于神祇们。”
“不,我的意思是……也许那并不是遥远未来的事,我们所有人都已经处在危险的阴云下,”她思索片刻,直接说道,“帕里斯不能出使亚该亚。”
赫克托尔注视卡珊卓片刻后说:“你看起来有足够的依据和把握。”
“但我不能说。”
他没有追问她确信的依据,直接了当地推进话题:“你希望我怎么做?”
“我无法说服父亲放弃让帕里斯出使,但你可以。”
赫克托尔摸了摸下巴:“如果你害怕帕里斯前往亚该亚,深信那会带来祸患,而我按照你所想,劝说父亲另选他人担任使者,很难说帕里斯会作何反应。他说不定一气之下,会自己搭船前去。”
“但至少可以派人看住他……”
“他可以逃走。”
“那——”
赫克托尔打断她:“卡珊卓,如果众神想要帕里斯前往亚该亚,那么他总会去到那里。”
她脱口而出:“可总不能因为这样,就什么都不做!”
特洛伊王的长子温和而严厉地说:“卡珊卓,我没有忘记母亲怀着帕里斯时梦见的噩兆。但时至今日,父亲不可能再驱逐帕里斯第二次,更不可能杀死奇迹生还的孩子。”
卡珊卓嗫嚅:“我……不是说要那么做……”
“如果特洛伊的命运已然编织完毕,那么我们不管怎么做都无济于事,甚至可能无意顺从命运女神的意愿,铸就不幸的结局。”
“赫克托尔……!”她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失望之情。
“这不意味着,我就什么都不会做了,会任由毁灭降临。如果外敌来袭,我会拿起武器保卫伊利昂、保护你们所有人,”赫克托尔灰眼睛闪动了一下,“直到我生命的最后。”
卡珊卓握紧双拳,身体轻轻地打颤:“可如果能避免纷争,那不是更好吗”
赫克托尔看向自己的掌心,徐缓地念道:“认识你自己。”
卡珊卓不明所以地眨眨眼。
赫克托尔脸上流露出一丝无奈和惊讶:“我以为你知道。这是阿波罗神在德尔菲留下的箴言,每座供奉祂预言之神那一面的神庙都会在奠基时,由祭司诵念这句来自神明的告诫。第二句是,凡事勿过度,也就是必须节制。第三句则是,轻率担保招致毁灭。”
“我……第一次听说这些。”
赫克托尔笑了一下,终于还是和以前一样伸手抚摸她的发顶:“如果有哪位神明垂怜特洛伊,愿意改变你所知晓的命运,那自然是最好,如果祸端不可避免,那么我能做的只有挡在最前方战斗,让你们有足够的时间逃离。”
思索片刻,他轻声说:“父亲不会乐意,但我会开始做准备,以便在最糟糕的情况下,安德洛玛刻、还有你们所有人都能安全离开伊利昂。卡珊卓,不论你嫁给那个亚该亚人,还是成为阿波罗的祭司,你都会很安全。只有穷凶极恶之徒才敢伤害侍奉神明的祭司,”
赫克托尔迟疑了,皱起眉毛:“那么说的话,你还是离开伊利昂为好。”
“我想要的不是这样……”卡珊卓在自己的声
音里听出哭腔,“赫克托尔,我不明白……我没有撒谎,真的不能让帕里斯去亚该亚。阻止这件事,也许就能改变未来。”
赫克托尔摇摇头:“凡人有凡人能做到的事,妄图达成凡人不可为之事就是僭越。卡珊卓,不论你和其他人怎么看我,我终究也只是一介凡人,敬畏众神,知道自身力量有限。”
说到最后时,他的声音终究也流露出一丝惘然。
“以一己之力与命运、与神祇的安排对抗,恐怕只有拥有神血的超凡人物才有勇气、有能力那么做。而即便是半神,也都终会死亡,他们的躯体在葬礼的火堆上化作灰烬,和我们没有什么两样。”
他想到的显然是拥有宙斯血脉的半神赫拉克勒斯。从小到大,普利安一次次地向孩子们叙述当时赫拉克勒斯攻陷伊利昂时的惨状,让他们不要忘记可能再度降临的苦难。长此以往,即便是赫克托尔这样沉稳自信的人物,也免不了把自己与那半神血统的英雄做比较。
“我们都害怕毁灭,但正因为无法不朽,我们才是人,不是吗?”赫克托尔用手指擦去卡珊卓不知不觉滚落的泪水,声音很低,“终有一死之物所能祈盼的,至多是自己的故事能够被后人传唱铭记。那便是凡人所能够企及的永生。好了,别哭了,别人要以为我怎么欺负妹妹了。”
赫克托尔又拍了两下她的头,手掌传来的温度滚烫。他的体温似乎一直要比其他人高一些,小时候她和斯卡曼德洛斯都喜欢在冬天牵着他的手。
太过复杂的情绪在卡珊卓的喉咙和胸口骚动,她说不出话。
她可以理解赫克托尔,这个世界的许多人和他抱持同样的信念过活。他们接受自身在神明、在莫测命运面前的渺小,也接受灾祸、死亡与别离会突然降下,承认凡人对这一切无能为力。
她一时又有些茫然。是她残存的现代人之心太过傲慢、太过狂妄吗?她总希望能够凭借自身的努力解决问题,虽然不奢求能够解决一切,但总觉得至少能改变些什么,最低限度地……哪怕是延缓不可避免的事降临也好。
卡珊卓忽然感到分外孤独。
“你带里拉琴来了?”赫克托尔显然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转而指向她放在身侧的乐器,“我确实很久没听你演奏了,能给我弹一首吗?”
卡珊卓应了一声,抱起里拉琴,垂头调弦做准备。
※
安德洛玛刻留卡珊卓一起用晚饭,冬日白昼短暂,卡珊卓回到自己的住处时天已经黑了。
一天之内发生的事太多了,加上酒足饭饱,她在洗漱时就狂打哈欠,几乎是头一沾枕头便睡着了。
半梦半醒之间,轻柔的触碰在她的发间脸颊上游移,熟悉的纯净暖流注入她的身体,温柔地裹住她,如温暖而平静的水波,瞬息抚平她身体的疲惫。
“阿波罗……?”卡珊卓喃喃,半梦半醒地睁开眼。
“我吵醒你了?”阿波罗坐在床榻边缘,身姿在黑暗中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辉,像个美妙的幻觉。
她的思绪还有些昏沉,没多想就抓住神明发光的衣袍一角拉了拉,示意他到她旁边。
阿波罗错愕地看着她。
卡珊卓不明所以,缓了缓之后终于有些清醒了。她转了转眼珠,倒没试图收回刚才的邀请,反而一本正经地说道:“我还不想起身,你这样坐着,我躺着看你时间长了,脖子会很累。”
笑意让阿波罗从头到脚比刚才更为明亮,他没推辞,侧身躺到她边上。
单人休息十分宽裕的睡榻一旦挤了两个人,就显得有些局促了,动一动就有掉下去的危险。
“睡吧。”阿波罗伸手,原本打算揽住她,但最后迟疑了,只摸了一下她垂落颊边的红发。
“你不是还想和我
谈谈?”
阿波罗眼神有点游移:“那时我忘了你需要睡眠。”
她莞尔:“我现在清醒了。”
他沉默片刻,终于忍不住问:“狄俄尼索斯来找过你?”
卡珊卓讶然,没立刻答话。
“他在你的房间里留下了使用了佑护的力量,避免噩梦和疯狂侵袭你。我能察觉。”阿波罗的口气还算平淡,但盯着她的眼神异乎寻常地专注。
顿了顿,他又问:“什么时候?”
卡珊卓坦诚道:“我恢复记忆不久后,从堤布拉回到伊利昂时,在城中见到了他的信徒们。他也在那里,然后认出了我。”
阿波罗蹙眉,较真地追问:“他怎么认得出你?”
“他说,他并不是凭借外貌来辨认身份的,”再继续这个话题,卡珊卓怀疑阿波罗要开始闹脾气,于是她主动向他靠过去一点,坦荡大方地说,“他造访这里,谈论了一些我与他道别之后发生的事就离开了。你没有必要嫉妒。”
阿波罗即答:“我没有嫉妒。”
说完,他便抿住了嘴唇。
卡珊卓手指搭上他的肩膀,安抚似地来回走动数下,抬眸看着他:“如果不是狄俄尼索斯说,我都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被派来修筑伊利昂的城墙。你没有参与天后、雅典娜和波塞冬的那场密谋,你是无辜的,不是吗?”
“我为波塞冬做预言是事实。他想知道颠覆现有秩序的契机在哪里,我告诉他仅凭他的力量会失败,于是他决定联合赫拉和雅典娜一搏。当然,我没有将波塞冬寻求预言的事告知父神。他责罚我也不意外。”阿波罗停顿了一下,表情变得有些微妙,“其实波塞冬想知道的事,凭借我当时的力量还不足以从未来中窥视答案,所以那并不是预言,只是我对他的谏言罢了。”
卡珊卓哑口无言。她没想到阿波罗会对波塞冬使这种简单有效的小把戏。
阿波罗读懂了她的想法,扬起眉毛:“我一般不屑使用阴谋诡计,不代表我不懂得怎么使用。”他不乐意让话题停留在城墙的事上,淡淡转开话题:“你在睡梦中紧皱着眉头,和我分开后发生了什么?你在忧虑什么?”
卡珊卓没立刻作答。
阿波罗等待片刻,直截了当地说:“那么这是我对你提出的第一个要求——不论何时,卡珊卓,你要和我分享你的烦心事。我不会逼迫你按照我提出的方法解决,但告诉我总比你独自愁苦要好。”
“我……”卡珊卓想到赫克托尔和普利安各自抱有的态度,张了张口,又不由自主拧起眉毛。
她其实原本并不想过于仰仗阿波罗的力量,那样会让她的主张无处立足。但也许如赫克托尔所说,神明之间的事,只有同等力量的存在才能调停、引发改变。至少,她得摸清阿波罗在这事上的态度。
卡珊卓深呼吸,拿出谈判的诚意和勇气问:“你知道金苹果和帕里斯的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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