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初愕然地望着陆无风。
那只从他面前逃脱的狐狸,拥有着和简子晏一样令他无法忘怀的眼睛,他已经寻找许久,甚至不惜借故来玄云宫追问……莫非他就是他一直在找的人?
陆无风的前道侣,现魔尊本体居然是一只狐妖这种事,全天下都没有一个人想得到,顿时后方有些窃窃。
人妖殊途,即使是修仙之人,与妖也有着种族差别,强行在一起,只会白白浪费修为。
无风仙君糊涂啊!
陆无风没有做出任何解释,更无心让他人知晓,他是在这几个月前才刚刚得知这一事实,他只是冷冷地望着缪储,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缪储眯了下眼,他没想到在记忆中那样百般设法想要隐瞒自己身份的简子晏,居然已经被得知了身份。
“不错,他的确是只狐狸,但你们可知,他是何种狐狸?”他笑了两声,带着一股浓浓的看好戏般的恶意,凝视着这群正道修士的脸,“他是太岁绯。”
陆无风的眼神凝滞了,浩初张开了口,却似乎忘记了自己要说话。
在巨大的抽气声中,楚夜殊小声而迷茫地问:“什么是太岁绯?”
一位玄云宫的长老开口解释:“这太岁绯,是一种凶煞之征兆,传闻其八万年一降生,一次只有一只,并无固定形态,其命属阴,犯之则凶,当头有灾。”
“太岁凶星降世……天下大乱啊!”
“这么……严重么?”楚夜殊怔然地望向前方那抹雪白挺拔的背影,流露出浓浓的担忧。
“怎么样,是不是被吓死了?”缪储欣赏够了这帮人惊愕恐惧的模样,“陆无风,你是不是后悔极了当初没有杀死他?这就是为什么他不告诉你。可怜呐,就连自己的枕边之人,他也要小心提防,否则谁知道仙君那寒光凛凛的宝剑,会不会落在他的狐狸脑袋上……”
陆无风无视他那如同唱戏般的强调,声音轻如耳语:“说重点。”
他虽是盛怒之时,但没有听漏了方才缪储所说的“值得他如此付出么”。
简子晏是太岁绯,是天降凶星,这对他来说是初听时惊愕,但并未影响到他的心神。
若简子晏还是他的爱人,无论他身份为何,他都断然不会负他,他所在意的,唯有他究竟隐瞒自己做了些什么。
缪储惊异地看了他一眼,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仙君真是好气性。”
他继续道:“太岁绯一族十分特殊,他降生起就没有父母,也没有同伴,在降世之初更是灵智未开,只当自己是一只普通的狐狸,他就在这时遇见了你,无风仙君。”他抬起头来,“他的记忆告诉我,那时他因为过度饥饿,不得已下山前往人类的城镇偷东西吃,被发现后差点被活活打死,那时是你恰好路过,救了他一命。只是这不是你陆无风做的事,你大概是不记得了。”
陆无风的面色苍白若清冷的霜雪,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他轻声道:“我记得。”
缪储一怔,也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那是我的前世。”陆无风说,“此时非是陆无风所做,而是江知隽所为。”
他想起来了。
佛子江知隽一生行善积德,从不杀生,见到杀生者,也必定会尽自己所能救下。
那次也是一样,他取出自己的盘缠作为补偿,让那些百姓放过了那只小巧的狐狸,然后他将它带出城镇,放了它自由。
他以为就是救了一只贪嘴的狐狸,这件事甚至没有在他心中留下分毫涟漪,所以当他看见简子晏的狐形,一点都没有往这方面去想。
原来,那次竟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这下,连浩初都忍不住侧眸看了他一眼。
“你居然记起来了?这不可能……莫非是这样,他才对你坦白了自己的身份?不对,若是你知道他是狐狸,怎么会不知道他是太岁绯?”缪储道,“陆无风,你把我弄糊涂了。”
陆无风无意将他与简子晏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告诉众人,只是冷然道:“继续。”
缪储撇撇嘴,继续道:“然后他就爱上你了,啧,明明是天煞凶星,却因为人类的一点点恩情就动了情,无论我看几次他的记忆,都觉得荒谬至极。”
“他……爱上我了?”陆无风低低地重复一遍这句话,不知道是在反驳缪储,还是在竭尽所能地告诉自己,“不,他从未爱过我,他谁都不爱,只爱他自己。”
“这就是你以为的?”缪储大笑起来,“怪不得他的记忆中总是充满了惶恐,原来他唯一所爱之人,居然是这样想他的!”
在陆无风做出什么之前,他猛然自己停了下来,狠戾地望着他的眼睛,问:“陆无风,你以为你是怎么拥有这一世的?”
轰地一声,陆无风脑中炸开,有那么一瞬间,他直直地站在那里,眼前一片雪花般的斑点。
他不说话,浩初已经忍不住了,厉声逼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话都说到这一步了,你们这帮脑子不好使的,还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别是自欺欺人吧。”缪储冷笑一声,“让我说,我就说个明白,被天道惩罚的又不是我,宁愿失去自己的心头血散尽修为损失寿元也要救活一个人的也不是我,以身化牢却被如此误解的人还不是我……”
这下,连浩初也几乎失去了声音,他张了张口,幽魂般的声音从喉间挤出:“你在……说什么……”
“还听不明白?那我再说得更清楚一点。”缪储道,“简子晏是太岁绯,八万年才诞生仅此一只,他一降生就受到了天道的瞩目。作为太岁绯,他可以为祸四方,可以搅动天下大乱,这本就是世间命数,是天道维护平衡的一种手段,但他唯独不可以做的,就是爱上他人。”
“因为陆无风……不,因为江知隽救了他的命,他爱上了江知隽,于是千方百计化作人形,想要与他在一起,但是天道怎么会允许?它为了拆散他们,用尽了各种手段,陆无风,你既然恢复了前世的记忆,是否想起在你们相爱之后有一段时间,你总是无故得病,总是触犯莫名的祸端,从那时起,你就诸事不顺,祸不单行?”
“那就是天道所为。那时的简子晏不服天道,一定要与你在一起,但当他发现你的命元在逐渐衰弱之后,他慌了,他知道继续这样下去你就会死,于是他开始遍访仙魔两界,凡是能给你续命的东西,他都千方百计地抢来,求来,然后在你面前继续伪装成岁月静好的模样。陆无风,你可曾想过,你的那些平静生活,都是他用什么换来的?”
陆无风脸色更白,他就像是在雪夜里跋涉了一整夜的旅人,连眉目都苍冷起来。
“这也就是……他浪荡之名传出来的原因?”缪储想了下,突然转头看向浩初,“浩初,对此你有什么话好说?”
“世人都传我是他的入幕之宾,然则并不是。”浩初低低地说,“我不知其他人如何,但从他第一次出现在我的面前……就是为了求一样灵药,于修士用处如同鸡肋,但能够救凡人之命,偏偏这灵药还有些珍贵,我不可能无故交给他,于是我就刁难了他几天。后来我得知他求药的理由,有些心疼于他,才主动与他相交,在我能帮他的地方,就尽可能地帮他一下。”
陆无风一点点地转过脖颈,声音轻如气音:“你早就知道?”
“我并非知道得如此详细,只是知道他是为了自己的凡人爱人。”浩初苦笑一下,“我欣赏如此痴情之人,并未刨根问底,只是无论如何解释,想误解的人,永远的不会愿意相信于我。”
想误解的人,永远不会愿意相信解释。
陆无风耳畔轰鸣,偏偏浩初的声音还清晰地传进来。
“无风仙君,我浩初在此立誓,我与子晏之间毫无龃龉,我们清清白白。”浩初的声音蓦然掺入一丝苦涩,“何况就算我……他也不会接受于我,他爱的只有你。”
陆无风轻轻地闭上眼睛,哑声问:“我的转世,与他有何关系?”
缪储饶有兴趣地观察着他们的反应,闻言道:“难道你不想知道,他曾经离开江知隽的那段时间,都做什么去了么?”
陆无风再次睁开眼眸,幽深的眸底恍若没有分毫情绪。
“因为他用自己丹元和一个魔修换了一样法宝,不得已变回了狐狸形态啊!”缪储说着,眼中淌过一丝清晰的贪婪,“太岁绯甫一降生就是大乘之境,这可是大乘修士的丹元,练成丹药会增长多少修为……”
这个回答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即使是在刚得知简子晏是太岁绯,而面露不赞同的那些人,也不由陷入了沉默。
就和心头精血一样,丹元是结丹期所结,失去精血会修为尽散,但若是失去丹元,人还能继续活下来,就已经是匪夷所思。
为了救无风仙君的前世,简子晏竟真能做到如此地步?
他不怕死的么?
“当然,他再怎么求药,又如何能与天道相斗?你还是死了,即使是自尽,你也还是死了。”缪储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简子晏好不容易重新化了形赶回来,看到的就是你拔剑自刎。”
陆无风踉跄了一下,就像是站不稳了,他的语气中第一次出现急切:“你说他刚刚化形之后赶回来,是我自刎之时?”
这问题给缪储问住了,他沉思了一会,然后肯定地回答:“没错,他的记忆中就是如此。”
陆无风的表情终于变了,他眼中流露出巨大的惶惑,似乎突然对整个世界都产生了怀疑。
“那不是他?”他口中喃喃着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的呓语,“……那究竟是谁?”
“简子晏眼睁睁地看着你死在他面前,他不甘心,就去找天道哀求,只要能够让你转世,他能付出任何代价。”缪储道,“他用他的五滴心头精血,加上几乎全部的寿元,换你一个转世的机会,天道同意了,可简子晏想让你转世为修士,可不再受尘世病痛轮回之苦,于是天道又增加了一项条件。”
陆无风已经隐隐有了丝预感。
缪储眼底飞快地划过一道什么,面前的人都心神大乱,谁都没有注意。
他道:“那就是让他以身化牢,封印魔尊。”
预感成为现实,陆无风苍冷地笑了一声,哑声道:“他本就是太岁绯,不是本该与魔尊一道统一天下么?天道何苦让他违反命数。”
“因为太岁绯和魔尊,天道只需要有一个就够了。”缪储的脸色阴郁下来,声音里满是嘲讽与恨意,“简子晏将魔尊封印,然后自己取而代之,不就又有魔尊了?”
浩初满脸厌恶,不知这厌恶是针对谁,他问:“那你又是如何得到的他的精血?”
“天道只是要求他取出精血,又不要他的,也是我命好罢,居然就那么捡到了。”缪储道,“他知道是我得了他的精血,也是我顶着他容貌打着他的名义在外面作恶,但是他又能怎么办呢?除了最后一点变形的法力,他的精血和丹元都已经没了啊!堂堂天煞太岁,居然混成了这副模样,实在是太好笑了,哈哈哈哈哈!”
众皆寂然。
谁也未曾想过,传言中风流成性,无恶不作的简子晏,居然会是如此痴情之人,身为太岁绯,却只为了自己的爱人活着,为爱人奉献出所有,令人瞠目结舌。
冷心无情,视万物为玩物?
恰恰相反,他正是世间真情。
缪储的记忆只持续到精血取出的那一刻,至于后来江知隽转世成陆无风,为何又会与他在一起?为什么还会当庭杀了他?这都一无所知。
但是这样爱着陆无风的简子晏,真的会杀了他么?即使是再苛刻的正道人士,都无法相信这点,更别提陆无风本人。
陆无风已经无法分辨自己此时究竟是何种心情。
他觉得自己现在本该已经疯了,但他的理智还在转动,抽丝剥茧地为他分析着一条条他所犯的错误。
他以为简子晏游戏三界,四处留情。
简子晏是为他求药而去,也许跪地祈求,也许为此受伤,而他一概不知。
他以为简子晏狠心将他抛弃,眼睁睁地看着他受到责罚,从此万念俱灰。
那根本就不是简子晏,他为了给他换药,被迫变回了狐形。
他以为简子晏是为了追求力量甘愿堕魔。
简子晏为了让他不再受凡人众生之苦,甘愿画地为牢,将自己锁在了销骨宫。
……
他以为简子晏从未爱过他。
简子晏为了爱他,已经失去了一切。
陆无风的心脏突然咚地一声,坠入冰冷的深渊。
他忽地感到无比寒冷,冷得让他浑身忍不住地颤抖,冷得他牙齿打颤,呼吸困难,眼前晕眩至无法站立,半跪在了地上。
噗地一声,陆无风吐出一口血来。
“师兄!”
楚夜殊焦急地想要上前,却被长老用力按住了肩膀,他回过头去,却见长老沉沉地望着陆无风的背影,脸上满是叹息。
“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们了,现在你们该回答我的问题了吧?”缪储眼珠转了一圈,单刀直入,“简子晏在哪里?你既然知道了他的原形是只狐狸,那么说在他失踪后你见过他了?”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陆无风的身上。
浩初的眸底酝酿着沉沉的风暴:“无风仙君,我之前提到的那只狐狸,就是子晏吧?他在何处,是否就在玄云宫?”
“……不。”
陆无风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话,却没有经过他的意识。
“他在销骨宫的炼狱妖瘴中。”
“你说什么?”
不只是浩初,连缪储和后面的修士们都愣住了。
“是你把简子晏扔进了炼狱妖瘴?”
“没错,我亲手将他推了进去。”陆无风面无表情,如同一具提线木偶,问什么就答什么,“我看着他跌落进去。”
“你这个混账!”
浩初破口大骂,他一时都忘记了自己是个仙君,直接一拳重重打上陆无风的脸,又一拳揍向他肚子,声音中满是不可置信。
“你知不知道那炼狱妖瘴是个什么地方!”
陆无风毫不还手,雪白的容颜上立刻浮现出紫红的淤肿,而他目光空洞,恍若未闻。
浩初的指骨捏得噼啪作响,就在玄云宫人要忍不住上前时,缪储忽然发出低低的笑声。
“原来,简子晏真的要死了啊。”
缪储脸上挂着怪异的笑,眼中逐渐变得嚣张而猖狂,他缓缓地站起身,束缚他的法宝倏然崩开,浩瀚的威压从他身上泻出,笼罩住这片天地!
“我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他死的这天了。”
陆无风仍然毫无反应,浩初沉下眼神:“你不是缪储,你是谁?”
缪储虽然也是个强者,但最多只有大乘期的修为,绝对不可能有如此气势。
“我是谁?我就是本该坐在销骨宫王座上的人。”缪储舔了下唇瓣,眼中满是兴奋与疯狂,“简子晏莫名将我囚禁于销骨宫的大阵中,近日他虚弱之极,我这才将封印破开一道缝隙,附身在我这属下身上……”
“他如今终于要死了,再也没有人能束缚于我了,哈哈哈哈哈!”
听他如此言语,惊骇之色浮现在每个人的脸上。
“魔尊华池。”浩初定定地道,“你就是魔尊华池。”
“不错,本座就是魔尊华池。”披着缪储皮的华池不再掩饰,轻蔑地看向这群正道修士,在垂着眼仿佛已经死去的陆无风身上停顿片刻,露出得意的冷笑,“这就是如今仙门的中流砥柱?实在是让本座失望至极。”
浩初浑身都紧绷起来,这魔尊华池可是个已经活了上万年的老怪物,论资历,除了几个门派中如今已不出世的老祖宗,整个三界都没有能与他平起平坐之人。
本来以为他已经勘破大道破空而去了,没想到竟是被简子晏压于阵法之中,如今更是逃脱了出来。
就在众人心情沉重,以为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的时候,忽然白影一闪,一道衣袂飘然的身影浮空而上,立在了华池面前。
白鹤出现于手中,陆无风眼眸仍然空洞,口中在说:“放出你是我的过错,也该由我来弥补。”
华池阴鸷地盯着这个他眼中还是个黄口小儿的家伙,冷笑一声,抬手率先攻击!
“放弃吧!简子晏已死,世间再无人能束缚于我!”
蓦地,他看到了陆无风眼中明显的红光,顿时一怔。
“你竟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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