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人也是一问三不知, 都说自己没挖三七,也没看到谁挖三七,那地里的三七像是凭空消失, 但它不会凭空消失, 于木阳怀疑是刘坎挖的,但就像李寸心说的,没有证据, 他质问起来腰杆子都不硬。
村子里紧接着要翻土种冬小麦,收获的大豆也得趁着天气好晾晒, 才好翻打, 收纳储存, 三七这事便没有深究。
只隔了两天, 苗炳一行人去土豆地里收土豆,发现这次不止三七又少了一片, 土豆地里也被拔了一片去。
李寸心望着土豆地里那片被挖了土豆的地, 种植土豆的土壤疏松透气, 挖开之后特别软, 人踩在上边会留下深浅不一的脚印。
于木阳顺着李寸心的视线歪着脑袋看地上,“村长,你看什么呢?”
李寸心向众人道:“这边上的脚印是你们踩的吗?”
众人低头看了看, 七嘴八舌道:“不知道、不记得、应该是吧。”
李寸心眼睛从众人脚上扫过去,众人都穿着草鞋, 踩出的鞋印是不规则的, 但土壤中有鞋印是规则的带着复杂的花纹,而且不止一种, 这更像是现代的那种橡胶材质底板刻着防滑花纹的鞋底踩出来的印子, “对方不是一个人。”
于木阳道:“不是人还能是野兽?”
“……”李寸心不想和他说话了。
夏晴按李寸心的交代带了三条灰狼过来, 狼鼻子贴在地面嗅,奈何对方活动时间小,隔得又久,气味本就微弱,众人站在这里,浑身油汗体味大的更干扰了信息的捕捉能力,灰狼只能在周围转圈子。
李寸心沉吟了一会儿,说道:“这土豆和三七先不收。”
于木阳指着地里,“还不收都让人给薅完了。”
李寸心把人拉到一边,“白天你找人看着点。”
于木阳立刻明白过来,有一有二就有三,“那晚上呢?”
李寸心说道:“让夏晴在这搭个小窝,让老大它们守田。”
“知道了。”于木阳去了田里把人都招呼走,又去跟夏晴商量搭狼窝的事。
李寸心回了村子,靠西边这片田的第一座建筑就是常月和安宁的屋子,她从田里回来,免不了要进屋子里去看看尚在发酵中的李子。
常月说这一缸酒应该能酿成功,不久就能开缸,但之后再上锅蒸馏,掐头去尾,也可以尽量减少甲醇和杂醇。
李寸心先前总怕酒没酿好,颜柏玉就回来了,怕自己手忙脚乱,现在酒快酿好了,人没个影踪,她心底空落落的。
她心情起起伏伏,一会儿乐观:颜柏玉和许印能独自在野外生活一两年,其余人已经远行过几次,早有经验,这一次他们有脚力有货车,还有干粮,不知道比从前容易多少,而且这一行人又不是冒进的人,这次应该是换了路线更谨慎,所以形成变慢。等到了夜里,她睡不着的时候,思绪想到远行的人,又悲观起来:或许正是因为条件变好了,有了经验,人又多了,探索队的人对危险更疏忽,毕竟淹死的都是会游泳的,他们或许会遇到毒虫猛兽、会遇到悬崖、会遇到湍流、会遇到极端的天气、要是有人生了病受了伤……她的脑海里能想到各种危险。
不怪她胡思乱想,探索队这一次出行的时间比上次不是多了一天两天,而是多了一整个季节。
门前的梧桐树,树叶由绿转黄,其中掺杂不少红叶。以前人少的时候,时间的流逝不太明显,村子里除了这片土地,土地上的植物,植物上的天空有改变外,几乎没别的什么变化了。
但现在,榨油作坊新添了一具榨木,与工业用油分开,食用油在新榨木里开榨,春末收的油菜籽已经开榨,收获的菜籽油交给了厨房,菜籽油有一种特别的香气,近来他们饭菜里的油水明显增多了;赵蓬莱修建的食堂已经落成,食堂位置偏东,隔着李寸心的屋子,靠近蒋贝贝和柳错金的房子,食堂格外宽敞,比村长屋子还要大,里头没有放置任何装饰的毛坯房乍一看去仿佛能容纳百人。
沈虎的纸墨也已经出产了,头一遭沈虎用的是夏晴一行人加工木材用剩下的构树皮,树皮老了,出的纸太糙。
沈虎这次寻了才长一两年的构树皮,经过水流冲泡,又用石灰浆煮过,那些纤维被捣烂成了浆,过了几遍网筛,细腻的似泥浆一般。
李寸心经不住好奇,走到水槽边上,水槽边被浆液浸湿,青灰偏白的颜色变得深青,水槽内的纸浆浑浊发青,仔细瞧时看得见里头絮状的物体。
沈虎去自己屋子里拿了墨条回来,今天他是见最开始制的墨条好了,纸改进后虽及不上现代,也能达到细腻不洇墨,书写流畅,这才叫李寸心过来瞧,相叫她看看自己的成绩。
没想到李寸心把赵蓬莱也叫了来,他心底更兴奋了。
沈虎道:“村长也想试试吗?”
李寸心笑道:“有点好奇。”
沈虎将墨条和从厨房里拿的一只碟子,从苗炳那撅来的两根竹签放在一边的长桌上,拿起一边的篾帘,用木框框束好四边,手很顺畅地把篾帘浸入水里,往上一抄,泛青的浑浊水流涌到篾帘上来,又簌簌流下去,只剩了薄薄一层白絮似的物体均匀地附着在篾帘上,“就像这样,村长,你试试。”
李寸心接过篾帘,学着沈虎,将篾帘一端浸入水中。
沈虎说道:“轻抄纸薄,重抄纸厚。”
李寸心把纸浆抄上来,多余的浆液又顺着缝隙往下流,李寸心笑道:“这怎么滑溜溜黏哒哒的。”
沈虎接过篾帘,走到桌边翻转篾帘,让上边的纸和桌上抄好的纸堆叠在一起,那纸已有两拃厚,“里边加了榆木刨花的汁水做纸药,算是一种粘结剂。”
“榆木刨花?”李寸心恍然地啊了一声,“你上次跟我说过的。”
沈虎笑道:“我听夏晴说这榆木刨花水可以当护发素,以前唱戏的人用的那些发片就是摸的榆木刨花水定型的。”
李寸心说道:“植物胶。”
“是。”沈虎在碟子里倒了点清水,拿着那墨条开始研磨,盘子上的清水由透亮到发乌直至墨黑,“村长,你来试试我这墨条。”
干燥的墙面边角下铺了一片稻草,稻草上又隔了一层粗糙的厚纸,厚纸上放置着沈虎处理好的新纸。
赵蓬莱走过去取了一张,李寸心已经用竹签沾了点墨汁,放到鼻间嗅了嗅。
沈虎说道:“烟灰烧出来后要清洗分层再阴干,我当时只阴干了一个月,时间太短,所以这墨烟味很重。”
沈虎其实还想跟李寸心细说这墨是怎么做出来的,当时没有皮胶,总不能真为了给他制墨而宰一头驴,那牛更不可能杀,最后用的鱼鳔胶,将胶和烟灰浑煮,捶打千万遍,在分块塑模,阴干至今,大半年才出来这一批墨条。但因为上次不知就里,想要驴皮胶,说出要扒梅文钦的皮这种话,是深夜想起来想扇自己一耳光的程度,以至于现在他怕提起这事,李寸心又想起他上次说的话,所以欲言又止。
李寸心把沾墨的竹签递给赵蓬莱,笑道:“我们不讲究这个,有墨用就很不错了。”
赵蓬莱接过竹签,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字体很有风骨,写完之后,他一手拿着纸,一手捏着竹签似捏着一杆毛笔,闭着眼微抬着下巴,从鼻腔深处哼吟着舒展出一道气。
李寸心问道:“怎么样?”
赵蓬莱睁眼看她,满是怅然,“怎么说呢,有了纸墨以后,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踏实感。”
李寸心接过竹签来,重新沾了墨,正要书写。
冯槐从外头冲进来,扶着门框,咽了口气,喘吁吁道:“村长,不好了,要打起来了。”
“谁要打起来了?”
“于木阳,他们抓到挖我们三七和土豆的人了。”
李寸心放下纸和竹签,跟着冯槐快步离开,“人在哪?”
冯槐道:“常月和安宁那。”
赵蓬莱和沈虎对视一眼,赵蓬莱原本想跟过去,转念一想,叫了沈虎帮忙去找文宓了。
李寸心和冯槐径直来到常月和安宁的屋子,那被带过来的一共五个人男人。
在屋外就听得见满屋的火气,撕破嗓子的震天嘶吼。
“你搞清楚主次,是你们偷我们三七土豆被我们抓了,你们冲谁吹胡子瞪眼呢!”
“你再说一遍!谁偷你们东西了!”被抓的五人声音参差不齐,却是同样的愤怒,双目瞪着,同样的狰狞。
“怎么,你们还想打人呀!”于木阳叫着,两旁边的男人围上来,用肩膀撞着被抓的人。
被抓的五人眼珠子突出,牙咬得咯咯作响,一人被撞得往后踉跄,一伸手把撞他的人猛地推了一把。
被推的村民火噌地上来,一把扭住这人衣裳。
两边的人叫嚣着。村子里人多势众,一人一句似浪潮一样高高扬起。被抓的人虽然人少,却似斗鸡,脖子抻得老长,上头的粗筋抽动着,嗓子都撕破了,气势硬是没被压下去。
两边推推搡搡,你扯着我的衣裳,我揪着你的衣领。
李寸心忙跑进来,叫道:“别动手,别动手!”
这声音快被淹没在声潮里,两边人眼里要擦出火来,对面的人不撒手,自己哪肯退开。
李寸心叫道:“于木阳,苗炳,把手放下来。”
于木阳不情愿地松手,对揪着他衣服的人道:“把你爪子给爷撒开!”
余下的人也陆续松了手。
李寸心看了眼屋内,有十三四个人,常月和安宁靠后门站着,于木阳几个男人前后站着,把抓来的那五个人夹在中间。
李寸心打量着这五人,这五人穿着很有意思,除了那些一眼就瞧出来的现代服饰,其中两人穿着的体恤看上去细腻光滑,有丝绸的质感,但又不像是现代工艺,因为那是没有任何印染以及绣花的素步缝制出来的衣裳,针脚没有现代机器缝制的那么细密。
一个想法在李寸心脑海里浮现:这是在这个世界生产出来的布料。
五人的衣裳无一例外都很脏,衣服像于木阳在砖窑工作后一样,身上沾上了那些烟灰,又被自己的油汗和各种水渍污泥浸透,成了一种污浊的颜色。
五个人眼珠子突出,有的眼白发黄,有的爬满血丝,眼睛里都射出锐利的光芒。他们的神色无一例外都很激动,这种激动不是和于木阳一行人争执被一时激起来的,而像是精神状态长期紧绷,脑袋里的弦被拉到了极致,稍一刺激便会崩断一般。
和于木阳对峙的人身形最健壮,留着寸头,面孔棱角分明。李寸心向他问道:“你叫什么?”
男人没说话。于木阳道:“问你话呢,你哑巴了!”
李寸心道:“我是这的村长,我叫李寸心,你有什么问题可以跟我说。”
男人瞅着李寸心,闷着声报上了自己的姓名,“张鹤钧。”
李寸心说道:“我们地里的三七是你们挖的?”
张鹤钧脖子顿时粗了,红通通的,在众人的眼光里,他似乎憋下了一口气,硬声道:“嗯。”
苗炳在一边跟李寸心说着抓他们时候的状况,这行人大白天的就敢下他们的地,还没动手就被三条狼发觉,嗥啸起来,冲着人咬了过去,闻声赶来的村民一拥而上把这伙人擒住了,一共六人,跑了一人。
李寸心听着这伙人被狼追咬,忙朝这行人身上打量,发觉边上一人踮着一只脚,小腿裤管被撕烂了,腿肚子上有伤口,虽然不深,小腿上也流下了一道血迹。
李寸心说道:“你们有人受伤了,先过来处理一下伤口吧。
那头于木阳接着张鹤钧承认了挖三七的话,质问道:“你说那三七是你们挖的,你别告诉我你们是觉得这开得规规整整的田,长得一片片庄稼,还有那给三七搭的棚子都是天生天长没主的!”
张鹤钧胸膛起伏,忍着怒咬着牙:“我已经说过了,我们请求过你们的村民,是你们的人亲口同意了,可以挖我们才挖的!还有那些土豆,我们没有白挖,我们拿了铜器换的!”
“那他姓什么叫什么,住在哪一块?”
张鹤钧腮帮子直抽搐,“把你们所有的村民都叫过来,我们当面来指认!”
于木阳听见他这命令似的语气,当即不屑地冷哼一声道:“你当我们村子里人闲的,没事做么,你知道我们村子有多少人,让叫过来就都叫过来。”
李寸心左耳朵只听了一半,只能模模糊糊接受到一些信息,因为她右耳朵这边也在吵。
张鹤钧身旁的人对她提出的先处理伤口的话并不领情,对她说道:“还不是你们放狗咬伤我们兄弟的腿,现在来这假惺惺。”
苗炳火气被激上来,指着对方鼻子说道:“你怎么说话呢!”
“难道我说的有错?”
李寸心皱了皱眉,两边吵吵嚷嚷,人多火气又大,根本没法好好说话,她叫道:“于木阳,你先把人带出去。”
李寸心又高声叫了声,“于木阳!”
于木阳冷眼瞥了眼张鹤钧,推着村民往外走。
苗炳还在对那人说道:“你现在是我们阶下囚,你不给你绑起来已经够客气的了,你还抖起来了。”
李寸心道:“好了,先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出去。”
那人还嘴道:“什么阶下囚,呸,虎落平阳被犬欺。”
于木阳步子一顿,回头瞪着那人,“你说谁是狗!”
“谁应说谁!”
要走的人不走了,额头青筋都飙了出来,于木阳一拳头捶了过去。
这一下是火星子落进了汽油桶,爆了。
那人像是理智崩盘,眼睛血红血红,叫骂嘶吼着,竟然是要拼命的架势冲上来,和于木阳扭打在一起。
“住手。”李寸心叫道:“苗炳,把他们拉开。”
村民拥上去,却是在一边拉偏架。
张鹤钧四人见同伴被围困,涌上前去帮忙。
十来个人扭成一团,混乱不堪,各个面目扭曲,嘴里叫骂声不绝,把对方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李寸心这辈子都没听过这么多骂人的话。
这些人推搡厮打,倒在地上打滚,你压着我揍,我把你掀个跟斗,桌翻椅倒,从东到西。
常月和安宁站在门边,想上前去帮忙,压根插不了手。
李寸心看向外头,这才想起来自己过来的急,没叫文宓,她还不习惯指使那队护卫队,心里总觉得别扭奇怪,所以常常忘记他们的存在。
李寸心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咔嚓一声,像是罐子破裂的声响,她心里咯噔一下。
李寸心鼻子前飘来一缕近乎于酒的物体发酵后的酸涩味,她回头看去。
那坛发酵的李子酒,常月近墙放着,等候了数月将成的酒,被撞翻磕在了石础上,酒缸破开一个大洞,里头淡红色的液体混着气味浓烈的果泥渣流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