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轻舟喝了一口咖啡下去,感觉唇齿留香,十分舒适。
“自信难道不是应该有的么?我啊,因为听说江小姐是晓香大学时期的‘好朋友’,所以才特地来打听一下。”
苏阑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刚才两人说的“她”不是自己,而是何晓香。瞎想什么呢,她啐了自己一口。
江北闻言脸色越发不好看,倒拿不出平日那种气定神闲的劲了:“风小姐对晓香的疑问更应该问晓香本人,而非我。再说了,要是晓香知道了风小姐私下问我这样的事情,不知对你又该作何想?”
“晓香说过她年少无知喜欢过人,只是不肯告诉我是谁,我想一探究竟,仅此而已。况且,晓香知道了也不打紧。你是知道的,她一向好脾气,对在乎的人更是如此,就算知道了,我撒个娇也就没事了。”
江北听了这番话是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淡定了,放在裙上的手指攥的很紧,“……年少无知?何晓香当真这么说?”
是了,她最是清楚不过何晓香对在乎的人是有多好,甚至可以说是把底线一降再降……
她过去何尝不是各种恃宠而骄?
“难道江小姐不觉得是年少无知吗?”风轻舟依然风轻云淡,仿佛没看到江北的失态一样。
苏阑在旁边默默看着,只觉得风轻舟私下里和工作时完全是两个人。工作时温和又不失强势,理智且狡猾,攻心于无形;私下却像个幼稚的小女孩,可爱呆萌还会发脾气。
可她觉得,这样集矛盾于一身的人,很有魅力。而这样有魅力的人,恰好是她的所长。
比起苏阑的高兴与欣赏,处于风暴正中心的江北显然就不那么愉快了,她克制地咬咬牙,尽量平和地说:“我不觉得是年少无知……”
“哦?看来江小姐果然是知情人,不知可否和我们讲讲?还请放心,苏阑是我和她共同的朋友,她也算是一个见证人,不会到处乱说话的。”
江北看了看苏阑,脸色发白:“你……知道了又能怎样呢?那不过是……过去的事了。”
风轻舟很豁达,“我只是想知道这件事而已,没什么原因,更不会介怀。说实在的,江小姐可千万别觉得我是会介意女友情史的那种人。我之所以千方百计想地要知道,就是因为这件事如同上学那会的难题一样,不知道答案,心里挂念罢了。至于这个答案正确与否,对如今的我和她全无影响。”
江北心里一痛,有些失神:“……是,已经没什么影响了……”她眼神很黯淡,先前那自信又成熟的样子已经找不到一点影子了。而在精致妆容的背后,苏阑也看到了几道细纹。
一个再怎么天生丽质的人,也无法遮掩岁月的痕迹,就算她为此还上了曾不屑一顾的妆。
“风小姐这么聪明,想必早已猜到,我就是她大学时代的女友了吧。”江北说完这句话,露出了释然的笑容,“说来你可能不信,你和苏小姐大概是听说这件事的第四个人和第五个人。而第三个和第四个是我的父母……”
江北说完,突然觉得很畅快。怪不得晓香以前常同她说,讲出来没有什么不好,反而心里会舒坦得多。
原来……只要不是她的父母,她也能这样痛快地说出这件事。
另外两人闻言,心里倒是掀起了波澜:江北的父母?!
苏阑和风轻舟想起何晓香曾经说过的话,心里有了数。想来,当初她们的爱情……不是一个好结局。
风轻舟的眼神也不再那样挑衅而尖锐,变回了往常的温润似水,现在还多了许多愧疚与抱歉:“江小姐,我需要先和你道歉。我并不是何小姐的女朋友,只不过为了替何晓香的父母查明这件事,才不得不用这个身份骗了你。我想你也很清楚,我之所以如此的原因。”
江北震惊地看着她,半晌才反应过来:“原来如此……你是猜到,我对别人绝不会说这件事?呵,也是,如果你不是她的女朋友,无论你怎么打听,我都只会说我是她的朋友。因为当初我和她约定好了……如果最后不能在一起,就永远是朋友……她说的对,始终都是我没有信任过她,以前是,现在也是。”江北似乎想到了什么,表情越发凄然。
风轻舟听到这个约定也有些惊讶,但因为不了解内情,不好随便安慰江北,只能说:“原来你们还有这样的约定,怪不得何小姐怎么也不肯如实说明。我只是从你的性格了解到你可能不会直说,所以换了这种方式。无论如何,很抱歉。”
“没关系……”江北叹口气,“也怪这个约定的缘故,才让叔叔阿姨这么担心她。她……是不是至今都没有结婚与谈恋爱?”
虽然这么问,江北却断定结果就是如此。如果何晓香早已谈恋爱和结婚,何父何母又怎么会让人帮忙来打听自己女儿的私事?
苏阑突然开口问道:“江小姐一直以来没有和何小姐联系过吗?”
江北垂下眼睛:“没有。从我和她分手起,就再也没有联系过。虽然我是想要联系她的,却终究是……没那个脸面。”
“为什么?”
江北眼角溢出一丝晶莹:“因为是我背叛了和她的感情,是我跟她提的分手。你们介意,听一段老阿姨的故事吗?”
两人默然,同时摇头。
在这一行,倾听是一种习惯。
江北眼中光彩四溢,慢慢地回忆起了过去:“大学那会,我和晓香是班上的同学,最开始我们毫无交集。直到有一天,我去Les酒吧玩,遇到了一个熟人……”
苏阑心里一动,Les酒吧?
也许因为回忆总是对甜蜜的片段记得深刻,刚才还有悲色的江北现在也勾勒了一丝浅浅的笑容,同她最初进咖啡厅时的精致与成熟一比,现在反而真实纯粹许多。
“那个人就是晓香。她一看就是第一次进Les吧的,跟在朋友身后到处东看西看,像一个好奇的小宝宝。后来她的朋友丢下她去猎艳,她自己又什么都不懂,被吧里的千人斩姐姐给忽悠的就要跟着走。我那天一时起意,就拦住了她,帮她挡了一劫。后来,晓香知道那姐姐的战绩后,就说要请我吃饭作为报答。我说不用,你们猜她怎么说?她说啊,‘救人一命是大恩,以身相许太早了,还是先吃个饭好了。不吃饭的话,就只能前者了。’没想到吧?才刚认识,她就很赖皮。”
两人默默听着。
该是多么眷恋,才会连初见时的话,都记得一清二楚呢?
说完前面那句,江北的口气变得有些怀念:“嗯……之后我和她就开始熟悉起来了。爱好一致,性向也一致,又在一个班里,我们感情升温的很快,不知从哪一天起,就从朋友跨到了恋人。”
“从认识起,晓香就对我很好,好到要宠坏我的程度。”
“我身体不大好,总是要痛经。晓香第一次见我痛经的时候,吓得脸都白了,然后二话不说就要带我去医院。我都痛习惯了,哪愿意去医院呀?所以我就跟她说,我绝对不要下床,不要去医院。晓香看我坚决,就勉强答应了,然后陪了我一分钟。还真是一分钟,就那种眨眼的时间。我还没说多痛呢,她倒比我本人还痛的样子,急的原地打转转。一分钟后忍不住了,把我背起来就往外跑,我被她吓得都慌了,她却愣是一声不吭地把我背到了学校门口,然后才坐上出租。后来我和她一起去接水,才发现她力气可小了,连拎个水桶都费劲。但是那天啊,她却把我从寝室楼背到了学校门口,稳稳当当的,跟个男生似的。我问她原因,她跟我说可能是女朋友加成吧。瞧瞧,这人多傻气啊?”
江北说着说着就笑了。
“她还特爱较真。我有一回说想去日本看樱花,但是没那钱,所以也就是说着玩玩,她不配合我哄哄我也就算了,还跟我说去不了的就别想,既然想就要争取去。有这么跟对象说话的人吗?我听的根本不想理她,就给她说我去不了还是要想,怎么着吧。后来,她在暑假找了一份工资很高但是很辛苦的工作,硬生生把钱凑齐,让我去日本看樱花。”
苏阑很配合地问了一句:“那你们去日本了吗?”
江北笑得更开心了:“没呢。去国外玩一次花的钱哪是小数目,她不过还是个学生,再卖力气又能赚多少钱?所以啊,她只挣了一个人的数,让我自己去。哪有送女朋友独自去国外玩的人啊?可晓香偏偏就这么做了,你说她较真不较真?”
苏阑正想回答,被风轻舟眼神示意别说话,她看了一眼眉眼温柔的江北,好像有些明白了:江北只是想要倾诉,她的每个问题都不需要回答。
因为答案,已经深深印在江北本人的心中了。
“我们像每对情侣一样,做尽了各种各样的事情,包括那些很傻的。你们可能难以想象,我和她互相纹身刻了对方的名字吧?哈哈哈,当年啊,我和她就是这么傻,说纹就纹,也没其他原因,情之所至罢了。”
江北摸了摸手腕,笑得愈发灿烂,可她笑着笑着,眼圈就红了。
“可是,梦做得再久也会醒,我们终究不是普通的情侣啊。我们不能像普通的情侣那样昭告天下,不能轻易地分享给朋友同学,不能告诉家里人。甚至,连亲密都还要注意分寸。别人说起我们关系真好,我们第一个想法不会是开心与幸福,而是担惊受怕……”
“终于有一次,在又一个男生以为我单身的情况下跟我告白,被晓香撞见之后,她说,我们出柜吧。虽然维持这样的关系很累,可是我听到这句话还是怕了。我怕连最亲近的人,都不会同意这样惊世骇俗的感情。可是晓香说,她不求其他人正眼瞧我们的感情,因为她不在意别人,只要家里人同意,就可以了。哪怕不同意,她也不会放弃,一天天的磨,父母总会心软的。晓香啊,总是这样坚定地相信我们的感情,可我……却没能像她一样坚持。”
江北眼中出现一些隐藏不了的泪花,两人心里都是一沉。
“她出柜后,叔叔阿姨很惊讶,但还是说等彼此冷静了再谈,可我的父母不一样,当我出柜了,我的妈妈当天就上吊了。她说,她说,她不能接受我这样的变态……”
她低下头,有些绝望地喃喃:“变态……这就是我亲生母亲给我的评价。我只不过就是喜欢上了一个人,怎么就成了变态?我只不过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子,为什么就要被绑在耻辱柱上?”
“之后一个月,无论我怎么争取,怎么辩驳,他们都不接受。我爸说,要么断绝父女关系,要么我找个男人结婚;我妈说,要么她死,否则我别想和晓香在一起。我被逼的很痛苦,绝食、自杀都用过,他们却一点也不软化,只默默选择了加倍的惩罚还给我。我绝食一天,他们绝食两天;我自杀一次,他们自杀两次……晓香发现情况不对,来我家,却被我爸妈又打又骂……最后,还是我求着她离开的……”
风轻舟抽出几张纸,默默递给了江北。江北接过纸,却没有用,只是呆呆地看着手腕,神色怔忡。
“晓香说她会磨的叔叔阿姨同意,她成功了。是啊,她一向是很坚定的人……可我,却是被我的爸妈给磨的想放弃了,于是我跟晓香说,我们分手吧……晓香看着我,只问我一句,确定吗,不后悔吗?她哪怕打我、骂我,伤心、愤怒都可以,但是她为什么一样也没有呢?她那个眼神我永远都记得,冷静又绝望,像是我夺走了她所有的光。然而,我那时已经被父母逼的心如死灰了,就咬牙说还是分手吧,太累了。真的,太累了……最亲的人天天以死相逼,爱情与亲情天天在我脑子里打转。坚定?怎么坚定?难道我不用孝顺吗?”江北几近崩溃。
“然后,然后……晓香轻轻地跟我说好,就离开了。从那天起,我再也没见到过她。所有可以联系她的方式都被她单向切断,她只给我寄了一封信,信上写了一句话……”
“从此,我们只是朋友。我如愿了,可我为什么不高兴呢?”
江北笑着说完这句话,泪如雨下。苏阑有些悲伤,像是亲眼看到了这样的场景:一张纯白的信纸上,只有八个字的简短回复。这八个字一点也不流畅,写信人像是一笔一划都用尽了所有爱意与痛苦,字未能穿过薄薄的纸张,却扎进了阅读者的心。
也许其上,还有一些干涸的泪渍,却如同挽留一样消散在空气里了。
江北用纸擦拭掉了眼泪,连精致的妆容有些模糊她也没管,“其实我告诉你们这么多还有一个原因。”
风轻舟盯着她的手腕看了一会,才沉声问:“……放下吗?”
“对。我以前没放下,现在,我想放下了,我想做回我早该做到的忠贞……他是无辜的啊。怎么样,是不是觉得我很自私?所以,让晓香也放下吧。同样,告诉阿姨叔叔,我对他们很抱歉。如果……如果可以的话,让她放下我,和别的人在一起吧。男人也好,女人也罢,人的一生很短,她配得上更好的人。现在这时代不是很好吗?自由恋爱,自由恋爱了啊……尽管,太晚了。”
说完这句话,江北歉意地低了低头,就拿着纸想要离开咖啡厅。这段话信息量过大,没有理解的苏阑正想拦住她,被风轻舟越过桌按在了位子上,“让她走。”
“可是……”
风轻舟摇头,“让她走。”
苏阑捏了捏拳头,放弃了阻拦江北,却还是忍不住问了即将推开门离开的江北,“江小姐,最后我想冒昧地问一下,你们最开始相遇的酒吧,叫什么名字?”
江北的眼中有短暂的迷茫,却很快笃定地答道:“如水。”
咖啡厅的门渐渐合上。
苏阑听完意料之中的答案只觉得心里更加悲伤,江北知道何晓香是如水吧的常客么,知道她明明不接受任何人却还是常年去那里的理由么?
江北……回去过如水吧么?
虽然风轻舟经历这些比苏阑多的多,却也无法避免伤感,嗓子有些哑了:“你想让她们在一起?”
苏阑点点头:“是啊,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们俩都无法忘记对方。这么深厚的感情还在,为什么不在一起?”
风轻舟望着江北那杯苦涩的美式咖啡,叹了口气,幽幽地说:“但,她们俩不能在一起了。”
“为什么?”
“江北不是说过,她们俩为对方纹过身?刚才我看到,江北的手腕上,有一段很奇怪的痕迹。”
苏阑一惊:“你是说……去掉纹身的疤痕?”
风轻舟把杯中已经冷掉的剩余咖啡喝完,满嘴苦涩:“而且……那只手的无名指上,有一圈白色的压痕。”
苏阑沉默了。
她想,她终于明白了,这两个人说“自由恋爱万岁”这句话时的心情,该是有多沉重。
沉重到恍若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