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起床后周彩已经走了。她说过,自己要飞去海南做事,可能要去三四天才回来。
应虹起床洗漱换衣服,整理仪容的时候发现脖子上有一圈红痕。她不化妆,也没有东西遮,只能找了件高领的衣服穿,遮不住的地方再贴上创口贴。
离开家之前,她想了下,给周彩发了条微信。她现在会比较直接,直接发:有一点想你。
发完后应虹收拾了下自己的包。收到一半,周彩直接打了个电话过来。
她接起来,那边的声音笑着,说:“干什么,我才走几个小时,你就想我了。”
应虹扯扯嘴角,小声说:“真的很想。”
电话那边的周彩有些无奈。她说:“下次不要这样撒娇,你这样我容易控制不住自己。”
没说谎话,确实是很难控制。周彩其实是个自控力很强的人,但她这段时间太累了。学校的课业,老宅的人际关系,和父母的博弈,以及她逐渐在接手的生意,都是令人疲惫的。这是她过渡社会身份最重要的一个时期,很多东西都改变了。
在外面她只能八面玲珑地跟别人周旋,有一堆一堆又一堆的事情在等着她处理,等着她决定……只要进入工作状态,她就有接不完的电话,看不完的资料,见不完的人。
高压之下周彩总是神经紧绷,处于一种一触即燃的超负荷状态,那种状态会在她回到家,见到应虹的时候到达顶峰,她会彻底失去那种自控力。
因为应虹不会拒绝自己,所以周彩在那种时候总会变得有些粗暴和索求无度。她会变得有些偏执,拉着应虹一次又一次地做,言语动作都会不太温柔,直到两个人都累得没有一点力气,才肯停下,沉沉睡去。
周彩接过助理递过来的机票,压下心底的躁动,叹了口气,对着电话那边的应虹道:“不要撒娇了,过几天就回来了。”
应虹小声应了。
下一秒接着周彩又听到几声细声细气的小狗叫,应虹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她说:“白雪说它也会想你的,它还说小彩一定要记得按时吃饭。”
周彩没忍住笑了出来。
旁边的助理端着咖啡,有些奇怪,这个在下属面前总是板着张脸的大小姐,怎么打个电话,居然能这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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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虹今天的课很轻松,上午两节,一节85班,一节86班,是同样的内容,讲上个月的月考卷。
其实教语文要比别的科目好很多,应虹自己也很喜欢自己的工作。
快下课的时候,应虹走了个神。因为早上出门的时候天气很好,她以为今天会是个大晴天,但不知道怎么,总觉得这节课上完,就快要下雨的样子。
她翻开课本,对着讲台下的学生道:“放学前我们读一遍《致橡树》,请大家下来预习,下节课我们分段赏析。”
她起了个头,朗诵声应声而起。
“——《致橡树》,舒婷。”
“我如果爱你——”
“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爱你——”
“绝不学痴情的鸟儿,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
“也不止像泉源,常年送来清凉的慰藉;”
“也不止像险峰,增加你的高度,衬托你的威仪。”
“甚至日光,甚至春雨。”
学生读,应虹就沿着课桌的过道来回走。每当自己扮演老师这个角色的时候,她常常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她总是会在这种时候,想起那个过去……过去那个,曾给过她温暖的赵雨霞老师。
像是一种无声的延续。
应虹走到教室后门,本想往回走,但她随眼一瞟,发现外面站了个人。
本来以为是哪个路过的老师,但应虹定睛一看,发现这人是个男孩子,看年纪大概也就是个高中生,穿着打扮都很精神讲究,只是……目光有些不善。
应该不是本校的学生,反正他没有穿校服,打扮得也有些……用力过猛的故作成熟。
但……这个男孩子的眉眼,莫名地让应虹有一种熟悉感,说不上来是哪里相似,可真的……
有点像周彩。
应虹在读书声中顿住了脚步。
“——不!这些都还不够!”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那个男孩子对她做了个奇怪的手势,又无声地张开口,对着应虹做了一个口型。
两个字,是应虹很熟悉的两个字,也是她每一天都要在心里,在唇齿间吞吐的两个字。
应虹不受控制地走了出去。
她在朗朗读书声中走到了这个男孩面前,站定,一字一句地问:“你找谁。”
男孩扯出个奇怪的笑。
“你啊,老师。”
应虹或许自己都没发现,她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你哪位?”
周明壑抬头,扯出一个带着讥讽的笑容:“周彩的弟弟。”
“——根,紧握在地下。”
“——叶,相触在云里。”
应虹下意识地捏紧了手里的课本。
“——每一阵风过,我们都互相致意。”
“——但没有人,听懂我们的言语。”
她听到自己问:“你有什么事。”
其实她也明白,找自己还会有什么事。
“你猜猜?”
应虹死死捏着课本:“我不清楚,对不起。”
她在朗朗读书声里,慢慢意识到了,有些事情快来了,自己整夜整夜睡不着担心的那些事情……好像终于,终于要发生了。
这是代价吗?
“我直白一点吧。”周明壑抱起手:“我想告诉你,你有两个选择。一是滚回你老家,我会让人打点好关系,你会在你们县上有一份不错的教师职位,只要你回去,你会稳定安然无忧地过完下半辈子。二是……”
他年纪不大,话却很锋利直接。他的声音在读书声中有些断断续续的,也是模糊不清的,应虹开始感觉,耳朵里有回声。
“如果你选第二条路,那我只能说你是个蠢货。”周明壑用嫌恶的目光上下打量应虹一眼,“我有一份你详细的资料,如果你拎不清的话,那么那份资料今晚就会出现在我家长辈的手里。然后明天,你可能会因为各种奇怪的方式被这所学校辞退……”
教室里,学生还在念着那首听起来似乎在写痴意缠绵,但实则写对意志和自我坚定,写对国笃定的诗词——
“——你有你的铜枝铁干。”
“——像刀、像剑,也像戟。”
“谁让你来的。”
“谁让我来的?”周明阖笑出声来,“你应该庆幸来的人是我,所以这件事还能解决地温和些。如果来的是我家长辈,那你现在连谈条件的机会都没有。懂吗?”
懂吗。
应虹听到自己说:“你凭什么觉得我会走。”
“——我有我红硕的花朵。”
“——像英勇的火炬。”
“——又像……沉重的叹息。”
应虹莫名从周明壑此刻的笑里看出了很多情绪——有鄙夷、蔑视、傲慢和轻视,在说你不自量力。
周明壑说:“你不走,你甚至不能从现在的学校领到毕业证,你信不信。”
“——我们分担寒潮,霹雳,风雨。”
“——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应虹咬着牙,声音颤抖:“别以为你几句话就能吓到我。”
周明阖还是笑着。应虹脊背发凉地想着……他这样笑起来的时候……跟周彩生气的时候太像了。
“我从来不随便吓唬人。”周明阖叹了口气,“为了你这点破事,我还特意跟学校请了病假来找你。可见到了你我又觉得真是不应该,姐姐怎么会看上你这种东西。”
应虹低下头,她开始觉得没有交谈下去的必要,打算转身。
但周明阖叫住了她。
“应虹,你想不想……见见你妈?”
应虹身子顿了顿。
然后下一秒,她错愕地抬起头的那一刻,她看到拐角那里,出现了一个……噩梦一样的身影。
时间仿佛就暂停在那里。至少那一刻,应虹觉得周围的色彩全部褪去了,她看着郭慧丽走近自己,只觉得头脑发晕,浑身都在发抖。
教室里的学生对门外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他们依旧高声读着——
“——仿佛永远分离。”
“——却又终生相依。”
周明壑笑眯眯地:“我帮你把你妈妈带来了。她很想你,也很想让你回一趟家。”
说完,他又轻描淡写地补了句:“识趣点吧,做梦也要有个限度,周家不是什么猫猫狗狗都看得上的,更何况……是你们这种寄生虫。”
郭慧丽已经走到了他们面前。
那一刻在应虹眼里是碎的,她只觉得天旋地转,世界崩塌。
郭慧丽似乎还草草打扮过自己。只是再怎么打扮,她的样子也和这个地方太过格格不入——她身上的气质就是阴郁又轻浮的,太令人作呕。
应虹死死盯着她。
郭慧丽看了应虹一眼,眼里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她语气里都有贪婪的味道,她说:“虹虹啊,你现在……过上好日子了啊。”
应虹浑身猛地一颤。她没勇气去面对这么难堪的一幕,凭着本能大步转身,有些脚步虚浮进了教室,一步步走回讲台上。
底下的学生也不知道老师发生了什么事,脸煞白煞白的,像是刚跑了个八百米一样。
教室里静悄悄,所有人都盯着应虹。
“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应虹逼着自己把这句话说完,“下课。”
也不知道,会不会是最后一节课。
“——起立。”
“——老、师、再、见。”
这个班有58个人,应虹记得。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那声老师再见,是她听到的最后一次道别。
充满朝气的声音欢送她,说的是:老师,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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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看漏了,有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