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虹不敢把郭慧丽带回她和周彩的那个家。
她和郭慧丽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面了。应虹大学以后就没有回过家,她找了很多借口不回去,实习、打工、学习……过往郭慧丽似乎也不那么在意应虹的行踪,过年过节也不会问候彼此。
这是因为应虹刚上大学的时候,跟郭慧丽打电话要生活,而对方回了一句:“说了让你不要上学了,那么贵,还不如回来上班。反正你现在长大了,应该是你来养我的,知道吧?”
那以后应虹就再也没有跟郭慧丽提过钱字,也再没有跟她要过一分钱。她讨厌跟郭慧丽打电话,那会提醒她自己背负着什么。
因为很久没有见面,应虹发觉她这位母亲的相貌居然有些陌生。明明是自己认识的那张脸,可是好像又和记忆里有什么不同……
说不清楚是哪里不同了,可能是以前郭慧丽很少跟自己笑?毕竟以前郭慧丽对自己很不耐烦。应虹以前还疑惑过,为什么郭慧丽会这样讨厌自己?
她小时候甚至一度以为,全天下的家庭都是这样的,直到上了学,看到班上的同学亲亲热热地跟家里打电话,看到同学提着一大袋家里送来的零食,她才渐渐明白,其实是自己的家庭不太正常。
郭慧丽是第一次来大城市,看什么都新鲜。应虹带她打车去找旅馆,在车里,应虹一直很沉默,反倒是郭慧丽话一直很多,问应虹学校怎么样啊,能不能去她的学校看看,问应虹哪里最热闹。
应虹答得敷衍,但不得不答。郭慧丽的热情丝毫没有被应虹的冷漠熄灭,她越说越起劲。
司机听她们说了会儿话,突然插了句话,问:“你们是外地的吧。”
应虹放在膝盖上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那句话很平常,但她莫名地觉得自己被刺痛了。那难听的,土气的口音,郭慧丽指甲上残留的、廉价的桃红色指甲油,郭慧丽话里的无知,仿佛变成了一把尖锐的刀子,一下一下地往她肉里扎,是擦不掉的烙印。她嫌弃自己的母亲,但却不是因为对方贫穷,而是……对现状觉得无力。
她漠然地回司机说:“是,是外地的。”
司机笑了笑:“那要带你妈妈好好逛逛啊,市里还是好玩的。”
应虹不说话了。
安顿下来后郭慧丽说想去逛商场。应虹说再说吧,她和郭慧丽找到了一家面馆,她给郭慧丽点了一碗牛肉面,自己吃了一碗粉。
吃的时候郭慧丽很嫌弃,说:“你就带我吃这个?”
应虹顿了下,才说:“我没有多少钱,就吃这个吧。”
郭慧丽不满,把筷子一摔:“我有钱,你带我去好点的饭店,你妈请你吃。”
应虹听完,把筷子放下了。
“你哪来的钱?”应虹一字一顿地问她,“你今天赚到钱,明天就被叔叔拿去输掉,你哪来的钱?上次给我打电话还说欠了人家五千,我还给了你2000,你现在哪来的钱?”
郭慧丽表情满不在意,“你别管哪来的。”
应虹深呼吸,努力让自己不那么失态,“我再问你一次,钱哪里来的?”
郭慧丽眼神闪躲了下,还是没答。
应虹闭了闭眼,一忍再忍,还是没忍住吼了一句:“我问你哪来的钱——!”
郭慧丽被她的音量吓了一跳,她看了看周围,才小声道:“你小声点!”
“你快点回答我!”
“回答你什么!”郭慧丽也急了,“你自己做错事,人家找上门了来了!我有说你什么吗?”
“我问你钱哪里来的?!”应虹固执地问,“快点说!”
郭慧丽拍了下桌子,牛肉面里的汤溅了一些出来,有几滴落在应虹的手臂上。
“老子不认识!”郭慧丽生气的时候嘴角总是往左边歪,“人家找上家门来了,说你惹上麻烦了,给钱,让我来把你带回去!人家把钱给够了,我他妈是在帮你赚钱!钱我分你一半,你别再跟他们的那什么少爷小姐见面了,听到没!”
应虹气得头脑发昏,她霍然起身,冲过去翻郭慧丽的包。郭慧丽被她吓到了,两个人在座位上推搡起来,抢着抢着应虹没忍住就哭了,郭慧丽死死地打应虹的手,一下比一下重,谁也没让谁。
面馆老板听到动静,出来有些不耐烦劝了一声:“干什么,吃饭的地方,要吵架出去外面吵!”
应虹抖着手站起来,从包里找出钱来急急地去递给老板,回来拉着郭慧丽就往旅馆走。她们两个在街上拉拉扯扯了半天,郭慧丽不配合,嘴里骂骂咧咧,应虹铁了心要把她带走,用尽力气都没办法郭慧丽带回了旅馆。
她们在街上厮打了很久,应虹抓她的头发,一边哭一边问她,为什么。郭慧丽打她耳光,像以前一样打,周围开始有人看,围着一小圈。有几个看不下去的来拉,说有什么事好好说,干嘛要动手。郭慧丽反手就把那人推了个踉跄,脱口就是一句:“多管闲事,滚你**i。”
这些脏话就组成郭慧丽,也组成应虹过往阴霾的青春。
后来没什么人来劝了。她们厮打着对方,应虹感觉自己像是在发泄什么痛苦,她用尽力气地厮打郭慧丽,扯郭慧丽的头发,抓郭慧丽的手臂,她知道这样在街上打架太丑了,好不体面。
旁边都在看她们的笑话,但她忍不住,她甚至想对着这些经过自己的陌生人大吼,说你们来看看啊,看看这个婊 子,再看看我,我们蛇鼠一窝,我努力了这么久又有什么用,我终究还是她的同类,我还是和她一样的人。
后来的事情应虹觉得自己凭本能去做的。她们打累了,这场戏落幕了,没人看了,她们才一起回了旅馆。
应虹冷静了一些,她平静地把郭慧丽带来的东西收拾好,退房,买火车票,无视郭慧丽在边上的叫骂声,给学校打电话,准备请假。
但接电话的主任却奇怪地反问她:“你请什么假?你为什么要请假?”
应虹心咯噔一声。
主任又说:“X大那边把你的资料提走了啊,说你放弃实习了,我还没来得及问你,是准备考研还是怎么?”
挂掉电话后应虹反而觉得平静了很多。
郭慧丽似乎骂累了,她找出了一包烟来抽,蹲在路边,姿势很不雅,裙子没有夹好,从应虹的角度看,能看到对方肉色内裤的一个小角。
她突然就放弃了一些什么。
应虹心想,世界之大,逃到天南地北又怎么样,有些东西,永远都逃不掉的。
脸很痛,郭慧丽打她从来不手软。或许是之前的一番争执让应虹有些疲惫,她在极度的失望和疲倦里,突然做了个决定。
她走到郭慧丽身边蹲下来。
她们背后恰好也是一家理发店,但和郭慧丽开的那个档次不同,这家店有擦得干干净净的玻璃门,有看上去就十分高级的机器,有好看的灯,等待区的小桌子上还有鲜花和茶水。应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注意这个,她在想,她还没有在这样的理发店里剪过头发,好可惜,她为了省钱,一直都是自己剪头发的。
想了下,她对郭慧丽说:“妈,能给我一根烟吗?”
郭慧丽手里的烟抽了一半,抬起头有些诧异地看了应虹一眼。她张口,应虹看到她涂得过火的口红,和里面发黄的牙齿。
郭慧丽要说话了,肯定是要说些自己不想听的话。
应虹平静地补了一句:“给我吧,我跟你回去,钱都是你的。”
郭慧丽听了有些诧异,过了会儿才犹豫地问:“愿意跟我回去?”
应虹点头:“快给我。”
郭慧丽笑了笑,抽出一支烟给应虹,还帮应虹点上了。
她没有问应虹怎么会抽烟,什么时候学会的,她似乎不关心,也不在意。她帮应虹点烟的动作有些谄媚,说不出地滑稽。
应虹发现自己抽烟的时候手有点抖。
她已经很久没抽过烟了,和周彩在一起之后她抽得少了些。以前晚上做噩梦,她半夜醒来总是心悸,难以抑制自己的情绪,总是想哭,那时候她就会抽烟,她得做点什么让自己冷静下来。只是后来周彩就不让应虹抽了,因为自己每次半夜惊醒的时候,周彩也会醒过来,会抱抱她。
那根烟让应虹有些头晕,毕竟很久不抽了。
郭慧丽在旁边又开始絮絮叨叨地说:“你想通了就好啊。其他的都不管了,那边给了我一半的钱,等你跟我回去以后再给另一半。应虹,回去我带你去买几件衣服吧?或者我们等下就去商场……”
街上人来人往。路人经过她们,行色匆匆,没有几个人对她们投来过多目光。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烦恼,自己的悲欢,没空注意两个奇怪的女人。
应虹看着缭绕的烟雾,突然说了一句:“你为什么要生我啊。”
她声音很哑。
郭慧丽扭头看了应虹一眼,脸色变了一变,她开始沉默。
应虹说:“之前我问过你这个问题。你说,你当初也很年轻,你也不懂,只能把我生下来。但我觉得好不公平,我的人生好像从你生下我开始……就没办法自己选择了。”
“应虹……”
“走吧。”应虹把烟掐了,站起来,打断了郭慧丽,“我先送你去火车站,我回去拿点东西。”
郭慧丽伸出的手缩了回去,之前想说的话也憋了回去。
她皱眉:“你……跑了怎么办?不行,我要跟着你。”
应虹点头:“那你跟吧。”
郭慧丽拎起箱子,随着应虹上了车。
回到那个家以后,应虹不肯让郭慧丽上楼。但对方不想让应虹离开自己的视线,反复地说,你跑了怎么办,拿不到钱怎么办。钱钱钱,这个字反复被她提起,反复地刺穿应虹的耳膜……她开始晕眩,脑袋里有根弦崩得越来越紧,快断了。
她只能把自己的手机交给郭慧丽,把钱夹里的钱、银行卡、身份证都给了郭慧丽。递过去的时候郭慧丽没有接稳,有几张钱掉到了地上,郭慧丽连忙弯下腰去捡。
那一刻应虹觉得自己又想哭,只能转身大步往楼里走。她走得很快,像是慢了一点,就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要扑上来一样。
打开门后白雪立刻扑了上来。应虹没有时间跟它亲热了,她急急地开始收拾自己东西,收到一半又去翻自己的书包找出纸笔,她在想,要怎么跟周彩说这件事,又要怎么交代自己的离开,可是那支笔在纸上隔空立了很久,还是什么都没有写下来。
也是那个时候她才意识到,这件事是需要她自己去面对的。这件事看上去与周彩密不可分,似乎周彩才是那个破局的人,可是这世上有一样东西是会在紧要关头扼住人的咽喉,让你毫无反击之力的……那件东西,叫做自尊心。
她在第一张纸上写‘我有一些事情要处理一下,过段时间回来’写完她把纸揉成一团,在下一面写‘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写完她又撕了,犹豫良久,她居然写上了‘我永远感激你,周彩’。
她深吸一口气,把那张纸撕下来,放到了桌上,准备继续收拾自己的东西。
衣服收完了,她开始收鞋子。她的东西一向很少,直到收到那双……自己生日时周彩送自己的高跟鞋时,应虹终于情绪崩溃,抱着那双鞋子在空荡的房间大哭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人生会这样?应虹一边哭一边想,为什么我要有这样的家庭?为什么才看到了一线光明,现实就要把她狠狠地扯下来?
那双鞋应虹没有穿过。但她下来在网上查过,这双鞋子的品牌叫Jimmy Choo,这双鞋是银色的,有细碎的钻,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反正在灯光下好看得要命。网上说,这双鞋被很多人选作婚鞋。当时她还想过,这真的很像一双童话里面才有的水晶鞋。
应虹想了很久,她把那双鞋重新装进盒子里,放在行李箱的最里侧,打算带走。
关上门的那一刻,应虹想的是……
你再等等我,等我这一切处理好,我就回来了。
虽然她心里也明白,这件事没有这么简单就能解决。
现在的情势就是一个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爆炸,把一切都轰得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