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熙院正房里,严梦华坐在官帽椅上听嬷嬷介绍沂国公府上下,偶尔问上两句,二人聊得融洽。可与融洽相对的,是托着茶盏,跪在二人面前的锦湖。小半个时辰了,她手里的茶都凉透了,可这位世子夫人似乎一点都不想接她这杯茶,不接便也罢了,她也没有让她离开的意思,完全当她不存在。
腊月的天,青砖地上连个蒲垫都没有,锦湖的膝盖都凉透了,冻得发木。可上面,她额角已经微微冒汗了。
“嬷嬷,檀湲院可有姨娘?”严梦华突然问了句。
嬷嬷余光瞥着锦湖,道:“没有。”
“那二爷和三爷呢?”
“江家规矩,若是正室诞下嫡子,便不可纳妾。”
严梦华表情惊讶。“连通房都不曾有?”
嬷嬷摇头。不过想想又道:“只有二公子是庶出”
“可他母亲也未曾入江家一步。”严梦华反问。
嬷嬷愣了下,随即点头。
“那就是了。”严梦华淡笑,睨着跪在眼前的姑娘,慵然道,“这江家上上下下,连个妾都没有,偏到我这多了一个。连个参考的规矩都没有,你说,我该如何待你呢?”
这话显然是在问自己。锦湖不敢抬头,见世子夫人久没出声,知道她是在等自己回答。“妾身,全凭世子夫人发落。”因为太久没开口,她嗓子发干,都哑了。
“发落?”严梦华皱眉冷笑,“瞧你这话说的,你又没犯错我因何要发落你啊。这话让外人听去,还不得以为我欺负了你!”
“妾身不是这个意思。”锦湖吓得赶紧伏地,震得手里的茶碗叮当直响。
严梦华叹了声。“瞧你,怕什么,我也不过说说而已。看看,嗓子都哑了喝口茶吧,别让人说我怠慢了你。”
锦湖感谢抬头,可哪里有茶,她看了看严梦华。严梦华瞥了她手一眼,她懂了,人家是要她喝这份茶。锦湖僵住,这茶是奉给世子夫人的,象征着她认下自己姨娘的身份。可眼下她不接不说,还要她自己喝。端了半个时辰,寒冬腊月里,这茶早凉透,虽她有孕已超过三月,可若吃下这生冷的东西,必然会引起不适。
“怎地?我说话不管用是吗?”严梦华瞪着她。
锦湖知道,这一劫她算躲不过了。其实她明白,哪个正室夫人入门,看到个先自己存在,且还有孕的姨娘心里都不会痛快的,只是她没想到严梦华会在第一天便给了她这么大个下马威。要知道当初是她同情并点头,自己才得以留下的,人的变化怎么可以这么大
世子的心思锦湖清楚,她没有恃宠而骄的资本,所以她拗不过严梦华,这茶她只能喝。
锦湖端起茶饮了一口。茶水从入口经过食管,最后流入了腹中,她冷得胃里骤然紧缩,竟有了想吐的感觉她哇地捂住了口,生生地忍了下去。
她是无心之举,可看在严梦华眼中,这便是炫耀和挑衅。她这是在拿孩子威胁自己吗?
严梦华冷眼看着她,正想让她换杯茶时,江珩回来了。他一入门便瞧见这么一幕,一个坐着,一个跪着,地上那个还眼泪汪汪地捂着嘴。任谁瞧也猜得出方才发生了什么。严梦华也有点心慌,她没想到江珩会突然回来,今儿是新婚第一日,若锦湖告她一状,她还真没底气跟她理论。
她婉笑问道:“世子爷,您怎回来了?”
江珩看看二人,好似并没想管的意思,道了句:“回来取东西。”说着便朝新房去了,不多时便拿着一封信笺出来,他刚想走,又对着严梦华道:“可是在敬茶?”
“是,锦湖刚奉了茶您便回来。”严梦华温柔道。
江珩点头。“嗯,敬过了便让她回去吧,她身子弱。”
闻言,锦湖心暖,严梦华的心却如针刺了下。可她还是笑着应了声“好”,对锦湖道,“快起来吧,仔细地上凉。”
锦湖心里再怨也得忍着,撑着而起,怎知跪得太久腿都木了,方起身便一个趔趄又倒了,却被身后的江珩接了住。锦湖回头看了他一眼,委屈压不住了似的唤了声:“世子爷。”
但凡走点心,也明白这一声的意思,可江珩偏就和没听到一般,将她扶稳,交给下人送回西厢后,便匆匆离开了。
严梦华看着远去的人,心绪郁闷。她知道,这一切江珩都看出来,瞧着他不做声张,实际上还是在护着锦湖那个丫头!她转头又看向西厢,把这份恨留在了心底,她就不信自己赢不过一个丫头,往后点日子长着呢!
檀湲院里,归晚坐在罗汉床上,林嬷嬷帮她揉着腿,随着月份越大,她这小腿也胀得紧,尤其是久站之后。主仆两人一边揉着,聊了起来。
“这世子夫人瞧着是好相处,也不知道实际如何。”林嬷嬷叹了声。
归晚挑眉看着她,笑道:“自然是瞧着什么样,便是什么样了。”
“那可不见得。都说他是淳安侯的心头肉,放在掌心里宠,所以才养出个直脾气,大伙说她爽直,叫我说就是任性。是人都忍不下成亲第一天就出去忙,尤其世子这理由,一点都不正当,听着就是借口。可你瞧她,脸上平静得很,这心里得多能忍啊。还有啊,夫君出门,婆婆去忙,就剩她一人,她应该留下来等婆婆才对,要不就去陪老夫人,可她偏偏选择独自回去。回便回吧,您不觉得她站在那游廊处,就是在等您吗!还有她说的那些话,明显就是在跟您套近乎!还有她跟世子爷之间,怎么看都别扭”
“呵,姜还是老的辣啊,你竟瞧出这么多来!”归晚笑着,拣了颗栗子剥了起来。
林嬷嬷哼声道,“我就不信您没瞧出来!一提到世子她就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不就是等着您问吗,可您偏就不往那边聊,竟说些有的没的。”
“我跟她有的聊吗!我又不是她婆婆,不是她亲嫂子,我管她那么多!”说着,她一把将剥好的栗子塞进了林嬷嬷嘴里。
林嬷嬷猝不及防,只好吃了,并示意她不必给自己剥,让她自个吃。正说着,归晚“诶呦”一声。嬷嬷以为是自己手重了,连忙撩起了她的裤腿,可当即愣住,白嫩嫩的小腿肚上,赫然两个红痕不是掐的,更不是拧的,而是
都这么大岁数了,且又是过来人,可林嬷嬷还是觉得有点臊得慌!连这都能留下吻痕,那身上更不必说了。想到昨晚的动静,林嬷嬷皱了皱眉,嘀咕着怨道:“该办事的时候不办,都这月份了,倒折腾起来了。”
离得那么近,归晚自然听得清楚,登时脸红了。嗔道:“嬷嬷胡说什么呢!我们什么事都没有!”
林嬷嬷把她另一只小腿也露出来了,依旧没逃过他魔爪,小膝盖上居然还有牙印。“还说没什么,这得闹成什么样。你是孕妇,他胡闹,你也让!”
“我说的了吗?昨个你又不是没看见,我说话他听吗!”归晚怨怨道,可说完又反应过来。“不对,我们真的什么都没发生!”
林嬷嬷一副“你说吧,你说什么我都不信”的表情。归晚哭心都有了,她算解释不清了。等着瞧,今晚她要是再让他碰自己,那她就不是余归晚
归晚还真是说到做到,天还没暗便用了晚饭,一听江珝回来了,赶忙进了稍间插上了门
这一连串的动作,即便站在庭院里,隔着门窗江珝也看个清楚。他站在原地哼了一声,询问得知少夫人早一个时辰就用过晚饭了,便径直去了净室。两刻钟后他回来了,站在稍间门前敲了敲,里面传来苁蓉的声音:
“二公子,少夫人睡了。”
“睡得这么早?”这还没到戌时啊,往常这个时间她才吃完晚饭。
苁蓉应:“是,少夫人说今儿累了。”
江珝沉默须臾,随即淡淡道:“嗯,那便让她好好休息吧。”说罢,转身返回了次间。
二人对话,归晚听得清楚,他话语依旧冷清清的,好像并没有什么不愉快的情绪。估计他也是觉得昨晚喝多了酒,所行之事皆是荒唐吧。希望他是这么想的
天这么早,归晚哪里睡得着,她坐在床边和苁蓉偷偷摸摸地做起女红来,她给苁蓉描花样子,苁蓉来绣。二人玩了不过半个时辰,归晚便觉得肚子有点饿,本来每日就得加餐,今儿晚饭又吃得早,能不饿么!
苁蓉瞧她四处张望的模样,便也猜到了。可每日她都是把吃食点心放在明间的,怎就忘记给小姐在房里备上一份呢,于是她悄悄道:“我去外面给你拿些来。”
归晚笑笑。“估计他现在应该在书房,但你动作也要快点,免得让他撞上。”
苁蓉点头,朝门口去了,可手刚覆上门栓,她隔着稍间的软烟罗瞧见次间架子床前的圈椅上,好像有个人影,她再仔细辨认,竟是江珝他没去书房吗?
苁蓉赶紧回来,一脸无奈地看着归晚,归晚看看门外,似乎也明白了,泄气似的瘫下了肩。从稍间到明间,必将要经过夹在中间的次间,江珝不走,她们出不去。
“算了,再等一会儿吧,他不会一直留在这的。”归晚安慰苁蓉,二人继续做女红。可是
不止归晚,她觉得自己肚子里的宝宝都开始叫嚣了,她让苁蓉再去看看,江珝居然在圈椅上看书,而且她们往返几次,他是一点想走的意思都没有。
总不能等到他睡着了吧。归晚看看窗户,这大冬天的,连窗户都是封死的。
“我出去给您带回来些点心,就说是为您夜里准备的,他总不能说些什么吧。你就躺在这装睡,别醒就行。”苁蓉建议道。
“不行!”归晚当即否认。他个赖皮,她才不信他了,只要苁蓉一开门,他保准进来,到时候别说装睡了,就是永眠了,他也有法把她弄醒!
主仆二人商议着,可怎么都行不通。归晚突然觉得自己好狼狈啊,怎么他一回来,自己就沦落到这份上了,她真恨不能冲出去跟他理论,可想想昨晚上的事,她怂了
“二公子,您要出去吗?”门外,好像是茯苓的声音。
稍间里二人登时屏息,等着江珝的回答
“嗯,我去书房找本书,片刻便回。你们小声点,别惊了夫人休息。”
“是。”茯苓应道,接着便听闻一阵远去的脚步声。
房里二人激动得不得了,只听正房大门“当”地一声被关上,苁蓉赶紧推门而去,目的极强,直奔明间放着点心的小几。
归晚饿得心跳都加快了,一边安抚着胎动极频的小东西,一边等着。稍间门再次关上起,人终于回来了,归晚一眼便瞧见被托着的一盘糕点。
她顿时欣慰而笑,可目光向上再移两寸,当即笑容僵住
托着糕点的,根本不是苁蓉,而是勾唇佻笑的江珝
人总是这样,握在手里的时候永远不知道有多珍贵,然失去了才懂得什么叫追悔莫及。沂国公世子大婚那日,薛青旂去了,目的很简单,就是想再见一见归晚。可是他找遍了所有宾客席都没看到,最后他冒着风险溜进了后院,在世子的新房前,他终于见到她了,她当时险些摔倒,却被江珝抱在了怀里
一个嗔怪,一个不满,二人拌着嘴,可眼神中流露的却是对彼此的信赖。一切都自然而然,包括江珝覆在她小腹上的手,温柔且小心翼翼。那种疼惜的感觉根本不像是对别人的孩子,好像那孩子就是他的。
这根本不可能,以江珝的脾气他怎么可能接受,况且他娶归晚的是有目的的,他对她不可能有感情。薛青旂努力给自己洗脑,却忽略不去一件事,既然自己能爱上余归晚,他何尝不能呢?
所以,在世子宴客时,他主动给江珝敬酒,道了那三句恭贺,意味深长地咬重了“得子”二字。他想知道江珝的反应,果然不出所料,江珝怔了一瞬。这敏感的一瞬足以说明他知道关于这孩子的一切,也说明他接受了孩子,更说明他推测的那件事:他爱上余归晚了
薛青旂饮下最后一杯酒走出了酒楼,天色已晚,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他已经两日没有回府了,他不想看见父亲,也不想见母亲,他的这两个至亲,亲手毁了他的最爱。
薛青旂在街上绕着,不知觉中竟走到了和悦楼,绕过它,穿过小胡同,进了那间两进小院,那是唯一能让他寻到一丝慰藉的地方。
可今天这院子异常的安静,没有少年舞剑,也没有少女叽叽喳喳的声音,唯是院子里两个婆子慌张地嘀嘀咕咕,见了他先是一愣,赶紧唤了一声。
叮铃闻声,噔噔噔地跑了出来,通红着两只眼睛,脸上的泪还没顾得上擦,便唤了一声:“少爷!小少爷他,他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