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恕是在两天后出山的, 送走政府工作小组, 和前几天特意从总部提早下来视察并指导拆征和集团在本地扶贫工作的党工委书记老姚等人回到东侧场地。几人一边说着事, 一边往生活中心去, 经过场地的一座混凝土工厂旁时, 突然看见百米开外的一片坡地上,一辆大型工地专用的十六方混凝土搅拌车慢慢动了一下, 随即倒退下了滑坡。
车里没人, 应该是司机中午把车停在上头, 却忘记拉下手刹。
坡地角度大约三十度,搅拌车起先下滑的速度很慢,渐渐加快, 一直不停。
下面坡底就是发电机组和变压器的所在,还有几个电工正在那里做着事,背对上方,丝毫没有留意背后的突发险情。
“快让开!危险!”
姚书记立刻大声吼叫,电工们听到身后动静,扭头, 见是辆巨无霸的混凝土搅拌车正朝这里溜来,吓了一跳, 关掉电闸,立刻四散跑掉。
搅拌车巨大而沉重,越往下滑, 速度越快, 朝着变压器直直而下, 撞上的话,不但这里极有可能爆|炸,整个东侧场地所有已经布置好的和电路有关的设备也将遭到不同程度的损毁,这是显而易见的结果。
姚书记和边上几个人想也没想,立刻全都朝着搅拌车冲了下去,想追上赶在它滑到底前制刹,奈何个个人到中年肾亏腰软,心有余而力不足,眼看车子越溜越快,焦急万分之时,还好旁边有个年轻人小徐,闪电一样冲了下去,迅速把他们给甩在身后,追到那辆已经下了三分之二坡的搅拌车旁,身手矫健,敏捷地攀上车门,迅速打开,钻进驾驶室,拉下手刹,又同一时间踩下脚闸。
搅拌车因为惯性,又往下空滑几米,最后可算停了下来,而这时,车头距离变压器不过只剩下几米距离了。
姚书记赶到近前,第一件事就是紧张地检查人:“徐恕你没事吧?”
“没事,姚叔叔你放心。”
徐恕跃下车,到前面看了下变电设备。
姚书记抹了把冷汗:“太危险了!刚才幸好有你在!要不然,后果太严重了!”
边上渐渐靠拢来许多工人,刚才忘拉手闸的那个操作工也被人叫了过来,见状胆战心惊,说自己一时大意,这才忘记,保证日后不会再犯这样的错。
徐恕叫他拿出上岗许可证,看了一眼,说:“新来的。”
姚书记掉头,冲着人群大吼:“于本具!邓大海!杨建生!人都去哪了?给我滚出来!天天讲安全生产!你们就是这么组织安全生产教育的?下面连这样的错都犯,证明就是你们没把工作落实下去!平时都干什么吃的?”
于本具是东岸场地项目经理,邓大海就是前两天接待设计院一行人的副经理,杨建生也是副经理,主管安全和质量。
几人很快气喘吁吁地闻讯赶来,见状羞愧,急忙检讨,说今晚就再次召开安全生产会议,今后务必杜绝此类情况再次发生,以避免不必要的安全生产事故。
前几天徐恕去的地方都在深山老林里,手机信号时有时无,村民更是穷得令他此前无法想象,至今还住破棚屋。一是为了征地拆迁,二是扶贫任务,集团已经替他们在山下另外修好新房,现在少部分人是搬过去了,剩下的就是不肯搬。
这几天他跟着姚书记还有当地政府工作组的人东跑西跑做工作,跑得比狗累,吃得不见半点油水,今早上就俩窝窝头,到现在,肚子早饿得前胸贴后背,看姚书记这会儿骂起来好像还要一会儿,就丢下被骂得狗血喷头也不敢出一声大气的经理们,自己先去办公生活中心的食堂里找饭吃。
已经过了中午的饭点,工人们大多吃完饭走了,食堂里只剩下几样不受欢迎的菜,也不大热了。管伙食的老李看见徐恕进来,急忙迎出来,说自己亲自下厨,去给他单独烧几个。
徐恕打着饭,说不用。
“没关系的徐工,你们管理人员辛苦,吃点好的也是应该的。”
老李转身要钻进厨房,被徐恕叫住:“老韩没和你说过吗?管理人员和工人不分灶。”
老韩是管物资和后勤的副经理。
“韩经理说过的,先前我们也都这么操作,大家伙食一样。不过徐工你不一样,我是看你辛苦,所以给你另外烧几个菜。”老李带了点讨好笑嘻嘻说。
“不用了。你记住,以后除了总指挥长丁总和姚书记下来吃饭,你给他们另外烧几个清淡点的,别人都一视同仁。他俩年纪大了点,血压高,平时就吃得淡,油不要放太多。”
“行,行,我记住了,就他俩,丁总和姚书记,别人一视同仁,一视同仁……”
老李不住点头。
徐恕打了两样菜,坐了下去。
他低头,狼吞虎咽没吃几口,听到一阵低声议论的声音。
“……早上我看见工地有个女的,很年轻,又漂亮,知道哪的吗?”
“你还不知道啊?北京设计院来的,好像是前天晚上吧。”
他迅速回头,见是两个坐角落里还在吃饭的年轻工人在说话。
“知道叫什么吗?”
“名字不知道,好像是姓赵吧……”
徐恕一口饭塞在嘴里,愣了片刻,猛地丢下筷子站起来,拔腿就跑了出去。
他一口气跑到办公区,透过一扇窗户,远远看见那间彩钢棚搭出来的大办公室里,十几个工程师正在里面碰头开会。
她就坐在靠窗的位子上,背对着自己,低头,正在笔记本上飞快地写着什么,背影专心致志。
徐恕硬生生地刹住脚步,没再过去,看了那个背影许久,转头,又望了眼居住区,转身离去。
下午,监理方的副总监理工程师老万嘴里叼着只香烟,正坐在监理站的办公室里审阅着提交上来的设计和施工方案,听见有人敲门,抬头见是徐恕,热情招呼:“小徐啊,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坐,坐,喝茶,这是武夷老白茶,我以前一学生送的。”
徐恕笑嘻嘻:“万总你是桃李满天下,德高望重啊。”
老万咳了一声:“小徐你也拿我开什么玩笑?真德高望重,我一把老骨头了还会派我来工地干监理?”
“您不是总监嘛,没您亲自镇场子在边上盯着,像我这样的半吊子还真不敢上场干活了。”
老万被奉承得通体舒泰,递过去一支烟,哈哈笑道:“抽烟抽烟,过来什么事?”
“不抽。”徐恕婉拒,“万总,我过来,确实是有件事想和您说下。”
“你说。”
“总指挥叮嘱我,要我关心合作单位同事过来后的日常生活,这边条件有限,更要尽力。万总您现在住的那个屋,我去看了下,阳光不足,地面潮湿,我觉着不适合您住,所以特意给您挑了个新屋,阳光好,一早晒到晚,地面干燥,晚上进去还能闻到太阳味儿,您看您什么时候搬过去?”
老万摇头:“算了算了,谢谢小徐你的好意,我在那屋都住了好几天了,习惯了,也住得好好的,我觉着挺清净,不用搬了,冷的话,晚上多盖一床棉被就得了。”
“您嫌麻烦,我叫人帮您搬,不用您自己动一根手指。”
老万还是不大想搬:“小徐,我真的懒得折腾……”
“万总,我那边正好有两条别人送我的好烟,我自己不抽,放着也发霉,我就想一并送您,已经放那屋了,您还是赶紧搬过去占住屋子,要不然过几天正式开工,来的人越来越多,说不定就被谁看见顺走了。”
老万终于觉得不对劲,咂摸了几下,忽然想起前两天过来住自己隔壁屋的那个设计院小姑娘,拍了下脑门,指着他:“哦——明白了,明白了!”
徐恕笑眯眯看着他:“那您方便的话,帮个忙?”
“方便,太方便了。你早说啊,这我肯定支持你,年轻人嘛,住一起也有共同语言!我立马就搬!”
老万是杆老烟枪,惦记着那两条香烟,怕自己去晚了,万一真被人给拿了,活也不干了,起身忙着先去搬东西。
箫和几个同事下午与zj工程技术部的人就施工图的一些问题开了一下午的会,傍晚五点多回到自己住的那间屋,没一会儿,两个电工过来敲门,说给她屋重新安装电路。箫也不知道到底要干嘛,以为是电路重整。电工手脚麻利地重新布好线走了,没一会儿,又有个人送来了一只大功率的电取暖器,说是邓经理安排的,考虑到这里晚上气温很低,板房不保暖,所以给她送来这个,让她用。
工地生活板房里对用电有限制,不能用大功率电器。刚才电工过来重新拉线,原来是为这个缘故。
板房确实是冬冷夏热,不大好住,昨晚她盖了两床厚厚的棉被,半夜还是被冻醒,被子里没半点暖气儿,手脚冷冰,后来套上厚袜子,人蜷成一团,这才重新睡了过去。
她看着地上放的那个取暖器。
高原冬天白昼很短,五点天就黑了。箫从食堂打了点饭菜回自己屋里吃。吃完坐下来继续工作,到了晚上八点多,听见隔壁起了开门声,有脚步走动,知道是监理站的老万回来了,想起他这两天给了自己他带过来的老家的土特产,不好意思白吃,就拿了包自己带的茶叶,出来,敲门。
门很快就开了,开门的却不是老万,而是前几天据说去了山里的徐恕。
箫今天没看到他人,但猜测他应该是回来了,不过,现在在老万这里看到他,还是有点意外。
她迟疑了下,看了眼他的身后。
“……万工在吗?”
她指了指茶叶。
“我给他送点茶叶。”
他看起来倒很是自若,说:“老万搬走了,说这屋太冷,和我换了。”
箫一顿,哦了一声:“知道了。”
她转身要走,听见他又说:“他搬走了,茶叶送我也行,我喝的。”
箫回头看了他一眼,把茶叶递了过去。
他道谢。
“没事。那个电暖炉,是你叫人送来的吧?”她问。
他否认:“我不知道。应该是老邓邓经理吧?他管这一块儿的。”
箫没再说什么,进了边上自己屋的门,坐回去,对着笔记本,刚才的工作思路再也没法恢复,有点心浮气躁,枯坐了一个多小时,眼看再坐下去也是浪费时间,就闭了笔记本,想早点上床。这时听到板壁上传来轻轻一下叩击声。
彩钢板壁很牢固,但很薄,轻轻一下,声音就十分清楚。
箫心微微一跳,看着那个发出响动的地方,屏住呼吸。
过了一会儿,他又叩了一下。
箫就拿过手机,给他发了个大问号。
:你开个门,有事。
他迅速回复了。
箫打开门,看见他已经站在门口,递回来刚才的那包茶叶,说:“我不会泡,还是还给你吧。”
箫默默接了回来,见他不说话了,就说:“没事那我关门了。”
“等下——”
他忽然轻轻说了一声,伸手,也轻轻地挡住了门。
箫抬眼望着他。
他的神气显得有点纠结,迟疑了半晌,终于好似下定决心,低声说:“取暖器是我叫人送来的,我是怕你觉得是我送的,不要,所以叫人说是老邓送的。你留下吧,晚上做事可以暖下脚。这边夜里真挺冷的,前几天你没来时还下雪了,今天还没化完,铁皮房里就和睡外头差不多,我们男的还行,你受不了的。”
“还有,”不等她回答,他又飞快地继续道:“年前你回去在机场里,我给你发了个短信,我其实瞎说的。我就没喝醉,我也知道我说了什么。我是怕你一口拒绝,所以给你发了那条。那天晚上我不该对你那个的,不过你也踢了我一脚,疼死我了,勉强算扯平你看行不行?你要是还没消气,就再踢我几脚好了,别太重就行,我能忍。不过,那天晚上我对你说的话,全是真的,我没有醉。”
他语速很快,几乎是一口气说完,停了一下,看着她。
“那个,你就考虑考虑呗。”
最后他轻声地说。
箫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听岔,总觉得他这最后一句话的语气,是在对着自己撒娇。
她感到耳朵尖一下子发烫,热得可怕,过来后入夜就一直冰凉的两只手心,好似也慢慢热了起来。
“徐恕,我……”
她定了定神,刚开口,又被他打断了:“你先别急着回答,你慢慢想,反正我也不是很急。等你想好,你要真不考虑我,也别当面说,我心理承受力差,万一受不了又自暴自弃了呢,咱们好歹初中就认识了,你也不想看我这样对吧。到时候,你也挑个差不多这样的晚上,直接敲墙跟我说,敲一下你不同意,敲两下你同意,你看怎么样?”
对面彩钢房顶上的一层薄薄积雪反射着路灯的光,映出门外那个年轻的英俊男人的身影和面容轮廓。
箫没抬眼,却知道他在看着自己。她也知道,他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
这个晚上,她缩在又厚又重的两条棉被的重压下,闭上眼睛,就控制不住地冒出他现在就睡在自己近旁的感觉,只不过两个人的中间,隔了一层薄薄铁皮板而已。
她这一夜都没睡好,第二天早上起来,精神萎靡,眼皮子还有点浮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