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战而退（一）

骄阳的红在时光推移里逐渐淡去，夕阳的紫慢慢浓郁, 透过玻璃房顶也晕染了正在作画的兰芷阳。

这是一幅崭新的画作, 是她根据《蝶恋花·槛菊愁烟兰泣露》这首词理解之后画出的心中的模样。

她会画也会写, 于是默默背着就在画作边上写下了这首词：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 燕子双飞去。

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 望尽天涯路。

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其中“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 望尽天涯路。”也是王国维《人间词话》中人生三境界中的第一重境界：立志。环境恶劣，迷雾重重, 她终究爬上了高楼, 望见了未来的人生路, 并下定了决心。

猫舍的门被从外面推开了，赵伯川领着一位时尚女郎走了进来, 女郎有着一头紫檀色大波浪长发，戴着一对夸张的铂金色耳环, 完美的修饰了她的脸型，衬托出娇小可爱, 她有一双明亮有神的杏眼, 鼻梁高挺微带驼峰, 唇瓣微薄, 涂着亮晶晶的唇釉，嘴巴嚼着口香糖一直在动。

入秋的微凉天气仍旧穿着牛仔短裤露出一双纤细的大白腿，腿型很好很吸睛, 脚上穿的是一双马丁靴, 里面搭配了咖啡色的堆堆袜。

“姐夫, 这就是你的小媳妇吗，她真漂亮。”

孟小茴含笑走到兰芷阳身边就给了她一个热情的拥抱，“你缺什么就找我啊，跟在自己家一样，别跟我客气。”

兰芷阳微勾唇角回以轻淡一笑，她在她含笑的脸上，那双眼睛里看见了敌意，这种敌意她在六岁的时候就在兰芷若眼睛里看见过，那叫做无耻的闯入者。

是的，对孟小茴来说，兰芷阳就是一个无耻的闯入者，侵犯了她的领地，占有了她看中的男人，是有我没你的情敌。

赵伯川脸上是如释重负的微笑，“芷阳，这就是小茴。”

兰芷阳“哦”了一声，“我正在作画，需要安静的环境，你们先出去可以吗”

孟小茴笑望赵伯川，“姐夫，人家好像不欢迎我啊，我才出国四年你就不要我了吗？要不我搬出去住？”

赵伯川自然感受到了兰芷阳淡漠的态度，微蹙了下眉就道：“那你先工作，我们出去。”

“那好吧，我不打扰你了，有机会再欣赏你的大作。”孟小茴嚼着口香糖对兰芷阳挥挥手就挎着赵伯川的胳膊走了出去，“姐夫，我的房间还是那个吧，有没有人住过啊，要是被别人住过了我就不住了，我讨厌别人动我的东西。”

“赵婶知道你的习惯，都是她在收拾，肯定不会乱动你的东西。”

“哎呀，就知道赵婶最疼我了。姐夫，你怎么忽然就领证了，我都不适应，但我也会努力接受她的，毕竟姐姐已经走了很多年了，姐夫你也应该有新的开始了。”

对赵伯川而言，孟小茴是他养大的孩子，这个孩子说什么话他都不会感觉有什么不对，可是对兰芷阳而言，她知道那些话是孟小茴专门说给她听的，所以她手中捏着毛笔迟迟没有下手，因为她知道自己此刻的心境不稳了。

到了该用晚饭的时候，孟小茴坐到了兰芷阳对面，紧挨着赵伯川，一会儿让赵伯川给她夹菜一会儿又笑哈哈的撒娇，一会儿又热情的招呼兰芷阳吃菜，笑着给兰芷阳介绍哪几道菜是她最爱吃的哪几道菜是赵伯川最爱吃的，又问兰芷阳爱吃什么，兰芷阳不理她她也不生气，还很大方的表示以后大家熟悉了就好了，强调自己很好相处，更多次赞美兰芷阳的容貌，声称已经成为兰芷阳的颜粉了。

兰芷阳只微笑不说话，安静的看她的表演。

一顿饭，整个过程孟小茴活跃的不得了，更多次把赵伯川逗笑，多次提及故去的孟小葵，多次回忆他们小时候三个人一起玩的趣事。

饭毕，兰芷阳回到画室给自己的作品装裱，不再欣赏孟小茴的表演。

不久后，赵伯川走了进来，笑道：“小茴很喜欢你。”

兰芷阳不置可否，专心的用毛刷往画纸背面刷浆糊，装裱是一项细致的活，刚学会不久的兰芷阳做的分外小心。

“芷阳，你在排斥小茴对吗？”赵伯川小心的询问。

兰芷阳抬起头看着赵伯川，当四目相对时，兰芷阳又想到了兰芷若，想到明明是兰芷若嫉恨弟弟得宠，当兰芷若掷地有声的诬赖是自己嫉恨弟弟时，父母选择了相信兰芷若，因为兰芷若是他们从小养到大的，他们和兰芷若更亲。

换到了此时此境，她认识赵伯川才几天，而孟小茴从小就长在赵伯川身边，他们才是至亲的亲人。

疏不间亲，她再多的解释都是苍白的，于是坦然承认：“对，我排斥她，不喜欢她。”

赵伯川竟然笑了，“怎么会，你们才第一次见。”

兰芷阳也笑起来，“那就是我们没有眼缘吧。”

有些人，注定了，初见就是对立的。

兰芷若是，孟小茴也是。

赵伯川收起笑脸，微蹙眉头，双手放在兰芷阳肩膀上，耐心的道：“小茴是我妹妹，而你是我的老婆，你们之间不存在冲突吧，答应我，和小茴好好相处好吗？你看，小茴主动向你释放善意了，你能不能稍微回应她一下，吃饭的时候你把她弄的多尴尬，亏得小茴心大不和你计较。”

兰芷阳又笑了，眸色漆黑的盯着赵伯川，坚决的道：“不，有她没我。”

赵伯川，你并不知道，初见第一眼她就向我宣战了，敌意满满，斗志昂扬。

赵伯川沉了脸，盯着兰芷阳不放。

兰芷阳挣开了，淡淡道：“你出去吧，我要开始工作了。”

兰芷阳的态度让赵伯川生气，但他并不舍得对兰芷阳大小声，于是背过身运气，等他再转回来的时候就又有了耐心和温柔，“芷阳，小茴是杨奶奶的孙女，杨奶奶曾经是照顾我妈的奶娘，后来又照顾我长大，我几乎就把杨奶奶当成我亲奶奶了，小茴在我家出生，她出生不久后她爸爸就因为保护我外祖父死于车祸，她妈妈因为受不了丈夫的死，得了抑郁症，几年后自杀，杨奶奶死的时候更是把仅剩的孙女托付给了我，小茴就是我的亲妹妹，在我心里她比那个我血缘上的父亲更是我的亲人，你能明白小茴在我心里的重要性吗？”

兰芷阳点头，“我明白的。”

“你现在这样的态度和网络上那些质问男朋友，‘你妈和我同时掉水里你先救谁的’无理取闹的女孩一样，你知道吗，我并不喜欢你这样。亲人是亲人，爱人是爱人，根本没有冲突，我为什么要做出选择，亲人爱人我同时拥有完全没有任何问题，对吗？”

“对，亲人爱人同时拥有没有任何问题。”

赵伯川吐出一口气，笑道：“那你现在能答应我好好和小茴相处吗？”

“不能。”

赵伯川脸一冷，转身就离开了。

僵立原地一动不动很久以后，兰芷阳才抬起手捻下脸颊上的一滴泪，失笑，“芷月，你不乖，怎么又跑出来作祟。我是兰芷阳，独上高楼，已望尽天涯路，结局你已预见，决心已下，还有什么好委屈、好期盼的呢。男人呀，他们的视角和我们女人并不一样，他们有时候聪明绝顶，有时候又糊涂的可爱可恨。”

夜深了，月落高楼，又是看不到星星的夜空。

兰芷阳无所谓的躺到了赵伯川身边，赵伯川赌了一会儿气，又翻过身来搂住了她。

兰芷阳睁着眼睛望着黑暗不言语，有他在身边的时候她对黑暗就不那么害怕了，可她知道自己以后就要开着灯睡觉了。

小时候的阴影会伴随人的一生，她一生都不敢在黑暗中入睡了。

一闭眼一睁眼就过去了一夜，赵伯川早起上班去了，兰芷阳独坐床上，望着窗外的霏霏秋雨发了会儿呆就又进了画室。

网上的小姐姐说的话都是金科玉律，没有孩子之前，没有任何事值得你去牺牲自己的事业和原则，有了孩子以后你也许会甘愿为孩子牺牲，但永远都不能忘记，你首先是自己，然后才是妻子和母亲。

人生一世，除死无大事。

所以，兰芷阳，摒弃脑子里那些无用的胡思乱想吧，去画画，去卖钱，自己赚到手的钱就是底气，世界之大，哪里不可以去呢。

风景那么美，食物那样丰富，你一生都不够用，就不要浪费时间在悲伤中滞留了。

可当她打开画室的一霎，就看见孟小茴正拿着饱蘸了墨汁的大毛笔涂抹她昨夜画了一半的《蝶恋花·望尽天涯路》，整幅画都被毁掉了。

一刹那，她怒火高涨，双拳握紧。

“画的什么玩意，一毛不值。”孟小茴回头，挑衅的望着兰芷阳。

兰芷阳垂眸冷静，心中自问：

画已经毁掉了吗？

毁掉了。

孟小茴是故意的吗？

她是故意的。

你如果和她争吵有意义吗？

没有意义，因为我并不打算和她争男人。

那么现在要怎么办？

沉默吧，反正不久后你和她不会有交集。

兰芷阳抬起眼，转身就要走。

孟小茴先一步拦在门口，抱臂在胸，冷笑道：“听说像你这样的扬州瘦马在床上很有一套，你教教我吧，我也想跟你学学怎么伺候我姐夫，我告诉你，我七岁就喜欢他了，做他妻子就是我的人生目标，你识相的就主动和我姐夫离婚滚出赵宅，你要是不识相我就要你一毛钱都拿不到，你嫁给我姐夫不就是为了钱吗，婊子。”

兰芷阳再次垂眸自问：

她对你的指责是实情吗？

不是，往往她心里是这样想才会那样想别人，所以真正看中钱的是她。

一个陌生人的指责重要吗？

不重要。

孟小茴激怒你的目的是什么？

她渴望你的反击，她把你当成了斗争目标，你越是和她针锋相对她越是斗志高昂，相反如果你拿她当空气她可能会愤怒。

兰芷阳看都不看孟小茴，转身坐到了沙发上，拿出手机开始刷有趣的小视频。

“你哑巴了，说话啊！”孟小茴追到兰芷阳身边继续吠，“你心虚了，被我说中了吧，你就是贪图我姐夫的钱和社会地位才扒着他不放的，不要脸！”

兰芷阳屏蔽了孟小茴，渐渐笑起来，而孟小茴在一旁气的跳脚大骂：“你是不是有病啊，我这么骂你你都能忍？你和我吵啊，你动手啊。”

眼见兰芷阳像聋了一样对她的谩骂无动于衷，孟小茴的脸涨的通红，她忽然觉得自己像个跳梁小丑，愤怒的摔门而去。

兰芷阳抬起头望着犹有余震的门笑了笑，撕掉被毁了的画又重新打轮廓构思起来。

毁了的那半幅昨晚上她就觉得缺了一点感觉，今早上被孟小茴一搅闹反而给了她灵感，她知道《蝶恋花·望尽天涯路》缺什么了，缺少恶劣环境的渲染，没有此前的“离恨苦，凋碧树”怎能衬托出此后“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可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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