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
陆广冷哼一声, 然后走出行列, 向前跨了一步。
“这江孟氏还是江氏的女眷, 也是江家族谱上记载着的江大春的未亡人, 敢问江状元,你既非你娘的生身父母,又非你娘的公婆长辈, 更不是江氏一族的族长族老, 作为儿子, 作为晚辈,你有什么资格操持你生母的婚礼,鼓励支持她改嫁他人, 虽然你满口国家大义, 可难道这就不算是僭越冒犯之罪吗?”
陆广能做到御史的这个位置上, 也不是什么酒囊饭袋的废物,虽然一时间被江流那番话气的失神,可也很快理清楚思路,找准了刚刚江流言语中的漏洞,狠狠反击了回去。
就算他扯大义做旗帜又如何,最基本的规矩要是没了,这人还如何管束。
现在江流能够不合规矩的以儿子的身份操办生母的婚事,以后别人是不是可以有样学样,儿子教老子,下属管上官,更有甚者, 是不是只要扯着大义的旗帜,臣民还能对皇权指手画脚?
陆广给江流挖了一个坑,这番话仔细想来,实在诛心。
“陛下,请看臣的最后一封奏折。”
江流微微一笑,无视陆广的质问,对着晋文帝恭敬地说道。
晋文帝的神色变幻莫测,深深看了眼江流后,翻开了那第四封奏折。
看到江流的这个举动,陆广心有惴惴,他都没想过江流这小子居然还有后招。
此刻陆广都有些懊悔招惹江流了,其实对方的生母改不改嫁,和他们这些人又有什么关系呢,只是因为他是蒋参道的弟子,是小皇帝想要提拔的人,这才上了他们的黑名单。
要是知道这个十五岁的少年郎是块这样难啃的骨头,别说他只是同意他娘改嫁了,就算他再给他九泉之下的爹许个冥婚,他们也懒得搭理啊。
“臣母改嫁,其实是臣族中族长应允的。”
江流早就猜到了有人会用晚辈这个身份弱势给他挖坑,既然想要美人娘顺顺利利的出嫁,江流自然把方方面面都考虑清楚了。
其中最重要的一环,就是江氏一族族长江冲的应允。
早在一个月前,江流就派江愚,这个族长特地送到他身边作为联系他和江氏一族纽带的书童派了回去,详细分析了现在晋朝的局势,以及鼓励寡妇改嫁的好处。
如果江流只是一介白身,恐怕江冲也不会听他的,可现在江流是谁?
他是晋朝最年轻的状元郎,是开国以来第一个连中六元的奇迹,他还是蒋参道的亲传弟子,蒋参道又是谁,他是帝师,是正二品的翰林院院正。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现在的江流已经不再是曾经那个需要仰仗家族的丧父稚童,相反,江氏一族的未来,都要仰仗他这个族中第一出息的子孙。
对于江流的提议,只要不是过分的,江冲不可能拒绝,更何况,江流还许以了利益。
孟芸娘之所以在孝期过后也不愿意改嫁,除了舍不得江流这个儿子的缘故,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点豆腐的方子。
现在江流母子已经来到了京城,两地远隔千里,即便将点豆腐的方子留给宗族,也丝毫不会影响他们开办在京城的豆腐坊的生意。
于是在让江愚送回去的信件中,江流还加上了这份豆腐方子,比起之前他娘亲一个人的小打小闹,得到豆腐方子的宗族完全可以开办一个豆腐作坊,冠以状元豆腐的名字,必定销路畅通。
至于这个豆腐作坊的盈利,可以用于族学,让族中小辈免费念书,朝堂之上独木难支,江氏一族出息的子孙越多,对于江流,对于家族都是一件好事。
或许是这些因素打动了江冲,所以在半个月后,江流顺利的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信。
“臣族中族长深感这些年不允许族中守寡妇人改嫁的错误,早在这个月月初,族长就通知下去,不仅允许族中守寡妇人改嫁,还允许她们拿回属于自己的嫁妆体己,那些育有子嗣的守寡妇人,在孩子不改姓的情况下,也允许妇人带着孩子改嫁,那些不愿意改嫁的,任由其选择留在族中或是回去娘家。”
江冲的这番举措也是在江流的提一下实施的,针对寡妇改嫁后可能会产生的后果,也做了详细的应对措施。
比如那些执意改嫁又不愿意带走孩子的妇人,需要留下一半嫁妆,孩子则归于族中同一照顾,舍不得孩子的人,只要不让江家的孩子改姓,同样可以带着孩子改嫁,家族中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剥夺孩子亡父留给他的财产,只是带走孩子的妇人需要接受江氏族人偶尔的探访,确保孩子的新的家庭幸福康安
一条条细则都写在奏折之上,晋文帝见状长长舒了口气。
而且就奏折最后所言,在江氏一族解开多年来对那些守寡女子的束缚后,原本村中的43个寡妇,除了21个已经年过五旬的老妇人外,剩下的寡妇中,有十二个有改嫁意向,并且已经在相看当中,这些寡妇还是盛华之年,改嫁后必然能够诞育一个个健康活泼的孩子,这些孩子,就是江流口中晋朝的希望。
只是可惜那些年迈的寡妇了,晋文帝算了算年纪,那21个年过五旬的老妇人中,或许有一部分都是当年那场战争的遗孀,如果那时候宗族就能够想的这般透彻,允许支持她们改嫁,是不是晋朝的新生人口,就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跌落到一个可怕的数字上。
不对!
晋文帝的思路顿了顿,如果江氏一族的族长能有现在这个远见,当初他也不会和其他氏族的族长一般,要求那些寡妇为族中早亡的青年守节了,这明显是有人给这个族长出了现在这些主意。
他看着大殿之上的江流,没什么不喜的,只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妖才。
“既然是族长要求,江爱卿何错之有啊。”
晋文帝哈哈笑着,然后将这四份奏折放到一旁太监的手里,让他拿下去,给那些大臣传阅。
刚刚江流反驳陆广的那些数据只是这些奏折上的冰山一角,前三份奏折,从人口减少造成的各种危害分析,尤其是当这些数据和江流找游商从羌国调查的数据对比时,更显得触目惊心。
这些大臣传阅着这几份奏折,表情越发凝重。
尤其是兵部尚书和户部尚书。
这些年军队招兵的数量总是不能达到预期,偏偏没有战争,军队也不能强制在地方征收兵役,早在二十多年前,晋朝的军队损失惨重,驻守边防的大军由原本的四十万锐减到后来的二十七万,好在那时候羌国同样元气大伤,兵力大减。
可二十多年过去了,一部分老兵退役,新生士兵甚至还比不上老兵退役的速度,军队勉强维持在二十五万这个数字。
而羌国就不同了,那里的蛮人没有所谓的伦理观念,父死子继,兄死弟继,当初战死士兵留下来的寡妇不是被她们的继子或是丈夫的兄弟继承,就是在朝廷的鼓励下很快改嫁,加上朝廷对于新生儿的减税补贴,每年新生儿的数量都在增长,现在,一批孩童已经长大,训练成能够上战场的战士,等后来那几批孩童长大,羌国也晋朝开战,谁胜谁负,还真不知道呢。
兵部尚书汗淋淋的,心里一阵恐慌后怕。
至于户部尚书也比他好不到哪里去。
户部掌管税收,或许是因为当初打仗的时候征调了大批青壮劳力,而战争时这批青壮年中的一部分死在了战场上,导致战争结束后,不少地方因为缺乏劳动力开始出现无人耕种的荒地,这也导致了户部收到的税银税粮开始缓慢减少。
之前他还不重视这件事,毕竟对于大基数来说,减少的税银税粮并不足为奇,可当这些数据全都摆在面前时,户部尚书才意识到可怕。
税银税粮也是战争开始时的军需储备,别看现在恶果似乎还没有出现,如果再打上一仗,晋朝侥幸又胜利了,可死亡的那些将士,他们留下来的遗孀被强迫守节,大量浪费的年轻妇女,以及大批量打着光棍的男丁,势必再造成田地的大批浪费,以及新生儿悬崖式的下降
不敢再细想下去了,户部尚书背后一身虚汗,和兵部尚书对视一眼,苦笑一声。
这么浅显易懂的道理,居然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提点了他们。
陆广已经彻底没招了,江流把最后一条道都给堵上了,他还能指责对方什么呢。
这样一个智多近妖的怪物居然被蒋参道捡去当了徒弟,陆广是又气又羡,暗自祈祷以后不要再和这小子对上了。
“这件事朕心中已有定论。”
晋文帝看了眼江流,倒也没说他心中的定论是什么。
“至于陆爱卿,念你也是被奸人蒙蔽,朕就不降罪于你了,倒是你口中那对拦下你诬告朝廷命官的夫妇,朕命你将他们交于京兆府尹处置,决不轻饶。”
在羽翼未丰之前,晋文帝也不想彻底和左相一系撕破脸,而且这件事要说陆广有多错,似乎也谈不上,倒是江流的叔婶着实可恶,晋文帝不介意严惩他们,让江流更加感激效忠他这个君主。
躲在陆府的角落,窃喜自己终于要过上好日子的江二春、苏潘云夫妇打了个哈欠,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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