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下午来饭堂的人比往常要多,不过也许只是错觉,因为那群初中生也留下了,他们吃完饭再坐车回家。.一群学生占据了一长条桌子,几个大一些的单独和体校的人坐在一起,他们显然在来这里以前就认识了,一边吃饭一边聊天,没有一点生疏的感觉。饭堂里充斥着叽叽喳喳、让人一听就知道是来自孩子的声音,时不时地,气氛会突如其来地热烈,哄笑声、拍掌声以及众人一致的夸张的语气声带着餐具碰撞不锈钢的声音从那里一阵阵地涌过来。
“年轻真好啊。”晓楠感叹着。我们坐在靠窗的位置,和那群初中生离得不远,声音也听得格外清楚。
“你很老吗?”袁荣斌说。
“看到他们就觉得老了,他们练球都蹦蹦跳跳的,捡个球还要跑着去。”晓楠撑着脑袋,无精打采地说。
袁荣斌低头夹菜,“你打球也蹦蹦跳跳啊,不过如果你有别的爱好,比如往地上倒胶水——”章章和凌阳在旁边都笑了。
晓楠凑到我们面前。“我和那个小孩,二比零,她就拿四五分,但是她那个样子,好像要把我干掉一样,一赢就叫,还握拳,眼睛瞪成这样——”她用手一比,“不停地进攻,就是想打死我,输了还这么打,一直在拼,”她不可思议地说,“她不累的吗?”
“一个小孩你都给了四五分。”袁荣斌说。
“我本来就能赢。”晓楠不以为然地说。
“虽败犹荣,精神可嘉。”章章评价道。
晓楠切了一声。“他们就是精力旺盛,加上陈耀辉还没退休。”
“陈耀辉是谁?”我问。
“你说话小心点。”袁荣斌说。
我怔住了,袁荣斌向我打了个手势,“我说晓楠。”
“他们听不到的,”晓楠说,她转头对着我,“就是现在坐在赖国华对面的那个人,他是他们的教练。”
赖国华坐在离那群初中生远一些的地方,他的对面是一个瘦小的男人,鹰钩鼻,眼窝很深。他和赖国华正在笑着说着些什么,看起来彼此都很熟悉,王玲也在一旁。
晓楠看到我的目光。“对,就是他。”
“他怎么了?”
袁荣斌说:“你今天不是和他们打过了吗?有什么感觉?”
我一下子说不上来。他问我对乒乓球的看法,我从来没有被问过这种问题。
晓楠说:“说啊,很明显的。.”
我想了一下:“……他的球很快,我接不到。”
“还有吗?”
“感觉他的球比这里的……轻?”
袁荣斌和章章都露出了讶异的神情。“轻是什么意思,没力吗?”晓楠问。
“不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但是我也想不到别的词。
凌阳突然说:“是不是感觉他的球比较好打?”
“是。”我下意识地说。然后我立刻后悔了,我有什么理由说这句话?
凌阳好像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继续问:“是不转吗?”
我突然明白了。“好像是这样。”我说。
“那就是旋转,”晓楠说,“你分得出来吧?”
“他打得太快了,我没留意……”
“陈耀辉带出来的人都是这样的,”袁荣斌说,“球不够转,所以打得很快,经常快攻,让人招架不了,这样就掩盖了。”
“他们没有拉球的动作,”晓楠对我说,“你和他们打下旋,不是都搓高了吗?”她看到我的表情,“——我今天速度快,打完就看你比赛,
从第二
局开始,你打得比以前好多了。”她又接着原来的话,声音突然变小了:“他们不会拉球,因为陈耀辉不会。”
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晓楠又向前凑了一点:“也不是不会,他们的‘拉球’跟我们的不一样,你见过有谁拉球是从后往前打的?他们是硬生生把球打过去的,简直是用蛮力……也有旋转,但是比较弱,不过就是因为这样,球特别快。”
“如果他们遇到特别转的球呢?”
“他们也会打,他们不是真的完全不会,只是他们那样打习惯了。”
我想起比赛的时候,那个男孩子的球确实是有旋转的,虽然不是很明显,但是在比赛里已经足够了。也许他和晓楠一样,只是认为这场比赛不值得耗费太多精力而已。
“陈耀辉不是专业队的。”晓楠说。
我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那他是怎么做教练的?”
“他本来是他们小学的体育老师,不过他也不是学体育的……反正他原来就在里面,后来学校要搞特色教育,想建乒乓球队,他自己学过乒乓球,就是在小区那种露天球台跟老爷爷老太太打得多……学校让他顶一下,后面再招人,结果他居然把小孩子都教得不错,家长很满意,再加上到外面比赛还拿奖了,所以学校让他继续教下去,他越教越好,时间长了就出名了。”
那么专业的动作竟然是由一个自学乒乓球的人教出来的,我有点难以想象。“他是怎么教的?”我问。
“和我们一样,”袁荣斌说,“他自己打得不好,但是他教人很有一套,而且他一有机会就到外面参观学习,看别人是怎么训练的,再回去一种一种方法试,一个小学教练做到这种程度,现在他们学校的乒乓球水平已经是全市最好的了,省比赛也有前五,赖国华就是跟他在比赛的时候认识的。
“他的学生应该很严格吧。”我看着他们那边说。
“是很严格,所以他和赖国华才那么谈得来。你怎么看出来的?”晓楠问。
陈耀辉的外貌不怎么和善,有一种凌厉的气势,那些初中生打球的姿势又几乎一模一样,而且他们还很尊敬他。我把这种想法说了出
来。
“你还挺会看人的,”晓楠说,“那你有没有发现,他们有时候手脚不干净?”
“手脚不干净?”我重复着。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她看着我,“你接那个人的球,不觉得哪里有问题?”
我呆呆地看着她。
她叹了口气。她没有真的在叹气,只是她一到这种时候就喜欢这样。
“他被发遮挡球了。”她对袁荣斌他们说,这个“他”显然是我,她又对我说:“他发了好几次,你一点都没留意吗?”
我知道她在说什么了。“没有。”我说。
“你知道遮挡球是什么吗?”她怀疑地问。
“知道。”
“那你为什么……”
“我也有看到,”袁荣斌说,“但是他接住了。遮挡不影响接球。”
“遮挡不影响接球。”晓楠念了一遍,“那遮挡有什么用?”
遮挡发球是犯规的,发球的时候用身体挡在球的前面,这样对手就不会看到球拍的动作,甚至连什么时候发球都不知道,毫无防备的接发球很容易输掉,对接球的人也不公平,然而我想不起在比赛里有过这种发球,晓楠说那个男孩子发了好几次,我没有印象,我更惊讶的是,袁荣斌也看到我的比赛了。
“幸好你接住了,”晓楠说,“你是不是接发球变好了?”
“……我没感觉。”
她又露出了那种表情。“我就知道是这样。”
“你接发球的时候,不用看动作的吗?”袁荣斌问我。
“看,”晓楠教过我,凌阳也教过我,现在我打比赛会紧盯对面的发球了,“但是我不太看得懂。”
“那你今天是怎么接球的?”
我顿了一下。“那个人的球比较快……球快的话,一般是上旋?”
“慢球就是下旋?”他说。
“看情况,”我说,他们都在听我说话,这让我莫名地紧张起来,“我有加旋转。”
凌阳就坐在旁边,这个对话很熟悉,他教我看发球的时候就是这么说的,就在上个星期,我的印象很深。我把他说过的话又原样重复了一遍,我突然有点好奇他此刻的表情是怎么样的,但是我没有看。
晓楠说:“可是你加旋转够吗?你的球也不是很转,而且有的球看快慢根本分不出来……”
“对那些初中生够了,”袁荣斌说,“他们的球也不转。你可以给自己定个目标。”他突然说。
“什么?”我问。
“赢那个初中生一次,”他看着我,“怎么样?”
“对啊,”晓楠说,“说不定你真的能赢。难得你今天打比赛比之前认真了。”
章章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
“只要你和他们打习惯就好了,他本身不是很厉害,没必要觉得自己赢不了。”袁荣斌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其实你赢的几率挺大的,如果不是接球差了点。”
“什么差了点,他是完全不行。”晓楠毫不留情地说,“你下次跟他们,只要是认不出来的球,就全部拉起来,上旋也拉,打得慢一点,不要他快你也跟着快。”
“也可以打下旋,”袁荣斌说,“和他慢慢磨。”
原本只是普通的聊天,突然间变成了战术研讨会,如果那个男孩子知道这里有几个人正在煞费苦心地指点我怎么对付他,真不知他会是什么心情。
凌阳说:“打快点比较好。”
晓楠和袁荣斌都望着他。
“为什么?”晓楠问。
我看着他的侧脸,他说:“比赛到最后,都是打上旋的。”
“可是你跟得上吗?”晓楠看着我问。
“打习惯就好了。”他用袁荣斌的话说,他忽然对我笑了一下,“没问题的,”他对我说,“我也觉得你会赢。”</p>